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今日到平安坊时,发现众人并未向她打招呼。
平日里尚未被贵人相中挑走、仍在擂台上挣扎求告的江湖散客们,看到她都会叫一声“姐”,或者叫一声“爷”。但今日他们交头接耳,似围炉一般在捧看什么东西。
“看什么呢?”她问。
她凑过去,发现众人在看一剑谱。
“新鲜玩意儿,上边儿录了江湖里林林总总的章法呢。”
刀客心头一动,她把那剑谱拿来自己翻看,在正录中翻找百剑。
“刀爷是想在剑谱中寻那仇人的三招剑?”旁人问她。刀客确是这么想的,但没答他。
那剑谱叫作《平安百剑录》,似乎最近确实有风靡的迹象,但那作者上什么他山、青冥、归鸿的,她一个也不认识。
刀客将百剑翻完,仍是未寻到那三招剑,也依旧只在衢州安派剑中能寻到些迹象,却也并不是。
那人到底是谁?为何渠诚照理说那样大的血案却似乎无一人听说?那人现躲在何处?为何那样厉害的剑客江湖里却谁也没见过?难道已经死了吗?安派剑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刀客很想逮个姓安的问问,但她知道如今江湖里已经没有衢州姓安的了。
刀客将剑谱丢还回去,转身不再多言。她问:“今天有没有新人?我要看看新的剑。”
“今儿新的旧的都没什么心思上擂了。”
“为何?”
“今儿六月二十,张丞相生日。咱们江湖里老二哥…要去做座上宾呢。”
“老贼?”
“是。”
哦,老贼。刀客想。她与他同住在脚店二层楼的角落里,挨得很近,却似乎很久没碰面了。
……
近几日又常有人来敲老贼的门,不同往日,多的是江湖人。江湖人知道老贼受张丞相独子的邀请,要到红瑜街那府门里头去祝寿,有也想祝寿的,有叫老贼将自己的贺喜意思带过去的,老贼一并没理。
老贼自编完自己的剑谱之后,就一直闷在房里,一是躲闲,二是仍在回味。他的日子平淡如水,但这一本剑谱,却仿佛是在白水里给他撒了辣椒了,心头一片辛辣。
当晚,吴昭来接他,坐马车去了红瑜街。红瑜街不长,不大,但相府很长很大,所以相府几乎就是红瑜街了。
丞相府正门车水马龙,马铃叮当作响,堵得厉害。当年关琴有九千岁,如今张丞相就有五千岁,故而小半个朝廷都到了红瑜街,宫里也派人送来了贺礼与圣上赐的御菜。
吴昭嫌挤,便带着老贼从偏门进去,直接去找张玉,也不费事。
张玉在内堂中迎宾,穿了一身素雅正袍,戴白玉冠,整个人仪表堂堂,卓然众人。秦展并关山燕也已到了,也衣着庄重。老贼来京拢共带了两身儿衣裳,如今也算是穿着昨天刚洗的来了。
张丞相本叫张玉今晚坐在自己手侧副席上,张玉却道要与朋友坐客席,张丞相也拗不过他。张玉接待一番回到室里躲闲,老贼等人饿了就先啃了些茶点。老贼没见识过这种辉煌宴席,啥也不主动做,旁人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见着来来往往的仆从,老贼手心儿竟也溢出些毛汗了。
来寿宴,老贼今日并未带剑。只是在怀里揣了剑谱,打算随众人一并送了,但吴昭领他从侧门进来,没瞧见贺礼所在,他也只得暂且揣着。
老贼瞧着这沉雅摆设,四方方都是好木头,凑近了能闻到香。里室外室挂着纱,轻胧胧的,曼秀得很。老贼正瞧着那帘子,却见帘子一阵浮起,一高冠重服的男人走了进来。手里在擦着汗。
张玉并几个公子站了起来,张玉道:“父亲。”
来人正是张右丞。张右丞在前厅接待热了,进内堂躲躲凉的。
张庸今儿是整五十大寿,办得热闹。可宴席热,六月的天儿更热,叫他一脑门子汗了。他进来坐下,捋着胡子上的汗,端起凉茶一饮而尽,随后长舒口气,抬头向几位小辈笑着问了好。
几人向张庸行晚辈礼,张庸叫他们坐下吃点心。关山燕在张庸面前神色如常,张庸也如常。
只老贼不如常,他不会行读书人的晚辈礼,江湖人又没得晚辈礼,只好摆出架子躲在后面弯腰,把手上歪歪扭扭的揖给挡了。可老贼太不一样,张庸还是瞧见了他。
“这位便是那擂台上的侠客了吧?”他向老贼道,“听吾儿提过。”
老贼也不知道知书达理之辈该怎么打招呼,于是他只能:“你好。”
“你也好!”张庸闻言大笑起来。五十大寿的张丞相亲近幽默得很。
老贼打量面前这个冠服齐整的老头儿——说他是高官,不如说是老头儿,当朝的“五千岁”没有多威风八面,而是就两只眼睛一张嘴,普通得很,和江湖身边那些老头长得差不多。但这老头又须发齐整,面容干净,服饰冗端,到底比真正普通的老头要高雅许多。所以大抵仍是个不普通的老头儿吧。
张庸叫丫鬟复端上些解暑的凉茶与晚辈,向老贼问道:“侠客来自哪里?”
“大云山下那座城。”
“大云山在?”
“在深处。”
“哦……”张庸久居庙堂,尽管今日京里有那“深处”的人,他却是并不亲自去探寻的。故而如今面前有了一个,他也不妨问问。总归在深处的都是天子臣民,既是天子臣民,他就要排忧解难的。皇帝远的地方,不能叫那“天”真的高了。
张庸又道:“江湖侠客,平日里靠什么生计呢?父母又做什么营生?”
老贼:“我平日里看堂子。父母不营生,父母大约死了吧。他们是南下的难民。”
“哦…”张丞相默了,仿佛突然陷入了什么之中。“你是宓州人?”
“显州人。”
“你爹娘是难民,那你?”
“也是。路上走丢了,因为一位’风雨先生’死了。”
“哦…”张庸闻言紧皱起了眉头,似有难言之隐。他忽然道:“二十年前难民一事,我一直于心有愧。当年是我住持赈灾,却并未缓解疫情,老夫无能。”
这件事是张庸心头的石头,是他历经两朝为官三十余年最愧感的事情。
老贼也不知说什么,当年张庸既然是用心的,那他也不好说“既然你愧疚,那我就一剑杀了你!”这种话,所以也就不回答他,全无表态。
张玉安慰父亲,也向老贼告罪,又不希望气氛变得沉重,就推说前堂客人该急了,叫张庸别再在此处偷懒,便将他赶了出去。
当夜晚上,宴会开始,张玉果然坐在客席之中,与老贼等人一起。当场不少张庸的同僚,亦有才俊公子。宴上每人面前一副酒,几道凉菜,待丝竹开场,琵琶作乐,热菜才一道一道地呈上来。
老贼席在后排,案上也不亮堂,于是便观察其席间场面起来。贵座上皆是一些半老朝员,觥筹交错,看着是亲密得很。朝员之后,是些年轻公子,此刻却似乎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还时不时将目光偷放到他们这片儿席来。
老贼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年轻人闲不住在搞些什么鬼名堂。
酒过三巡,丝竹也退了,这时张丞相开起口来。他道:“今日老夫腆知天命,虚坐长位,又见席间多有青年才俊,大有年华之叹。不如趁此,叫才俊们贺诗几首,来给这半老之宴添增些朝气?”
几位朝员纷纷应和,年轻人也坐直起来。能在张丞相面前一展诗才,指不定明日就名动京城,成为仕途的敲门砖,这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
张庸环顾四下,目光落到客席中的张玉身上,他开口了,目光稳和,他道:“子石,你领头如何?”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到了张丞相的独子张玉身上。张玉坐在席上,看着父亲。
京中人都知道张丞相对他的儿子寄予厚望。张玉本身也是个有一身文采的,七岁可做文章,诗词也工,经书通畅,是个将来能承文道的。但是偏偏张玉身为文臣之子却立志要去北界镇守国境,驰骋疆场。张丞相不允,军伍也不敢要他,他堂堂丞相之子就去做城楼兵,每月按时在城门上当值,惹人目光。
大家都清楚张玉一直不得升任,是张丞相在压他。他要叫他畏难。可父子俩就是谁也不让步,内里心知肚明,表面上却一团和气。或者说对于张玉的心知肚明与父子心里的一团和气同时是真的。
张玉不低头,却不恨父亲。张庸不对儿子暴斥,却不饶张玉。
张玉向父亲行了歉礼,道:“父亲,儿子今日喝多了酒,头晕,便不献丑了,不如叫其他京中子弟献诗。”
张庸没有说话,他瞧着自己的儿子,张玉也看着堂上的宰相,两人沉默,席间就没人敢说话。
忽然张庸放下了目光。他没有说话,没有叹气,只是放下了目光。众人知道张玉今日不会再作诗了。
此时,年轻公子中忽有人告罪着站了起来,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宴席间清晰分明:“贵丞寿宴,青年无不敬重万分,皆有满腔诗情要为贵丞挥洒。既然欲令京中青年以朝气贺诗,不如也便用青年的活泼法子来决定个谁先谁后,以添趣味,叫诸位长辈欢喜。……便击鼓传花如何?”
老贼又看到这人偷向他们席间荡来目光了。老贼心中不悦之意大起。
况且这回他看清了,此人目光看的是关山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