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理寺地牢里一场不为人知的谈话之后的第二天,江湖人边月棠被提审了。
边月棠在公堂之上,怒斥当朝张右丞与户部尚书宁桓、御史台秦穆州、已故兵部陈胥,四人为核心,涉及三省六部上下其余各处官员,结党营私,在朝中排除异己,多次于宁桓府邸名为‘玉琼斋’的书房中私议秘辛。
甚至在二十年前,张庸一党曾为打击难民潮,于玉琼斋商议,遣当时在宁桓府上做门客的边月棠前往杀害难民领袖奉雨。个中手段,鲜血淋漓。
边月棠口述,文书官手抄,记录了满满两册子的、边月棠回忆出的他当年在宁桓府上看到的秘闻,其中涉及官位买卖、上下贿赂,甚至还有科考运作。
就在边月棠那份口供被呈上皇帝桌案当天,后宫众嫔妃并几位老太妃也带着联名血书到了乾央殿。
联名血书上摆出人证、物证,控告张皇后深居后宫,却竟与朝堂暗通有无,通过随嫁侍女,在后宫建立了人脉网络,多年间,向其兄张庸私传皇帝谜事,甚至还于其宫中发现了一张宫城图。
宫城图,这甚至是比后宫与前朝勾连更要命的事。大渝一代以来,太祖命二百匠人设计密造了皇城内宫,其间勾回众多,颇有奇门遁甲之术。其内宫人各有职位,只在辖区内当值,不得串路,以此来使整座宫城犹如迷宫,叫刺客之流根本不可能潜入其中,以保皇族高枕无忧。
朝中宫内颇有不少怨言,认为这多此一举,为日常生活造成不少不便,当朝二代皇帝也不见得多喜欢这宫城格局。可这也是口头说说,心里想想。人人都这么说,人人都这么想,可若要叫谁去改,那谁也不会去改,甚至若要与别人提起,都算大逆不道的事。
因着谁能说皇城的防备是不必要的?说多余了?那万一皇城为贼人攻破,你来担当这个责任吗?
所以对于皇宫内路的布防近乎是与皇帝穿什么内裤一样隐晦而庄严的事情,天底下除了皇帝本人、禁军统领等寥寥数人,再除了当初设计皇城的匠人,就只有天上的鹰隼在俯瞰皇宫的时候能知道宫内的路是如何串联的了。
至于张皇后是怎么得知皇宫格局、细道,又如何画出宫城图,而那图是对是错,甚至到底有没有这张图,旁人也就不得而知了。真相不得而知,可私藏宫城图这件事还是成为了张皇后头上最重的一桩罪名。
皇帝当即将张皇后软禁日晟殿,褫夺封号,就在废后的圣旨上玉玺刚要印下去之时,卧病多年的太后赶到,扇了皇帝一巴掌。
“太急了。”太后向皇帝骂道,“别把姓张的哥哥逼急了。”
太后是与太祖皇帝乱世里打天下的,性子泼辣,扇儿子的巴掌,皇帝也只得受着。皇帝虽然不喜欢,但总想做个孝顺儿子。故而又把那废后的懿旨收起来,打算......打算等个半年再颁?
废后的懿旨可以等,但晋升的懿旨皇帝却不愿意等。太后为了拖延废后,便妥协了皇帝要升元妃为贵妃的懿旨。半年前,元妃还只是元嫔,可元宵之后,却又成贵妃了。这难免引得整座京城私下里议论纷纷。
张皇后褫夺封号软禁宫中,甚至皇帝都没有给她辩解的机会,这近乎已经是被废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而张皇后突如其来的大罪临头而近乎被废,自然成为了许多人眼中的信号。于是前朝之中,伴随着边月棠的那纸口供,又有如雨的参本上奏,参张右丞德行有愧,心有不轨。
而更有大胆的,直接猜测:张皇后那传说里私藏的宫城图,是要送给谁的?如果真是给其兄长的,那张丞相要这宫城图做什么?
张庸自然是处在风口浪尖了。昔日的巍峨丞相,一朝势头颓败下来,就成了人人都能看不顺眼的存在。有的老官儿自然是看出来其中有猫腻,一来是皇帝自己对张庸有不满,要调理朝中格局了。另一方面,定然也有那罗左丞在其中煽风点火,希望把自己的“左”换成“右”呢。政治上,不是朋友就总会是敌人。
至于张庸到底是不是道德败坏,结党营私,张皇后到底有没有勾结前朝,暗通消息,老官儿们就懒得去讲究了。
当然也有年轻气盛的朝中官员全然地信了,顿时群情激愤起来。年轻人谁不是以张庸张丞相为政途榜样的呢?当年张丞相力挽狂澜,在夺嫡之中辅佐圣上登基,又扳倒权倾朝野的阉人关琴,慷慨激昂,整肃朝纲,叫每个读书人心里的热血都翻涌不止。可如今,榜样也倒塌了,当真是人心难测吗?
至于老百姓,对张丞相也多了些看法。谁都知道,因着当年宓州太守的荒唐,导致难民南下,其中出现的一些义人义士都广为流传,甚至民间多有些话本,讲述难民南下中的传奇故事。京城的百姓,害怕难民进京是一码事,敬佩难民故事又是一码事。
于是,张丞相在那份江湖人的口供里与几个大官儿一起意图私害难民领袖一事成了京中百姓间最人人嗤之以鼻的罪行。张丞相其人,也就臭不可闻了。
于是未过多久,张丞相自发地脱冠谢罪,在宫门前长跪不起。
对于近来京中的风向,张丞相出人意料地一直闭口不言。也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谢罪。没说认不认罪,没说后不后悔,没说冤不冤枉,也没掉眼泪,就是谢罪。
另外那口供里提到的四人里,兵部的陈大人早就于数年前寿终正寝了,宁大人也已血洒府内,除张庸本人,就只剩下御史台的秦大人,也就是秦展的父亲。而在张庸脱冠谢罪的同时,秦御史对外抱病,闭门谢客。这似乎也是一种具有暗示的态度。
朝堂之上,有旧日与张丞相亲近又不怕死的官员,情绪激动地为其辩驳,指责罗丞相从中作梗。因有秘闻称罗丞相公子曾在杀人者边月棠提审的前一天进入大理寺,与其碰面。
按理说,罗沁与边月棠的会面若是其想,必然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但这桩事又确然以秘闻的形式不胫而走。
是谁透漏的呢?没人知道,难不成是罗沁自己?
但如此一来,尽管罗丞相一直在朝中低调的很,矛头却仍是被转移到他的身上,与党争的身上了。
既然火星烧到了罗丞相,烧到了党争,就必然不能全部治罪于张丞相,毕竟在党争之下,张丞相罪行的真真假假就叫人怀疑了。
于是,皇帝也顺遂民意,既治罪了张丞相,又没有全然治罪张丞相,甚至可以说,非常轻易地处理了他——贬为左丞。
当年的张左丞在扳倒关公公之后成了张右丞,如今却又从右变回了左,不得不说,几十年的人生犹如一场梦境。
而右丞变成了左丞,左丞自然也就变成了右丞。
因着朝中矛盾已经迁移到了党争,故而罗左丞还是变成了罗右丞这一点,朝中人也颇有微词。可是不让罗茂卿做右丞相,又有谁敢托大做右丞相呢?故而朝中虽有不满,却还是将所有话都吞进了肚子里。
而二位丞相的左右对调之后,人们又发现了其中不少玄机。左右丞相的职务几乎全到了罗丞相手里,而张丞相虽仍然是个丞相,却几乎已被架空了。更何况张丞相被圣上罚奉三年,清查其库,如此一来,张丞相没被劝去归田,也近乎是归田了的。
也便是说,张庸的“五千岁”的时代彻底过去了。
但一个时代的过去,在人们唏嘘慨叹之余,又似乎有一些不算好的征兆浮现了出来。
其中最为要命的一点是,圣上留恋后宫的时间变长了。
起初是专去梦醇宫,再后是夜夜都去,最后是早朝也不爱上了,整个人近乎将梦醇宫当作了乾央殿。
而梦醇宫里,原本住着元嫔,后来住着元妃,如今住着元贵妃。
君王不早朝这事儿成了继张丞相倒台之后京中第二震惊的事。紧接着老百姓也就将张皇后被软禁这事儿与其联想起来。虽然编排后宫是大罪,但民间自古对其遐想不断,如此一来,更是将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元贵妃想象成一诡异妖物了。
说是元贵妃不详,才导致后宫生变,并在如今狐媚惑主的。
更令人震惊的是,圣上当朝宣布,一直养在李贵人处的排行第六的煜皇子,实际上是元贵妃的儿子。因着为防小人陷害,而一直寄养别处。如今元贵妃已在后宫地位尊贵,也就是时候叫煜皇子重归梦醇宫,认回自己的亲生母亲。
狐媚妖物竟然还一直有一个儿子,这件事再一次震惊了朝堂。但谁也都知道,元贵妃是镇北元大将军的女儿,而元大将军如今怕是时日无多,故而其子从前一直寄养别处,又在如今重回名下,说不定也是有一些政治方面的考量。
六皇子煜如今年纪尚小,但怎么说也是一个皇子。从前一直不受宠,但恐怕今后也就要受宠了。
从前朝中大臣最看好的自然是早已成年的大皇子,但如今煜皇子成了不祥之物元贵妃的儿子,那今后的事,却也难说了。
......
就在京城里风云骤起,口舌议论,不得安宁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大理寺地牢,又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个不速之客,与罗沁不同。罗沁是在狱卒不动声色的带领下拿了钥匙进来的,而这个人却是手足轻悄,形如暗影溜进来的。
如若秋水节当晚的月亮能照进大理寺的地牢,定然能断言,这也是一个江湖人。
因着他掠如阴影,贴着角落,仿佛一只不动声色的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