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贼,你怎么这般在意朝中之事?”
老贼被张玉问住了。这句话令他遭到大的诘难了。老贼颇为难堪地僵硬了片刻。
“…也没有非常在意。”老贼道。
张玉看了看他,没再接下去。小间内丝竹之声未停,可他二人却无一个在听。丁零当啷的新曲子流淌在飘渺居这间小雅间内,丁零当啷得不合时宜。像极了一些不合时宜的人和不合时宜的想法。
张玉顺着之前的话头继续道:“元老将军若是一朝作古,北境必然需要新的镇北大将军。毕竟北国老皇帝也时日无多了,膝下幼子却不成气候,届时北国朝中必有腥风血雨。北国乱象过后,北境会如何,谁也不知道。而朝中有军衔的……暂时都太不结党了。”
“这不是好事。”老贼道。
张玉又看了老贼一眼:“不错。有军衔的太过插手党争就是要震主,自然不行。可若又太不结党…那军将便实际上自成一党了。这比在朝上选现成的一边站更令人忌惮。”
老贼听出张玉的意思。皇帝既然有意打压张丞相,那么在这不久便要成问题的新的镇北将军的人选上,也大有可能要刁难张丞相一番。
张玉忽然玩笑道:“也不是坏事。说不准圣上为了膈应我爹,就将我送去充了镇北军了,反倒成全我呢,我坐收渔翁之利。”
张玉看上去颇为轻松地又给自个儿倒了杯酒小酌起来。
老贼问道:“皇帝为何突然就刁难起张丞相了?”
张玉这次没抬眼睛,他就端详着手里酒杯,仿佛心不在焉:“万岁刁难五千岁,还需要什么道理?”
张玉自然不会不知朝中有人私下里将张庸叫作“五千岁”。
“站太高了,站太久了,就叫人不喜欢了。当然还有一点就是,身边的人站得太多了。”
“身边人站的太多”,也就是结党。但这是生性多疑的皇帝在心里强安给自己父亲的罪名,张玉知道。他知道自己父亲虽然也不算什么千古圣人,但清廉正直总是真的,忠君尽职也是真的。结党营私这种事情,张庸不会做。
老贼一耳朵听着张玉的话,一耳朵灌着曲子,颇有怅惘感。他道:“京里当官的总想得多,想的越多,做的就容易少,或者做不到点子上。北境镇军,国防大事,也成了一件戏法了。北国若是南下,北境十三城失守,首当其冲就是显州与宓州。这两州自从饥荒之后就伤了元气,多有新迁徙的城民,还在调养城运。若是北国南下,必然是顶不住的。而显州宓州一旦失守,剩下的就是大渝腹地了。所以显州宓州必不能破。显州宓州若要不破,那么北境十三城就不能失守。十三城不失守,新的镇北任命调遣就不得儿戏。所以‘站得太高’这话也不假,但不是张丞相在京中站得太高了,而是整座京城在天下站得太高了。”
张玉侧着头听完了老贼这一大段话,张玉突然向老贼道:“老兄,你怎么不去考功名?”
老贼吓了一跳,从座上蹦了起来。
“我考什么?”
“考功名。老兄你虽是自称江湖粗人,但却是能看字写字,这已是大为难得,必然是心中有些抱负的?更何况今日一闻,老兄朝局之见,治世之术也是颇有见地。是故老兄何不去考呢?老兄不像我,老兄是能随意考的。”
“你放屁!”老贼满身冷汗地突然出言道。
这重话一出,老贼与张玉都是吓了一跳。
“老兄,你……”老贼出口如此,张玉才发觉自己唐突了。读书考试也是需要银财供给、日夜时日的。老贼一个苦出身的江湖人,一来哪里能有这个资源,而又哪里能有这个时间。
老贼的时间全用来努力做好一个江湖人了,人的时间总是不够用的,一生只够做一件事。老贼若是选择了当江湖人练剑学武,那就不会有时间来读书写文考功名了。
而老贼自己要想得更多一层。他是江湖人,他骨子里必须与其余人一样叛逆而蔑视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否则他就是叛徒。这和他在半年前不能杀死白哥儿的道理一样。
“抱歉,老贼,是我话不周全。”张玉向老贼告歉。
老贼喉咙口那一口气下去之后,也是后悔吼了张玉。他稍有颓唐地道:“是我不对。”
老贼心里那股在焦躁之后涌上来的颓唐是因为,张玉确实戳中老贼心底了。他给刺痛了。事实上老贼从新酒楼那做西席的王先生家里翻过四书五经,翻了,看不懂,也不喜欢看,就给扔了。但他至今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去翻过四书五经。
故而张玉开口问他,“你怎么不去考功名”,就像在揭他的底。
张玉和老贼再不多言,就静静吃着酒,听着乐女奏的曲子,张玉时不时出声提点,说些编曲和唱腔上的看法。
一席酒后,张玉约老贼过几日再叙。
不知道为什么,老贼总觉得,这一次回京,京中的气氛都较之半年前更压抑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冬天的缘故。
老贼说“十日后,秋水节,一定到。”
随后就与张玉分开了。
今日一叙,张玉不同于以往,不再是闲云野鹤、如同一个散养在京城富贵中的江湖人。而是展现了更多身为“丞相之子”的东西。这让老贼意识到,即使张玉仍旧在城楼军中滑稽地执勤,他都是权力之中的人物。
老贼今日展现出的那些“不合时宜”,对于张玉来说都是“合时宜”。
这叫老贼心里突然有些难过。他突然觉得,也许他与他在京中那些朋友,并不如他想象中、及他们想象中的那么亲密。
老贼在长街上慢慢踱着步子。他走出狐儿巷,背着手,走到了正央大道上。眼下正是夕阳西照,金黄浓稠的光线铺在白石大道上,让整个人间都笼罩在一种临界的氛围之上。人们都贴着正央大道的两侧走,不会去踩踏到其上中央雕刻的芙蓉花。那朵白花也就在自然的浸染下渲成了金黄。
老贼走在人们之中,走在人间里面。最熙熙攘攘,最热闹非常的人世间。所有人与他擦肩而过,所有人在他眼中流下倒影。他观察着这黄昏里的人间,自然、皇城与小民的生活在这一片熙熙攘攘里融成一片。
有机灵的乞丐躲过巡防兵,在黄昏中到街上来讨钱。老贼往他破碗里扔了两文钱。那驼背的老乞丐心里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人给得真少。
老贼又在街边被几个追着一个瘸脚老人的孩子撞到。老贼在这几个挂着清鼻涕的孩子身上看到自个儿小时候的影子,便两拳头打跑了小孩儿们,把跌到地上的白发老人扶了起来,老人一瘸一拐地向他道谢。
老贼又看到街边小摊子上一对夫妻在吵架,几个老妈子围在旁边调解。老贼自问融入不了老妈子,便路过这吵架的夫妻,向正央大道的更前方走去了。
老贼顺着正央道没走几步,停了下来。他忽然横着走过去,他走到了空荡荡的正央大道的正中央,站在整座京城的中轴上,站在雕刻的芙蓉花上,站在人间二月的夕阳下。
他回过身去,背朝长街尽头,而面朝遥远看不真切的皇宫。老贼看不清宫墙,但知道自己眼下正正对着皇宫正门。老贼手里提着归鸿剑,耳边听着街道两旁的人的声息,眼睛里放着正央大道的宽阔空旷,脑子里想着方才自己与张玉的议政,又想到自己曾经翻过的那四书五经。
老贼知道自己是有过一些文酸的幻想的,那些深埋着的幻想催促着他一遍又一遍来到京城。
老贼眼下可以承认了,他不是为了刀客,也不是为了白哥儿来到京城的。他为着自己来到京城,来亲眼见识庙堂之上的情状。
也许,如若显州没有闹饥荒,没有闹瘟疫,他的父母会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他会去考功名,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如果他读书好,说不定也会进京城,也会认识张玉。
但那样,老贼应该是一辈子不会有机会拿起剑来的。不会走进新酒楼,甚至不会成为“老贼”,而是成为“徐秀才”,或者“徐公子”。
老贼并未不满意于眼下的江湖生活,但他也不阻止自己幻想另一种可能。
他与江湖同床异梦,这一点没有江湖人知道,只有白哥儿能窥探到些碎屑。
老贼要看着看不见的宫城正门,他嘴里吟起诗来了。
不是哪位前贤的诗,也不是哪位朋友的诗,是他眼下自个儿喉咙里冒出来的句子。他听着街旁的声音,看着正央大道,说道:
“两肋民声尤载路,一道长匣合京畿。”
……
在夜幕降临京城之后,大街上的商铺子都掩去了,只有几处坊里的夜市还热闹。京中的夜晚,有的地方睡着了,有的地方还醒着。
一个老人也还醒着。他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往前走,走两步停下来揉一揉跛了的右腿,似是什么旧伤在身,又长途劳顿,叫他不堪重负了。
老人傍晚时候趁阳光没有力道了,去上街晒太阳,却给几个小孩儿追打着撞倒了。后来又给一黑脸儿的青年人扶起来,他觉得那个青年颇像自己很多年前的许多朋友的模样。意气风发,自视甚高,却又故作谦和,也故寻烦恼。
这样的青年人大多是个中翘楚,却在人生的青壮年喜欢眉头紧锁。
老人早已不是这样的青年了。
他低头深深地咳嗽了几声,随后扶着墙,一步一踉跄地,走进巷子深处的黑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