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浩然虽就这样坐着席上,但很像是海中翻天的漩涡般,无声但格外有力,波势连绵不绝。
他就在这里,不悲不喜,你的一切与他无关,但你又感觉自己仿佛时时刻刻又与他有关。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同异双向吸引力,专属于高手。
不限年龄。
……
背影宽阔,坐姿笔挺,束起的黑发中夹杂大半白丝,衬着一身素衣,凸显出一股儒雅知性的文艺气息。
这就是剑阁的主人——叶某。
剑庐内外有一股淡淡的米香弥漫四散,里屋中也有一股轻轻的风,来自叶浩然手中轻摇的蒲扇。他用眼力,或者说长期以往形成的习惯,既要小心地掌握着火候,又要保证不能太大火,糊了壶底,费了白米。
只是没等这沙壶中的米粥熬熟,忽听门外庭院传来一道“吱呀”开门声,然后是靴子在釉色地板上的踩踏急促递进声。
未几,一个淌着口水的少女就快步走了进来。
然后是一声腻滑毫不遮掩喜悦的“师父好。”
……
“白衣女鬼”崔如梦毫不怜惜的大力掀开幕纱。
入目,只见一手糊的红泥小炉上,一只圆口沙壶咕嘟咕嘟的翻涌不休,她注视着沙壶,心想这里面就是…就是那个、那个东西了吗?
崔如梦慢步凑过去……叶浩然继续看着书,扇着风。
榻旁,有矮矮一方的红木桌。
桌上有些带着污渍的大块宣纸,宣纸上面的东西很芜杂。不仅有崔如梦看到后便会头疼的图形,还有着叶浩然随手涂鸦的线条勾勒,更多的还是一往直前突破一切的轨迹。
这些东西堆积在一起,既像是解完算术题没擦掉的战场,也像是衣带四放的温柔乡。
看着叶浩然,崔如梦又脆生生的叫一句,“师父”。
女子便自觉寻觅,把一把板凳拉来,一屁股就坐在小炉旁。看着壶,伸手便想要拿起壶中的木勺。
叶浩然察觉异样,身子没动,只是动了扇。
他用末端稍长的扇柄定住被某人往外捞的木勺,面不改色眼不斜视,轻轻问道:“十七,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来了?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如果分析起来,深层含义绝对复杂,但最简单的一种解读就是——你为什么要来。
既然你为什么要来,那就是不该来。
念此,崔如梦立刻变了样子,双手叉腰,柳眉倒竖,嗔怒道,“难道师父您不欢迎您这个最美丽、最可爱、最认真努力的十七弟子吗?”
叶浩然:……
为师可没这样认定你,你这是盗言。
内屋中尴尬了阵,师徒二人谁都没有再讲话。
叶浩然显得镇定些,继续端坐席上,看着书卷。崔如梦则是小脸红扑扑地,眼神飘忽,但始终盯着那壶。
片刻后,倒还是席上的叶浩然率先出声,像是无声的让步,“十七,为师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告诉你:没什么事别乱跑。话说你昨日的画卷画完了吗?切记今事今毕啊,勿费良辰美景。”
“师父,师父,”
崔如梦哼了一声,脸上的寒霜化去,她吐吐舌头,道,“已经画完了,师父您又说这些琐事了,十七我可是您最努力的弟子,怎么能不按时完成任务呢?倒是师父格外清闲,居然在熬粥。”
“努力没见到,贪吃倒是有一条。”
“嘿嘿嘿。”崔如梦直勾勾的看着颜色稍淡未散精华的米汤,然后用木勺舀了一勺,放到鼻尖嗅了嗅,
“画画啊,练尺啊,这些事十七都会做好的,师父不用多语。师父啊,这又是谁送的沙壶和小红炉?倒是格外有意趣啊。”
“哦?是你二师兄。”
“二师兄啊,他最近不是挺忙于破境吗,怎么会有时间来剑庐里?再说师父你不是一直闭关修剑谱和领悟剑道么。”
“絮叨。”
崔如梦委屈的别过头去。
“你二师兄有事,为师自然见。他送完这些后,顺便给我讲了些许时事,他细心的讲,为师细心听,为师只觉得自己落下伍来。”
“哪有?”崔如梦惊讶道,“师父这手艺至少领先别人三十年哇!”
叶浩然满头黑线,他们二人说的话根本不再一个频道上啊……
“师父还会做盖浇饭呢。”叶浩然说的是事实,没有半分虚假的成分。关于盖浇饭,他确实有一段回忆。
“真的吗?以前倒是没见过……”崔如梦绞尽脑汁,才能肯定自己这句话是实话,因为她确实没有见过师父做除了熬粥以外的食物……
“吃过,在你尚幼。”
崔如梦脸一黑,道,“师父,对不起啊,十七不记得了,”
“不怪你!都会忘的,只是时间远近的关系罢了,尘埃落定,大梦初醒。”
“罢了罢了,师父,这事过去了,”崔如梦往前趴了一下,把上半身的力量压在桌上,双手撑着下颚,睁大杏眼认真的清了清嗓子,请教道,“师父,十七有话要说!这!就是师父您上一次给十七我拿来的画卷,里面有幅早炊闲趣图,。”
“咋?”
“师父你听我慢慢说,十七我初见……”
“说重点。”
崔如梦扶额哀伤,缓缓道,“就是十七我没想到赵老前辈居然用粒这些约数来形容晨雾,”
“很惊讶。”
“对,十七虽不解,但又无言以对。赵老前辈这画的晨雾神韵色彩皆在,把晨雾的淡和线条这二者给表现的无与伦比,让十七我是五体投地啊!”崔如梦吐吐舌头,把嘴角的口水舔回去,继续道,
“看完之后,十七就一直在想,这赵老的心里功夫和手上功夫哪一个更为厉害呢?十七也好从这技艺和表现手法里窥得一二分大道。”
叶浩然蹙眉,独辟蹊径,以另一种方法来看这晨雾,淡淡道,“这赵师的画自然是心开始,所有的一切于本心出发,所有的一切由本心终结。”
“师父,何解?”崔如梦用木勺在壶中随意地舀着汤水,专心致志的思索着叶浩然的这席话。
剑阁从不乏良师。
何况是像祖师爷这样的人物亲自指点……
“十七,你可曾想过万物的本源……剑道之根基在灵、气;尺道的根基又有另外一侧重点,这画的粒雾和你所见、所闻、所感、所想,你脑子里的全部,就构成了你的全部世界。除此以外,对你来说,不存在另外一个什么世界。或者是说,另外一个所谓的客观世界对你来说不存在任何意义,为师曾给你讲过,只不过十七你忘了,那这可怪不得为师。”
红润的小嘴张了张,茫然又惊愕看着师父。
“哪有?”
崔如梦虽否认事实,但还是用玉手轻拍胸口,把经脉中翻涌的元气捋平,默默地在心底把师父说的话再三重复几遍。
“本源、本源、心、气、道、最后便构成万物。”
师父就是师父,随想随言便是经典。
心,万物之首。
原来,原来。
崔如梦顿时感觉自己多日的摸索始终停留在门外汉的地步,这也是多日困顿的由来,未能插入寻其本,破其阻碍。大错矣!大错矣!这些失误和迷茫都是因为自己没探寻到事物的本质,今日的蠢问也是这般肤浅。
但不耻下问才是王道嘛,对不对。
师父的知识被自己剽窃以后,就变成了自己的了。
“哎,修武者的事怎能叫做剽窃呢?应该叫借鉴。”
……
“你能有如此感悟,已经不错了。”叶浩然捋着胡子,中肯的评价道。
“谢谢师父。”
叶浩然嗯了声,然后头上的发簪猛然抬起三寸,似是某人突然想起了什么,
“哦,对了。”
崔如梦没有注意到她师父的变化,从感悟中醒神后就开始盯着壶中的珍米,小鸡啄米般点头,兴奋道,“师父说的对,那现在盛粥吗?”
“等一下,那(ne)!”
叶浩然那只放下书本的手,从他身后的席上卡了一个红漆盒子,只消两指。
崔如梦只看一眼,整个人全部的注意力便被这个躺在席上的红漆盒子给吸引住了……她嘴唇翕动,缓缓接过这个不重的物件,葱指轻抚依旧光滑的红褐色漆面,冰凉的触感由指间传来。
“师父,什么?”
“自己看。”叶浩然淡淡道,然后把手拾起,继续看下去,顺便把宣纸平铺在腿间,用毛笔重复画着些许线条,连接某些曲线、进而画成某个样子。叶浩然得意一笑。
从叶浩然的指间可预约看到,那本被他珍视捧在怀中、日夜相伴的书书封上有着一个简简单单名字——玄心。
叶浩然嘴唇喃喃,重复着几个词语,“少广、衰分、勾股……”
然后叶浩然抬头看了一眼依旧保持在庄肃之中的少女,咳嗦了声,不悦道,“这是二师兄托为师送给你的,还说女孩子家家要多打扮一下自己……”
崔如梦从这种感觉中脱离,她震惊的是:二师兄那个呆子也会挑选女子打扮饰品?
只不过在摸到头上的束发桃枝时,她才嘿嘿的笑了起来。
为了某种内心的倔强,崔如梦刻意掩饰道,“师父,你上次给过我簪子了,但我一直不想带而已。”
“听小月说了,簪子被你弄毁了,至于原因,就不用多说了吧。”
这下子,崔如梦更加难言了……那个簪子真是惨啊。某人为了给小月炫耀,在画完画后就插上了簪子开始练尺,只不过……
散、抖、震、啪、裂、碎,然后是大哭。
想到这些,崔如梦用的劲都少了几分。她默默地把红漆盒子给解开,顿时,整个屋子都被映衬闪闪发光!
金的……崔如梦在心底撕心裂肺道。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但要是很惊讶,又会显得她十七没开过眼,没见过世面。
这样一来,丢人的就是师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