顺京城的天气,大多时候总是极好的,易学大师说是因为龙气浓郁的缘故。顺京城西面的建水,在大熙朝初年就被开挖,将建水引入城中,是为琴曲河。琴曲河两岸几百年来人们不断栽种榆树,使得琴曲河一到秋天便落木萧萧,引得无数风流才子吟诗作和。琴曲河两岸常年琴声不断,各地的商贩云集于此,络绎不绝,是顺京城中最繁华的地段。
琴曲河的两岸全都是耸立的高楼,酒肆、旅店、青楼红楼等场所数不胜数,只要肯花钱,任何人都能在这里享受一把胜似神仙的快活。
大熙的妓分两种,只卖艺的称为名伶,他们在红楼里日夜笙歌,给自己赚一点微薄的收入,给当家人赚的盆满钵满。
而那些靠卖肉为生的则被称为娼妓,青楼里经营的就是这样的营生。她们勾引着过往行人的欲望,也掏空了他们的腰包。
青楼里的女人总把自己打扮的富丽堂皇,没人知道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下面藏着的到底是颗怎么的心。
弥彦他们自然是不去青楼的,但偶尔也会去红楼中坐坐。他们喜欢听红楼里的歌姬唱前朝英雄的曲目,可最近唱的人越来越少了,大概是因为听的人少了的原因吧……
歌声呜咽,唱歌的是拉二胡的男人。他的声音很沧桑,有种独特的魅力。他唱的是休朝皇帝刘祯的故事,那是他五征草原后班师的路上,这一仗他的旧日好友、生死兄弟死了个七七八八,天地偌大,却只剩他一人。
看台上舞妓伴着旋律翩翩起舞,举手投足之间是说不尽的万古风流,道不尽的英雄悲歌。
褚籍忽然就变得沉默了起来,只是自顾自的饮酒。弥彦看出了有些不对,只好漫不经心的聊着别的话题。
“他们都说稷夏宫中除了骑射外学的东西都用不到。我大熙几十年没有战争了,就是骑射也很难用的到……”弥彦说。
褚籍并没有太在意弥彦说的话,只是说了句:“他们?你的朋友吗?”
“算不得朋友的,不过是一起学习的同窗。京城里的大贵族都觉得我父亲的封地偏僻,上不得台面拿我们当乡下诸侯的……不过我倒不在意这些,谁对我好我都会还回去的!”弥彦也有一些落寞。
“那你那天帮我受罚,也是为了还吗?”褚籍有些失望。
“不是啊,我觉得你和我很像耶,说不上哪里相似,就是觉得很亲切。”
褚籍想了想说:“这大概就是古籍上所说的‘孤’!”
时间在不经意间重叠了起来,一个孤独的王遇上了另一个王,他们惺惺相惜,视为知己。终有一天他们会在战场上相遇,那时成王败寇,留下一个真正孤独的人,孤独的死去……
“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褚籍脸上挂着笑。
“嗯!”
顺京城中从此多了两个放纵不羁的惨绿少年,只有在这个时候,褚籍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不再受宫廷礼法的约束,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也只有在这时,他才不会因为双瞳惹人厌烦,因为南宫弥彦从来没觉得他的眼睛有什么不同。
两个人在顺京中愈发野了起来,每次下学后,他们都会走出宫去,混迹于酒肆、茶馆、红楼、街头……
如果不是衣服太过华美,城中的人很可能把他们认作张三李四家的孩子。比起他们两人的身份,褚籍倒是更愿意做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如果可以选的话,弥彦愿意做茶馆掌柜的公子,因为那样不仅能免费喝茶,还可以免费听书。弥彦是最喜欢在茶馆里听书的了。
可惜出身这种东西,没有任何人可以选择,自然也无法逃避!
“夫君子之行,言必恭,礼必至……”路夫子依旧摇头晃脑的讲授着“之乎者也”等先贤至理,讲到尽兴处时他总是喜欢把身子拗过去,如同舞姬下腰一般。弥彦常疑心他有一天会闪到老腰,想着想着竟然笑出声来。
路夫子虽然已经五十有余,却耳不聋眼不花,况且弥彦这么大的声音,就算是聋子也能听得见。弥彦看见路夫子怒目而视,急忙止住了笑声,他想着大殿人多,路夫子应该不会听出是他。即便是听了出来,只要他不承认路老头也没有办法。
顺京城浪荡的几个月,弥彦除了学会了听书之外,乡野市井间的痞气也沾染了不少。弥彦眼见着路夫子往自己这边走来,急忙把眼睛瞟往别处,营造出一股事不关己的假象。可路夫子还是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弥彦眼见躲不过去只好起身施礼:“夫子,此事与我无关……”
“我说什么事了吗?呵!欲盖弥彰。”
“……”
“也罢,我也不难为你。你来将恢朝圣贤月白门《君子道》背诵一下,如背得出就免罚,若背不出,罚你洒扫稷夏宫一月!”路夫子大手一挥,信步走回前堂。
“是……”弥彦觉得有些害怕,稷夏宫占地几百亩,若洒扫搬半月,怕不是连骨头都要散了架,“夫君子之行,言必恭,礼必至,博学而广才,聪敏而好问……”弥彦背到这里就背不下去了,口中结结巴巴,好像一只哑了嗓子的乌鸦。
路夫子白了弥彦一眼,得意的说:“接着背啊,背不出来就去敬事处拿了家伙事,洒扫稷宫吧。”
褚籍早已经看不下去了,若不是弥彦说过在稷夏宫不许插手他的事,这会儿他早就又让路老头难堪了。
弥彦突然又开了口:“精骑射,重情义。不以家世论英豪,但凭才学引风骚。生于治世当庶竭驽钝,于乱世当舍生取义。帅天子义师,北平胡蛮,南破夷狄……吾辈当生于蓬蒿之中,崛起阡陌之间……”
“够了!”路夫子一声断喝,打断了弥彦洋洋洒洒的自我发挥,“这是君子之道吗?分明是游侠的作风。你马上收拾东西滚到敬事处打扫稷宫!”
弥彦笑了一笑,那抹笑意印在了路夫子的眼睛里,他第二次被自己的学生吓出了冷汗。好在弥彦没再说什么,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让路夫子松了口气。
“夫子且慢!”
路夫子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毕竟敢在稷夏宫和他顶嘴的还真的没有几个。
“闭嘴,谁允许你讲话的!”路夫子一遇到褚籍就没好气,指着褚籍的鼻子吼着。
褚籍假装没注意路夫子的态度,自顾自的说:“夫子,《君子道》言君子之行,言必恭,礼必至。我认为夫子刚才作为,不符合君子之道。弥彦所说,随不是古籍,却是他自己的君子之道!”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十年前当今允明皇上随我学习之时,都要弄恭敬敬的叫一声老师。如今你也配来教训我?”路夫子丝毫不顾及夫子的身份,决心把皇上摆出来打压一下小子们的嚣张气焰。
褚籍倒也不慌,从容的说:“方才先生说当今皇上,我们就让当今皇帝评判一下,夫子意下如何。”
路夫子没料到这样的局面,不答应吧会在学生面前丢了面子,如果答应因为这点事劳烦皇上总是不好的。路夫子左右为难之际,稷夏学子一个个交头接耳,路夫子清楚地听见了些自己如何如何的话。
“如此,我答应你!”路夫子一挥戒尺,决断了下来,整个稷夏宫突然安静了起来,谁都没有料到这种小事还能惊动皇上。
有些事情其实并不小,只是没人重视,最后大事也就成了小事……
可是在这深宫之中,见皇帝一面又岂是那样简单的?还是路夫子动了自己的关系,才得知了皇帝的行踪。
作为一名纯粹的文人,路夫子最看不起的就是趋炎附势,可今天他为了让两个学生服气,竟然做了最让他不齿的事。
三个人候在明帝必经的路上,远远看着皇帝过来了急忙跪下磕头道:“皇上圣躬金安!”
允明皇帝看到路夫子在,连忙免了礼,并对着路夫子略一欠身算是还了半礼。“你等来这里有事?”
路夫子上前一步:“回皇上话,没什么大事,只是今日……”路夫子将今日稷夏宫发生之事一一禀报。褚籍有些害怕,毕竟如果追论起来,自己今天顶撞夫子,也是忤逆之罪。允明皇帝到也没说什么,只是细细的将弥彦口述的《君子之道》听了几遍,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明帝最终也没说出究竟谁对谁错,只是象征性的批评了两个孩子几句就打发路夫子回去了。
“你是洛川王的孩子?你父亲还好吗?”明帝语气温和。
“回皇上话,臣正是洛川王之子弥彦,父亲一切安好,皇上费心了。”弥彦恭敬的回了话。合乎礼法的回答让允明皇帝吃了一惊,一下子对这个少年有了兴趣:“这篇文章是你写的?还有几分豪气,有些你父亲的影子。”
“谢皇上夸奖。”
“当年我和你父亲就如同今天的你们一样,我大他十三岁,可如今他的儿子和我的孙子年龄相仿……”明帝向南望去,不知看的什么。
那一日,明帝和两位少年一起待了好久,说了很多话。褚籍从来没有一天像这样和爷爷亲近过,他觉得爷爷的目光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骇人,反而和蔼。
明帝不断地提问些他们两个兴衰荣辱的问题,两人回答的也头头是道。
允明皇帝看着两个少年,思绪好像飘回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可惜啊,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那些少年的心性都永远留在了几十年前那个不像自己的年轻人那里了。允明皇帝拍打着两人的肩头,悄悄的说:“大熙的江山,将来就在你们手上了!”
那是允明二十二年最普通的一天,四十出头的“老皇帝”对两个少年说了很有深意的一句话,直到许多年后,弥彦已经成为南宫重城的时候,他还依然记得。
允明皇帝谥号熙明帝,关于这句话史书记载:允明二十二年,帝与烈帝,太祖议于墨韵阁,太祖烈帝所语深得帝意,帝执手语于太祖、烈帝曰:天下之事,汝二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