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四个平日关系密切,每逢年过节的总要聚一聚。今日刚在霄远酒楼屁股还没坐热,便给冲进来的一剑吓坏了。却待看清来人,吓坏的又吓乐了。
眼下三人坐着,一人席上站着,一人席前站着,一人地下跌着,又似还有一人门外扒着,张玉为人最持稳,就着这仓促局面,便扯开话来开口道:“老兄为何去挑这小伶的琵琶?可是有何不妥?”眼下那小伶正抱着破碎琵琶,跪在地上,不敢噤声。无论是矜贵的公子哥儿还是悍勇的江湖人,都不是她能承受的。
老贼总不能说是来刺你们几个的,却给她挡着剑了,便道:“方才在门外听到她弹《飘渺居士》,弹错了,我生气,就这般叫她别弹了。”
关山燕听了,笑道:“曲有误,老郎顾。”
老贼只得又道:“我不姓老,老贼只作个诨号。”
张公子听了老贼话,却是一喜,道:“想不到江湖客也听梁生曲?”
老贼看向张玉,直见他双眸有光,竟原也是门道中人。他遂起了些兴来。老贼从不与姜家人谈论风月酸事儿有关的话头,但眼下他试探地开口说道:“方才‘飘渺居士下凡尘,霜雪雕刻罗裙分。五花世界怎堪得,七情男女两相问’那里,弹错了。”
张玉哈哈笑起来,向老贼道:“那是旧曲了。去年秋天狐儿巷的孟才女便拟谱了新曲,那句也改成‘五花世界应堪得,七情男女不相问’了。”
哦,是新曲。他是飘渺外人,最多只知道城里喜丧队新编的红白调儿。
张玉几人自是对老贼热情,加上聊起了飘渺居的新曲,张玉也有了兴头,便邀他来席上坐,共饮些酒。结交江湖侠客是如今京里的风月事,他们也便当老贼是个风月物件儿。秦展秦公子还欲将门外那看着与老贼同行的江湖人一并邀请了来,起身却发现其早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也便叫那凄惨惨的琵琶女自回班里去,关了门,回到席里。
老贼在四个公子桌上落座。他不爱公子哥儿,却爱听曲儿的人,于是听曲儿的公子哥,他也便能与之吃起酒来。
这些公子各自报了名号,除开张右丞的儿子张玉张子石,御史公子秦展秦少宣,还有吏部侍郎之子关山燕,字锦梁,并那摇扇子风骚的翰林子吴子明。
听了名号,老贼腹诽,这些官家少爷们各个竟都要有两个名字,不像他们江湖人,除开他老贼、白哥儿这样讲诨号的,甚至还有刀客这样干脆什么名字没有的。确确是全然不同了。
张玉此人长得温和,倒是没什么架子,同老贼推杯换盏,说自己最喜欢的梁生曲是《蜻蜓露》,讲一蜻蜓仙子清晨饮了仙草上的露水幻化为人,正午晨露晒干,她也便一同消散的故事。篇幅短,却精炼。而第二喜欢的便是为飘渺居所写的《飘渺居士》,杜撰了一“飘渺仙子”,写她跌落凡尘又流落青楼,在人间各色遭遇,最终返回了天界。
老贼道自个儿喜欢《梦月记》,妓女小雀儿恋上一武将,战事之后不可厮守,小雀儿便逃出去参军,当了女将军。虽然狐儿巷想必并没有一个妓女事实上能当女将军的,但不妨碍他去听小雀儿当女将军的曲子。
公子们便又讨论起狐儿巷来,说朦月楼自然是没有谁能当了小雀儿的,但飘渺居却个个宛若飘渺仙子,美丽飘渺呢。
张玉邀老贼晚上一道去飘渺居,说每有节日,狐儿巷总会借着由头做些名堂的,譬如今日端午,飘渺居不仅派女儿们亲手包的粽子,还演《飘渺居士》的新曲并新舞。
老贼心里笑道:莫不是该我换白哥儿上台与伶人共舞了?却并未拒绝。他原本为了奉荫行来与这些公子哥儿们交集,但眼下他是为了自个儿了。
他复饮了两盏酒,还好,还未大醉。
......
傍晚时候老贼与公子们来了狐儿巷,各色楼头都挂了艾,坠些彩绸,迎路的女儿们手里也多有捧了艾束的,远看却像一片绿油油的韭菜田。
飘渺居牌匾上写作“飘渺人间”,人们简称作飘渺居。几人走进去,便有了迎宾的上前将他们引进去,想来几位公子平日里也是贵客。
关山燕与张玉正在说笑,过廊时见迎面而来几个嬉闹的女儿,也是认得,一个叫作燕子一个叫作霖春。却见廊中道窄,燕子玩闹侧身时,撞到了老贼,云鬓中一支桃花钗落到了老贼肩头。
关山燕大笑起来,讲,这便是风月事了。
燕子也认识关山燕,嗔怪地推推他,又从老贼肩上取下桃花钗,向他嫣然一笑,又回身,形如燕子翻飞去了。
老贼并张玉几人上了雅座,自是酒水备好。待到戏台开唱,琴瑟四起,张玉周围聚了其他不少桌的读书公子。读书公子聚到一块儿,便也就果如白哥儿讲的那般,作起诗来。
秦公子说是不擅长舞文弄墨的,就专注眼前一只烧鹅。旁人串掇关公子,关山燕也稍作矜持,口作起诗来,也多半是些男女春情,桃红柳绿的内容,时不时再掺杂些艳语,便惹得酒客间一阵哄闹。
张玉突然提议道,“不如我们几个合接首诗,题目就作…《飘渺人间题老贼》如何?”
旁人这才将目光投向这不认识的人,秦展就介绍了是前几日在平安坊新有风头的江湖人,诨号老贼。众人便纷纷来与饮酒,老贼酒量雄伟,自是在一众人间喝得最为豪气干云又云淡风轻。
而张公子四人也开始接起了这“题老贼”的诗来,头两句是吴公子,他摇着扇子沉吟道:“平湖落月渡沙丘,远山烟雨人初愁。”
旁人笑他:“此处哪里有什么平湖远山,你又想着他在愁什么呢?”
吴公子拍着扇子道:“你们不懂,我想象着那江湖景色呢!”
老贼心道,江湖里确是没什么平湖沙丘、远山烟雨的景色的。
第二句到秦公子,秦公子从烧鹅中站起来,脑海中只想得到方才廊上老贼肩上那只桃花钗,便道:“离堂燕子门前过,笑落飞花驻肩头。”
“哈哈哈,此燕子即彼燕子,想来该叫燕子来陪酒了!”
第三句到张公子,张公子道:“停停走走踏飞絮,走走停停杯中酒。”
众人称起好来,说这一句有意蕴了。又叫关公子可千万得接上张公子这句,不然就不算数。
关山燕故作骄矜地摆了摆架子,慢慢道:“无为风月无花冢,人在斜阳在笠舟。”
“妙了!好一个‘人在斜阳在笠舟’。”
张玉也是点头:“还是锦梁更胜一筹。”
于是这首《飘渺人间题老贼》也便完成了,旁人拿纸笔将这首诗誊写了塞给老贼,老贼看着这首写自己一会儿在平湖远山,一会儿与妓女留情,一会走一会停,最后又斜阳笠舟的诗,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也反应不出什么来。想来酒量豪客现下也该是醉了。众人都醉了。公子们叫来女儿陪酒,霖春同老贼倒了许多,老贼又再喝了许多。
第二天早上老贼从霖春床上醒来,白澄的晨光将人与物照得透亮。老贼起身来,回想昨晚客饮的公子酒宴,自我嗤笑觉着当真有飘渺人间的感受了。
回酒楼后如何与众酒客描述呢?描述新酒楼的老贼远去京城、新中来去的故事。
老贼起身时,霖春也醒了。她向老贼道:“官人往后作我的恩客么?往后常来看我。”
老贼道:“不做。”
霖春发懒地娇嗔道:“官人好坏哦。”
老贼与她讲着没轻重的话,也便开了没正形的玩笑:“我是飘渺居士,不在飘渺人间停留的。”
老贼离开狐儿巷,回到脚店里。他看到清早刀客的房内空着,已经去了平安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