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白哥儿去了西照门,大半夜城门早关了,但当然是关不住他。西照门本就是小门,守备松散,白哥儿也就趁着城楼兵打瞌睡,翻出墙去了。
出了西照门,爬上小沧山,果有一座正昏暗睡觉的枯骨寺。白哥儿不愿惊动旁的和尚,便打算学老贼,悄没声儿从后院翻进去。想来女和尚好歹是个女的,总不至于夜夜与众和尚们睡大通铺,总该有间自己的房的。他只需要找到女和尚的睡房,溜进去,便可与那女和尚盖了被子说小话了。
白哥儿酒大半已醒了,却还留了点儿醺意,便总觉得自个儿计划格外好,心情也就格外好。他绕去后院,正要翻墙,却见月黑风高下,菜园里一个小光头正悄摸摸地往外走。
白哥儿一惊,连忙先躲了起来。大半夜的,也不知小和尚要去哪里。况且他也不认得枯骨寺那女和尚,都是一样的光头,怎看得出来眼下这个看上去要遛的会不会就是她?白哥儿只得伸长了脖子眯着眼睛,就着稀薄月光打量那小光头身前,却见前襟之下似乎确有些微连绵的隆起,想必就是那女和尚了。
白哥儿心道,他正要去找她,她便自个儿出来了。想来他们二人确是有缘的。白哥儿也便轻了步子,悄悄跟着她。
女和尚就着月色从后院遛进了后山。她趁寺里和尚们都睡着了,一个人出来的。月光下她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也说不上自己到底是喜还是不喜。最后拢归是面无表情地找到后山一间破庙,站在那儿等人。
小沧山上有三五间破庙,当初多见几个假和尚只挑了枯骨寺那一间扫洒了,其余的破庙依旧是破着。女和尚站那儿等人,等了一会儿人就来了。一个高个儿的男人,面容憨实,看着也很和善。他和善地走向女和尚,女和尚不善地看着他。
“小妹,”他道,“来了啊。”
“嗯。”女和尚道。
见他没再主动说话,女和尚便道:“找我做什么啊?”
男人冲她笑了笑,默了会儿,瞧着她。稀疏的月光滤过层层树影掉到女和尚脸上,在那张有些婴儿圆的脸上像嵌了莹莹的珠宝。
男人开口了,他从兜里拿出样东西递出来,道:“今日来是把这玉佩还给你。我还俗多年了,近日妻子也怀孕了,终于该还给你了。”
“哦。”女和尚接过了。圆圆一颗玉佩,也没什么雕花,也不是什么好玉,也就是她那寡妇娘留给她的,她当初送给他了。
女和尚接过玉佩,揣进兜里了。
女和尚从小是在枯骨寺里长大的,有说她是寡妇肚子里带来的女儿,也有说她是寡妇和多见住持生出来的女儿。她从小性格内向,与人讲话多有腼腆,不善于和人相处。
她头一次和男人相处是师哥教的,师哥教她拉手和亲吻,再教她躲进被褥里做的事。她分不太清欢喜与喜欢,只当喜欢了就欢喜,欢喜了就喜欢。她将玉佩送给了师哥。后来师哥就还俗了,家里死了兄长,得回家增添种地的劳力。
师哥走后女和尚找到多见住持,说想要学静心禅。多见住持说他也不是很懂,就脱离了禅讲静心。他说“你如何烦躁,你就不如何。你如何欢喜,你就如何。如此,没了烦躁,心就静了。”
此后女和尚就分开了喜欢与欢喜,也就做了枯骨寺的女菩萨。“女菩萨”,是说她使得一手好棍法,谁上枯骨寺求什么不平事的,女菩萨也不用帮忙多问佛祖,直接自己替佛祖用棍子解决了——土匪们做了和尚后就不用开刃的兵器了,全寺上下都用的棍法。穷人尤喜欢她,流浪侠客也敬重她,富人也偏爱嚼她的故事。
所以“女菩萨”另一面便是男人女人们私下里叫的,男人说“枯骨寺的女菩萨,菩萨心肠,普度众生”,女人说“枯骨寺的女菩萨,真是女菩萨呢,竟然普度众生。”
故而女和尚下山去买办时,时常会有小姐们举着扇子看着她笑。胆小的只是笑,胆大的会走上前去,用扇子挡住嘴,在女和尚耳边轻轻偷偷地问:“你是真的喜欢与男人们…?”又说“上次我去你们寺里拜香,都听到你在后院和尚床上的叫声了。”
女和尚性格是一闷葫芦,与人不熟时是决计没法多话的。而在闷的同时,她又倔,所以不爱听的话,她也决计不乐意回。故而一般街上小姐们问她,她都不答。这便是她的静心禅。但当小姐又问“说真的,悄悄说,你到底快乐不快乐?”,她会终于答道:“快乐。”于是小姐也终于在又快乐又恐惧的神色中带着一串笑声跑远了,她也便又回到自由。
女和尚把玉佩收了之后,就想了这些。她瞧着眼前这个有了头发的师哥,知道他如今日子过得美好,因为美好了,就要约她出来,将她玉佩还给她了,生怕她会成为让日子变得糟的契机。他要当爹了,多么喜庆的红尘事儿啊,与她这光头的人又是多么的不相干。
女和尚想到这里,便觉得委屈了。觉得委屈,她便抬手要打他。男人是打不过她的,但被打了之后,却忍不住还手。两人扭在一块儿,突然风声树动,白哥儿从林子间跳了出来,也抬手打那男的。
白哥儿一直跟在女和尚后面,见她与一男人幽会,又只言片语地听到些“还给你”之类的话,便猜到是负心人与伤心人的故事了。于是眼看到两人竟然还抡着胳膊打了起来,便立马豪情万分地跳了出来打那男的。
女和尚与男人见突然窜出来一个人皆吓了一跳。女和尚见这莫名其妙窜出来的男人抬手就打师哥,便又回身打起白哥儿来。白哥儿给这女和尚整懵了,她到底是讨厌这男的还是不讨厌?想打还是不想打啊?
白哥儿招架了几下,女和尚也不是真打,但隐约间又有些章法,白哥儿心道“莫不是这小妮子竟也有点武功?”便也稍微认真地与她招架起来。但心里又懊恼,他是来与女和尚去床上打架的,怎么两人倒在山上真的打起来了?
见这陌生人与女和尚竟一言都尚未不合就拳脚来去地打了起来,师哥心里是觉着莫名其妙,他眼里见着这桩稀奇事儿,脚下却是立马抹油跑了。反正玉佩已还给了女和尚,他们之后是再也不会相见了。
女和尚与白哥儿打着却见一旁师哥溜走了,心中愈发觉得年华错付,心中委屈。而白哥儿却又习惯地从脚下拾起根树枝跟女和尚耍起剑法来,女和尚也便从地下拾起树枝用起棍法。剑法是刺人的,结果白哥儿向女和尚一刺,细弱的树枝便“啪”地断了。而棍法是打人的,女和尚手里树枝向白哥儿抽来,白哥儿“诶呦!”地疼喊来出来。
“姑奶奶,我不与你打了,我认输了。”
女和尚扔了树枝,刚要说话,天上却淅沥沥又下起雨来,今儿竟是左右雨停了一个时辰便又下起来了。女和尚被这雨一淋,原本还面无表情的,眼下却哭了起来。白哥儿也没法子,便拉着女和尚进旁边破庙里躲雨。看着雨势渐大,二人怕是要在破庙里待一宿了。
女和尚兀自哭了一会儿,眼泪渐渐止住了。她看向白哥儿,看了几次,突然小声对他道:“…谢谢你。”
方才她正难过,不分青红皂白将他打了,眼下情绪平复之后,却想通他是“路见不平”替她出气的,心中便也有些愧意。
白哥儿也不与她计较,横竖自己是很多年没给女人打过了,他脑海中想起了些跟窦红绡练武时的凄惨时光。
两人在破庙中各自蹲坐了许久,都在耳朵里听着哗啦啦的雨声。
白哥儿有一些坐立难安,四下安静时,他突然开口道:“听说你普度众生,那你度不度我?”
“…今天我来葵水了。”女和尚道。
“那你…”
“今天出门前嘴里吃了大蒜。”
“呃…”
女和尚扭捏了会儿道:“今天不想度你。”
“哦,好吧。”白哥儿意兴阑珊了起来。
于是二人就这么在破庙里一夜无话地度过了一宿。第二天清早雨停了,女和尚回了庙里,白哥儿也回了京城,之后他还是日日去朦月楼找水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