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贼回答狱卒——“可那关我屁事。”
“嘿!你这人!”狱卒听了这话,先是噎了一噎,随后愣了愣,就啐了那牢里的老贼一口,“疯狗!”
狱卒好没趣儿地走了。老贼抬起眼睛目送他走,随后继续低下头去,放空自己的脑袋。
事实上,这几天他每天都是这样过来的。
在昏暗之中放空大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不是老贼不想做,他什么也做不了。在审讯之前,大理寺对老贼做的头一件事儿,就是打穿了老贼的琵琶骨,用一根铁链穿过他的肩胛骨,将他血淋淋地牢牢拴在了墙上。
谁都知道老贼被巡防军围堵不住而闯进宫里行刺,凶险异常。于是只有第一时间折断他的羽翼才能叫人安心。
老贼被凿穿琵琶骨的那一刻,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在刀削斧劈的疼痛之余,他感到一阵虚妄。琵琶骨一穿,他这两条膀子基本也就废了。废了膀子的人怎么当剑客?
所以老贼在那一刻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不是一个剑客。
但原本老贼就没打算再做剑客了——他必定马上就要死了。废人不能做剑客,难道死人就能做?所以老贼被审讯之后,只是平静。
他平静地将那晚的一切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将白哥儿这个人的存在全部抹去了。说,和庄墨有的小妾有染的是他老贼自己,庄墨有也是他杀的。而至于他为什么闯进皇宫......老贼当时笑了。他说:“这个问题的理由,就随便你们编吧。我无所谓。”
因为在审讯室内的老贼认出了自己面前的审讯官,是罗沁。
罗沁一身官服与端正乌纱,坐在首位上,一手扶案纸,眼睛从帽檐底下抬起来看老贼,嘴角稍微有些客气的笑意。
老贼和罗沁曾在张丞相的寿宴上有一面之缘。当时他们二人还都是座上宾,而眼下,却已一个升了官儿,一个沦为阶下囚了。
原本若要有人问:“呔!大胆贼人!你为何擅闯皇宫?”他一定有什么说什么:“因为皇帝炮制了二十年前的难民惨案。”
可既然在老贼面前审讯他的是罗沁,那么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如今罗丞相接替张丞相为皇帝私下做事,那么二十年前这件事与皇帝的渊源无论罗沁原本知不知道,如今但凡老贼说出来与他听了,也绝不会传出这间屋子去。所以老贼说了也白说,那么干脆不说。
老贼想到了曾也在这间地牢中待过的、如今已经身首异处的江湖人边月棠,于是也就融会贯通了“你随便编排你的东西,我都无所谓”的态度来。如此之下,关于老贼到底为何夜闯皇宫,老贼自己也就“不知道”了。
老贼眼下低着头,在昏暗之中沉默。
他在数风声。
一阵、两阵,“呜呜呜”的,像角落里有人在哭。
老贼也哭过,但现在他不再哭。他偶尔想到远在大云山下的老姜头,和他会在每个除夕之夜去看望的街道尽头的老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老贼拜在老姜头门下也该有快二十年了,江湖人,天高皇帝远,什么风浪和危险也都经历过。
只不过老贼知道,这一次,他大抵是......真的回不去了。
......
于是,在老贼本人的“奉陪”态度下,罗沁将一份全未给老贼看过一眼、却有老贼本人的签字画押的供词呈给了大理寺少卿莫奇居。莫奇居沉默而震惊地将这份供词上呈到皇帝的桌案上,皇帝在乾央殿看过,随后一杯毒酒就被送进了被禁足至今的张皇后宫里。
宣旨的太监带着乌压压的宫人摆进殿中,冷冰冰地道:“圣上口谕——皇后张氏,私通外贼,泄露宫城图,赐毒酒。”
连圣旨都没有,只是口谕,这似乎并不符合规矩。但这种事情谁也不可能假传口谕,所以确然是真的。
当日的皇后宫中是何惨象,宫外的人就不知道了,只听见一些凄厉的惨叫,听闻一些“皇后娘娘打翻了毒酒,可最后还是死了”的流言。
“贼人为何知晓宫中道路?原是皇后娘娘之前私藏的那副宫城图泄露出去了。”
这样的流言也终于从罗沁呈上去的那封供词里飞向了寻常百姓家。老贼自己定然也不会想到,自己从霄远楼那儿看来的景色,竟然能够阴差阳错地因为一张本就莫须有的宫城图而嫁祸给当今皇后,也就是张玉的姑姑。
不过老贼也没有空余去管这些,他自己的事也马上到头了。
针对于前几日朝堂之上有迂腐文臣愤慨上奏,说老贼此人是民间义士,由于看不惯妖妃乱政,于是潜入宫中替天行道的,大云山下的州府那处终于是传回了有用的消息。
事实上在老贼被捕当天,就已经有人被派去大云山下,搜查老贼的背景一应信息。而外派的官员回来后,上报道——
这老贼与一众江湖人齐聚在大云山下的羣州。不过由于远民不大识得字,不认得“羣”,于是就不念州府的名字,而只笼统称作“大云山下”。
犯人诨号“老贼”,本姓徐,名失佚,原籍显州人,随父母南下,留在羣州。初时年纪尚小又无事可做,故而在街道上厮混,与一众小孩儿拉帮结派,打砸抢烧,为非作歹,为祸乡里,被称作“小黑阎王”。多次被州府缉拿,但因为年岁不及刑罚,且没有亲长,故而每次都不了了之。
而在犯人徐某十一岁那年,他与一众流浪儿围堵住一鳏夫的痴傻小儿,并失手将其打死。犯人徐某为掩饰其罪行,将小儿尸体用偷来的杀猪刀砍成数段,分别抛入水渠之中。
后徐某为乡望姜八谷收养,姜八谷带徐某去丧儿的鳏夫家中叩头谢罪。那鳏夫常年有疾,卧病在床,无力报官。徐某发誓代其子照料鳏夫终老,鳏夫无奈认可,故而徐某借此逃过杀人之罪。
此事一出,整座京城都如烧开了的水吊子一般沸腾起来。
原来那传闻中侠名远播、替天行道的义士,其过去竟这般不堪?年纪尚小就为祸乡里,还杀人分尸,逃过罪责,竟就这般不要脸地苟活到了现在?
京城中见过、没见过老贼的人都沸腾起来了。
在此氛围之下,又有一件事被告状去了京府衙门。是正央大道旁的一位商贩告的状。说曾在某一日在正央大道上听闻贼人徐某吟诵反诗。
诗为:“两肋民声尤载路,一道长匣合京畿。”
两肋民声?什么民声?难道是哀怨不满之声?
那长匣又是什么匣?难道是他手中的剑鞘?
难道他想要为了什么哀怨不满而将京城收入他剑鞘之中么?这是要起干戈的意图?
任何一个不读书的人听了都要骂道“其心可诛”,而任何一个读书人听了都要发笑:“什么狗屁不通的诗句,哪里穷乡僻壤的家伙竟还写诗。”
于是这一桩事在人心中化解了老贼作为“义士”而行刺妖妃、替天行道的正义可能,另一桩事加重了老贼因为心怀不轨而被皇后收买的可能。于是很快,关于老贼的定论比当初的边月棠要利落许多地就下来了:
“犯人徐某,七日后正阳门前问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