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红绡知道老贼最近和一个黑衣裳的刀客卯上了。
卯上了,因为他有几次邀请人家来家中吃饭,没跟窦红绡和老姜头说,人到了,窦红绡一看厨房,才发现老贼早也多下了一个人的面。
窦红绡知道这个在新酒楼舞剑的刀客,没有名字,城里人们提起她,直接用“她”。一个虚渺的“她”,代称一个人。窦红绡料想这是个流浪无羁的“破落户”。
窦红绡小时候也想做个这么的破落户,做那么个红马黑衫的佩刀之人,斗笠、行囊、笑和脏话。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她说她是江湖人。没人知道她的姓名,她说她叫江湖客。
但窦红绡不是无名之人,她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孤儿。老姜头替她父母报了仇,她被老姜头收留。她是江湖里一桩赫赫有名的美谈。
姜门老大窦红绡,遥想自己一蒙头躲进江湖深处持剑夜行无人知的模样,竟一时对于那刀客有些羡慕。
......
说起老贼,他一面任刀客每日正午在酒楼中舞剑,一面在私下里询问酒客们江湖上的名医。老贼心里想要治好刀客的眼睛。这是他想出来的自个儿的“好”法。
不止眼睛,刀客有一身的伤病。她说,原本江湖行走的时候,她每日睡在马身下,防止夜间下雨。直到有一天她半夜被一泡马尿骚醒,才改成在马背上睡,由此睡坏了脊梁骨。她记性也不好,小时候头挨过打,从此记得牢的永远忘不掉,记不住的永远记不住。老贼想把这些都治好。
听了老贼的发问,酒客道:“江湖有名的内科圣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刘大葱的邻居、张稳婆的丈夫、咱们吕大夫。”
提到吕大夫,王先生吹胡子瞪眼起来。“那老驴!”他骂道。
吕大夫这人,因为赌钱老赊,所以又被叫驴大夫。而赌钱老赊的人,必定是和王先生有恩怨的。有次王先生与他赌钱,结果吕大夫输了要赖,王先生一气之下拔出旁观的老贼的佩剑往自己大腿上喇了一剑,命令吕大夫给他医治,并且自己绝不给医药钱。从此以后全酒楼好赌的人士都格外敬重起王先生来。
听了酒客的话,第二日老贼便把吕大夫大中午地“请”到了新酒楼堂中,待他眼花缭乱地看完刀客一剑舞毕,就将他带上前去,给刀客看眼睛。
吕大夫左看右摸,又绕到背后戳刀客脊梁骨,来来回回之后,摸着胡子长叹一口气道:“老夫没辙。”
“老驴,你怎么就没辙?”老贼问道。
“姑娘这身子骨坏了多年了,怕是扶不回来。而这眼睛,见不得强光,又看不清东西,许是有淤血堵塞经络。再者身子骨不好,眼睛作为身上柔软的关窍,自然也就连带着被熬坏了。”
说罢皱眉思索一会儿,又叹了口气道:“姑娘这一身伤病,都是短命相,若不趁早安安稳稳地将养身体,怕是要晚年受苦,或者便是没有晚年咯。”
没等老贼或刀客开口,王先生首先拍案而起骂道:“你个老驴!会不会说话!”
老贼去看刀客,刀客倒是不甚在意,她道:“无所谓。爷爷报完仇,立刻去死也无妨。”言下另一层义便是,在报完仇前,她绝不会死。
......
刀客舞完剑,离开了酒楼。而今日正巧窦红绡也在酒楼,之前她没出声,眼下突然对老贼道:“吕大夫号称内科圣手,治不了,你可以去找外伤圣手。”
“谁?”老贼问道。
窦红绡剃了剃自己桌前的鸡骨头,她懒散散地靠在桌边,清秀脸堂上神色淡淡的。她说道:“短山奉荫行。”
老贼神色登时忍俊不禁:“短山那伙孙子?”
“可不。”窦红绡意趣缺缺地道。
店小二来给窦红绡擦桌子,应和道:“短山土匪窝里那个奉荫行,倒似乎确实是个神医。有传闻说土匪里边儿缺胳膊断腿的,他都能接上,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老贼倒是对这伙人不清楚,他只知短山十五匪既是江湖里有名的浪人又是江湖里有名的烂人。九短山出来的十五个大土匪,互相拜了把子,不仅在九短山活动,还经常四处跑。前年跑来大云山下,跑到城里来,竟想爬了姜门老大的床。窦红绡将他们个个打跑,没杀他们,算是手下留了一情。窦红绡说“他们想爬我床但没想杀我,算了,我就给江湖留个十五条狗。”
由此,短山十五匪就算欠了姜门一个人情。
老贼转头问其他酒客,可知短山那伙土匪的下落。酒客们都摇头。直到第三日,有几个从京城风尘仆仆回来的江湖人,听到在问短山的土匪,便道:“十五条狗,全在京城。”
“土匪进京城?给灌了迷魂药了?都不要命了?”旁人惊道。
“可不就是迷魂药,全中了荣华富贵座上宾,酒足饭饱锦衣臣的迷魂药了。”
众人听罢,窃窃默然。老贼却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荣华富贵,酒足饭饱?”
“嗨呀,老二哥,你忘了!小二爷爷在京城刮起的那阵风,如今城中的擂台子呀!”
“哦——”老贼长道。他想起来了。近日京城在比武呢,江湖人不少都去了。
“合着土匪也去舞刀弄剑一较长短了?”有人嗤笑道。
“可不,小半个江湖,有名气,有心性的,都去了,”那人说罢顿了顿,“只不过像咱们,去了又回来了。”
“回来做什么?”
“输了只得回来呀!我要荣华富贵,荣华富贵不要我!”
“哈哈哈哈哈!”众人大笑起来,心思早从短山十五匪,飞到迷魂药上面去了。
一个剑客忽然问道:“所以老二哥,你要找短山的奉荫行,那你也要去京城了么?”
顿时众人的眼光都飘转到了老贼身上。
老贼坐在原地静如歪松,酒客们的目光就犹如山风在他身上刮搔。
进京城?
老贼心里掂量起这个念头。原先他是说定了自己绝不去的,还在喝酒之时言之凿凿地讲“这世上铁定没有能叫他去京城的东西!”可如今这叫他往京去的东西似乎就这么出现了?去京城,为了找医生;找医生为了给刀客治病;给刀客治病为了讨她做老婆。
啧!老贼恨起自己原先立的大话来了。
江湖里边儿的鱼,没见过岸上的风景,而现在吹起了一阵浪潮,那浪潮尽往岸上吹。眼下他正在浪头上,那估计也是要去岸边打量打量的了。
“我说啊,老二哥要是去,肯定是名动京城的。”店小二说道。他原本在老贼回来的第一天就这样说过。
“可不,老二哥归鸿剑一出鞘,飘摇长龙,气贯风雨,不得把那些养尊处优没见过世面的官老爷吓得屁滚尿流啊!”
众人又哄堂大笑起来,脑中纷纷幻想起老贼一剑斩京城的画面了。
老贼也说不上心里痒不痒,脸上红不红,总之是没有明面上说。他拿手指敲了敲桌面,道:“我就是去找人,不多事。”
“老二哥诶,您只要有本事,就算不多事,事也会找上你的。”一人道。
老贼没再搭理旁人。窦红绡问道:“这么说你又要走了?”
“找着人就回来。”
“行吧,随你。”窦红绡也不再多说。
......
第二日,老贼中午等刀客来。刀客来了,老贼与她讲了神医的事,刀客说自己不用医了,活得够。老贼却又说起京城里那座擂台子。
“江湖客去了不少。江湖人多了,自然也兴许有剑招的主人。”
众人才晓得老贼是想与刀客一并下京去的。
事实上刀客近几日本也在思考离开了,这座酒楼汇聚了不少江湖人,却仍旧没有她想要的消息,她顺江而下,也是时候下一站了。
刀客同意了与老贼一同下京。当日她同老贼一道去老姜家吃了一顿晚饭算是告别,第二日清早两人打马出城,也不拖延,便向着京都而去了。
京城,京城。
老贼在心里想着:京城里有什么?真有荣华富贵、娇妻美妾、功成名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