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贼下了台去,短剑手正直直在台上等他。
短剑手瞿云郎,先前已投了某刑部小官门下,后又被荐上刑部主事刘大人府,刘大人也便将他交给刘顺把玩,他如今算是刘顺的人。刘顺安排老贼“一试”的头一个人,便是他了。
瞿云郎家自南边。京城在新酒楼南边,瞿云郎还在京城更南边,在云瘴丛生的沼地,故而叫瞿云郎。
老贼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老贼。他恭敬一抱拳道:“请试我”,便拔剑贴来。
短剑要贴身去,缠住人,叫人手里的长兵不得施展,拳脚又敌不过白刃。一般剑客的相斗距离都无大来去,故而若被短剑手骤然欺身,容易措手不及。刘顺叫瞿云郎头一个对老贼,也是知道寻常剑客不善于对付短剑手。
但老贼不是寻常剑客,他甚而可以不是剑客。
老贼剑不出鞘,又是合鞘挡去,来回之间挡开瞿云郎手中刃,再一杵点在他心窝上将他推去三步之外。瞿云郎心口吃痛,却仍定住步子袭上来。再几个回合之下,瞿云郎发现其中所奥了。
“你用的是棍法?”
“赵家棍。”老贼答道。
先前那一杵,若是白刃,一是瞿云郎定会躲,二是没躲开便会刺进去,刺进去,瞿云郎的短剑仍会到老贼跟前。但这一杵是棍,进不去身体,便将他杵开,拉远了距离,容下一剑之地后,老贼便可拔剑开来,变回“寻常剑客”了。
瞿云郎看着老贼,眉头锁了起来。眼下老贼左手持鞘,右手挽剑,近便是赵家棍,远便是自个儿剑,他既是惊奇,又是苦恼。短剑手有些进退两难了。
雅台上关山燕正快活嚷道:“快,快将这架势记也下来。”他四下窜头也不知道平日里那些作画本的老先生都在哪儿,一时寻不着人,便火急火燎地自己掏出纸笔绘了起来。关山燕写一手草书,画儿也是一手草画,不知道的看了他所画老贼并瞿云郎,要以为他们二人正羽化登仙呢。
“这一鞘子…这一杵,真真有趣。原来寻常剑客只需左手秉鞘便可破短剑之敌。“吴昭道。
“是,道理简单,不过要时时刻刻将其哗啦开,一是想不到,二是做不到。”秦展道。
若是不惯常辅以左手的,贸然如此只会自乱阵脚。况且那瞿云郎是游弋剑风,不好接招。不过老贼本也是游走攻势,瞿云郎倒是不能在老贼剑风上贪到便宜。
吴昭看着关山燕作画,见他着重泼墨绘了老贼左手鞘法,便问道:“这一杵子,叫个什么名儿啊?”随后又自己想到:“哦,江湖招数大多没名儿的,我给忘了。”
“没名儿,取个就是了,”关山燕挥毫搁笔,道,“这一杵子,来来回回,不厌其烦,朴实无华,又趣味横生,不如叫……‘王八伸头’!”
“滚你!”秦展笑骂道,“不如叫‘铁骑突出’。”
“太不雅了!叫‘秋风雁荡’吧。少宣你别取名字了。”关山燕主动推翻了自己的“王八伸头”。
擂台上瞿云郎自是已占了下风,额头汗点滚珠,后背衣裳也湿了。他注意到老贼爱打人的关窍经处,自己手腕已被他鞘击得生疼。如若这几下不是用鞘而是用剑,想来手筋已经断了。
倏忽之间,老贼一横剑架到瞿云郎脖子上。瞿云郎也不含糊,直接道:“我认输。”
瞿云郎下台后,刘顺有些不悦。瞿云郎是他看好的才俊,但看来这个才俊还是不如张玉他们的俊。但一个再俊,俊不过一群。刘顺倒要看看这个头发怪异的江湖人能在台上站几轮。
第二个上台的姓武,也没说叫什么,就武某人。武某人上台说自己是衢州安派剑传人,老贼神色动了动没讲话。
武某人抽剑袭来,正是当年安维易面对老贼所用的第一招。老贼也便抬鞘抽剑,用了当年面对安维易所用的第一招。
老贼也没细细去盘问过衢州安妙风与其门人如何,也没去大云山盘问傅道人与安妙风的渊源,只是如今在这方漂漂亮亮的擂台上再遇到安家剑,心中倒有些唏嘘又有些好笑。
老贼与武某人对剑,武某人的剑法也是娴熟过人,看来下过苦功。只是一招横扫之剑,老贼原意他要扫后接肘横打,却不料已是收剑,接了下一招,老贼本欲挡肘,未及反应,却给这后一剑给划中了。
“刚才那招断了,你是有意还是无意?”老贼问他。
“什么断了?什么有意无意?”武某人并未与他口舌,见他中招便挺上了下一剑。
老贼再与他过了数招,剑影来去中,心下确认了其中问题:
“你这安派剑不全。”
武某人顿了:“什么?”
“你跟安妙风学的还是跟安维易学的?”
“都不是,”武某人道,“我与安家马夫学的。安家父子俩早死了,没人跟他们学。”
“哦…”老贼默了默,手里仿佛又热起些安维易的血的触感了,“那你那马夫跟他们学的?”
“不是,当年安妙风还年轻在衢州遇着个瘸子,他跟他学的。安妙风的马夫在旁边偷看。后来安妙风与那瘸子闹掰了,才自立门户的。马夫一直跟着安妙风。”
老贼心道,瘸子大抵便是指大云山上那个瘸子道士了。原来衢州安家与傅道人要死要活的就为了这么点事儿。
“马夫的安家剑不好,不全,不利索,”老贼道,“你不如跟我学。”
……
雅座上刘顺等人正在议论,这武某人伤了老贼之后,怎么二人反倒聊起闲来的,莫名其妙。
张玉等人也盯着擂台,因为相隔较远,也听不清二人在说些什么。却忽然间关山燕瞪圆了眼睛,他手指擂台上道:“剑势变了。”
擂台上老贼忽而起身,左手扔了剑鞘,右手长剑挺上,剑意全凝在右手,再不分去左边。他剑招与先前大不相同,先前老贼的剑先看敌手再出招,眼下这剑法却先出招再逼敌手,剑风更为凛冽张狂。
“第一式…左边剑。”老贼道。遂以剑刃翻转袭去武某人左侧。老贼不擅长取名儿,剑招名字是现想的。
“第二式,上边剑。”老贼遂一翻手中剑,以手腕的巧劲儿将剑刃竖劈而下,武某人横剑挡住,老贼却剑柄一送,归鸿剑真如归鸿投南在武某人刃上翻了个跟头,剑尖向武某人眼喉一线翻挑而去,武某人连忙后撤,手中剑却禁锢在老贼剑拦挡之中,只得松手放剑,空手向后躲开了。
“这…”武某人当真信了马夫的剑不全,面前这人却全。这一式前半剑他会,后半剑却未曾见过。想来是后半剑太难,马夫没能偷上师。
老贼将武某人剑丢还给他,又与他演了数招,挑的方才见他用得残缺的招式演的,他自己也不完全记得真切安维易当年剑招,许多地方也就囫囵过去了。只一招他格外清楚,他腿脚扫开武某人下盘,左手扼开他右手持剑的臂膀,右手一剑横向武某人脖子撕去。当年正是安维易这一剑差点将他脖颈割开。
武某人下盘一散失去重心,反击不得,眼看剑要抹上喉咙,老贼堪堪将锋芒停在了武某人的喉咙上。
老贼站起身来道:“没了。”
武某人慢慢站直了,向他抱拳道:“输了。”演完了,他便可认输了。
武某人问道:“你何以会的安家剑?”
老贼答:“安维易我杀的。”
武某人没再接话。
老贼接着道:“其实安家剑我也会不全,只记得安维易对我使过的。那一战我打得辛苦,所以也记得清楚。顺序是我乱讲的,名字是我刚编的。”
“安家剑剑心要九死不悔,剑意要凛冽不饶,剑招要疾劈快打,步法要轻盈多变。眼睛不用多看敌手剑,而招招之间剑与身衔接不可断。”
“安家剑死得早,我便把它死前模样告诉你了,你回去可以教教别人。”
“安家剑是好剑。就是人都莫名其妙得很。”
雅台上关山燕等人见老贼战完,正要下台,便连忙探出头喊道:“先上来歇会儿,待会儿再打。”
老贼要上雅台,武某人却突然叫住了他。
“等等!”
老贼回头问:“怎么?”
武某人结巴道:“看一遍,没记住。”
老贼也不知怎么答他,忽然又听到头顶上关山燕的大嗓门。今天不知为什么,关山燕格外聒噪。他手里晃着胡乱几张纸道:“不妨事。我记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