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狗屁”这四个字像胡饼囊里的辣椒面儿一样在堂中撒开了。
人人都被“狗屁”两个字辣到。
那正吟干谒的孟公子听到这话满脸涨红了。他指着关山燕道:“你倒说说,怎么狗?怎么屁?”
关山燕醉醺醺地扶着柱子站起来,他说道:“‘我欲乘风摘云宿,坐候青冥来相邀’。你既然想要乘风摘星摘云,却不自己振翅飞上,而装模作样等青天邀你、迁就你,这就是狗。这么狗的意思还做了诗,做了诗还要念给大家听,这就是屁。”
“故而,你就是又狗又屁。狗屁!”
孟公子是位寒门小才俊,因着受恩师提携才有幸到了张丞相寿宴,是立志要博得赏识、通达仕途的。可如今刚轮到自个儿,便叫这先前当众失态的醉鬼给骂了,他心头顿时一窝火上不来又下不去。
“你…你…那你倒讲讲,如何写干谒诗?”
“干谒诗,首要得瞧得起自个儿。你自个儿都瞧不起自个儿,还指望别人来瞧得起你吗?你到底是干谒了要去做官的还是要去做狗的?”
这话叫在场本不发言的朝员也纷纷不悦起来。干谒便是做狗,等待垂青便是放屁,那他们这些被干谒的人岂不都是养狗的、听屁的?
这小子果然是穷酸落魄劲儿里泡久了,嘴上没有栓,心里也没有数。看他自个儿诗也不敢做,却又贬低他人,看来是个无能狂徒了。
罗沁本已不再为难他了,今日针对关山燕,本就是为了丈量张丞相对于他这罗相之子的心中底线,看他容许自己放肆到几何境地。既然是丈量,不是真的要得罪,也便挑了这个与张丞相稍有芥蒂却又堪堪可算张玉一党的关山燕来做文章。
谁知道本不过是拿他做件工具,工具自个儿却是傲劲儿上来了,往坏事儿上撞了。
罗沁道:“锦梁,你这话没道理。方才请你作诗你不作,现在别人作了你却指手画脚,你可是居心不良?…难不成是对今日的老寿星张丞相有什么不满,故意胡闹呢?”
关山燕一双眼睛紧盯着罗沁。
“…不能吧,锦梁。你可是子石兄的朋友,由此今日才有幸在此宴之中‘痛快喝酒’的。你能对朋友的父亲有什么不满吗?”
罗沁此人,擅长诛心,擅长将人在言语间推上难堪的境地。
张丞相似乎也将目光从令他着迷的案上一道炖花蛤上移开了。从青年们开始作诗起,他似乎便很爱看这盘花蛤。但此刻他将目光移到了席间,看向了罗沁与关山燕,似乎在打量他们之间的那团空气。
罗沁本人除开那些心思外,确也是不太瞧得上关山燕的。整日写莺莺燕燕的东西,没有抱负,不成气候。他想,如若他是关山燕,他定要遍干京城,广做文章。他是绝不会屈服的。
罗沁道:“锦梁兄,这样。待会儿我再击箸,定叫玉佩传到你手上,你敢接不敢接?”
他瞧着关山燕,做了明确的邀请。关山燕微颤起来。
关山燕没答,罗沁言罢却直接坐下,再击起声来。他也不惮于告诉别人自己先前确就是刻意控制了玉佩的去向。不显山不露水的晚辈今日在一众长辈面前显山露水了。这似乎是某种信号。
老贼在一旁看着,他见随着那玉佩愈发近,关山燕也就愈发抖,关山燕泛了酒红的脸也愈发白了。那不急不缓的“叮、叮”之声仿佛逼近他的刀剑。
老贼晓得这种心情,这种骑虎难下的紧迫感。等这枚玉佩到了关山燕手里,他是要写庙堂诗的,要原原本本地剖显仕途之心,要他去与那些“我欲乘风摘云宿,坐待青冥来相邀”的人去争。
关山燕这么多年见惯了兄长的困顿、姐姐的无奈,他早就躲开这些争斗,去旁门左道里钻研去了。如今一朝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回来“争”,他全身战战,手心出汗。
老贼盯着关山燕的抖,看着他一侧边的耳朵和后脑勺。
这时“叮”声停了。
玉佩也停了。
罗沁回过头来。
那玉佩在关山燕手里。
忽然,从旁的又窜出一只手来,将那玉佩从关山燕手里夺去了。
老贼道:“哎呀,罗公子。你这筷子敲得不好啊,玉佩都传到我手里了。”
……
罗沁看着来插一脚的老贼,忽然笑了:“这位兄弟,也要作诗?”
他没称某兄某友,而是用俗话叫的“兄弟”,实则是知道这是个擂台子来的江湖人,在笑他没文化呢。
方才击箸停时,玉佩应当正正好到关山燕手里,但临了,在关山燕下一位的老贼却将玉佩夺来,假作是传到他手里了。
罗沁见那江湖人一身粗布衣裳,顶着滑稽脑壳,坦坦然地坐在这方锦绣宴中,竟还要开口讲话,便有笼外观鸟的赏趣意味了。
罗沁又向关山燕问道:“怎的,需要你这位朋友代为作诗呢?”
“罗公子,既然玉佩都到我手里一遭了,那我好歹也做点儿什么,”老贼道,“我一江湖人,不会作诗,只会舞刀弄剑。我便为丞相舞一剑如何?”
罗沁:“我们都是作诗的,怎么你就舞剑?”
“你们文人,当然作诗。我不是文人,我当然不作诗。”
“这击箸传玉就是点人起来作诗的,你不作诗就别参与。”
“丞相寿宴还是应当是读书人聚会呢,我一不读书的结果不也参加了?既然我一不读书的参加了,你只叫人起来作诗,就是你不合理,不是我不合理。”
罗沁给他绕进去了,心想这泼皮户儿嘴皮子倒是利索。
忽然堂上传来一声咳嗽,似乎是张丞相酒喝多了,忍不住咳了。此时张玉也笑起来,他道:“今日家父寿宴,江湖人既然拿了玉佩,自然也该有江湖人的献礼。便叫他舞一剑罢!待他舞完剑,再叫锦梁作诗也不妨。”
张玉开口了,罗沁便不反驳,他心里时刻掂量着轻重呢。
前座一位朝员道:“丞相寿宴,谁身上能带着剑?他舞什么?舞筷子么?”
张玉此刻站了起来,他似乎在今日的宴席上终于才稍有开怀了起来:“不巧,我带了。”
张子石坚宣己志——不作诗,但带了剑。在张丞相的宴席上也只有他能带剑。
老贼一手抄起酒坛仰头就灌,酒浆从坛口一路冲进胃袋,辛辣一片,叫人头脑一空。老贼另一手按了关山燕肩膀,低声道:“你慢慢想诗,我给你拖会儿。”
说罢老贼站了起来,满襟酒浆,看着是如关山燕一般狼狈了。张玉抬手向他一抛,一柄长剑落入老贼手中。银鞘掐金的雪剑,看上去端庄漂亮。
“我剑名霜露,京中永乐坊名匠所造,长三尺三,材质沉手。”
“好。”老贼道。
老贼提着张玉的剑走到堂中,两侧是尊贵宾客,面前是张丞相,身后是敞开的大门。他站起身来前灌了酒,才叫自个儿忘了自己某岁杀过人,某年做过恶等等诸般事,忘了自个儿这种天高皇帝远里躲惯了的人要是进了这个明面儿上的地方、又被追究起来会有多少“好事儿”可以用来翻帐。
江湖人说是“瞧不起”当官儿的,实则却怕当官儿的。他现下在以身犯险,于是他竟也如关山燕那般心跳如雷了。一是紧张与怕,二却还有些兴奋。
老贼拔出剑来,剑尖猛然指向后席之上的关山燕,他扬声道:“关锦梁,凄风苦雨不能接逍遥来客。那么凄风苦雨何以接逍遥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