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沔做了个梦。
大齐神凝十六年,在位二十五年的一代明君齐英宗驾崩,太子殷继位,改年号天元。
英宗在位时,勤政爱民,宵衣旰食,时常批阅奏折至深夜不睡。大兴水利等利民工程,鼓励耕种,发展农业,百姓丰衣足食,家家户户存有余粮,百姓对其赞不绝口。时国力强盛,军队连战连捷,北胡不敢南下而牧马,南越十国低头而称臣。重视开拓贸易,组建跨洋船队,新岁时万国朝贡,扬大齐之国威。
驾崩时十万京城百姓自发为其守灵,泣泪之声震天动地,其他州郡皆挂白幡。文人骚客挥毫弄墨,悼念英宗。
谥,成皇帝。
大齐天元三年,齐国史上最年轻的兵部侍郎南沔,受奸人所害,被贬至老家南州,当一个小小的郡守。
丞相陈松之子陈荣,接任兵部侍郎。自此,陈家六子,四人跻身朝堂,位高权重。陈松门客遍布天下,权倾朝野。
人称二皇。
南州位于帝国最南端,远离帝都,交通不便,虽地广人稀,在英宗治下亦吃穿不愁。东临湘海,南接百越,西方是河水,与同样位于南部的西山州隔岸相望。从京城驱车来到南州,走陆路至少需要三个月,水路则稍快,但也需两个多月。
南沔是在秋天启程返乡的,如今刚踏上南州的乡土,一股湿冷中夹杂着雨雪的风扑在了他的脸上,让人不由得一精神,闻着空气中湿冷的味道,这是久违的家乡雪。
齐国的律令很奇怪,调任时不许带走下属,除了家属外,连下人丫鬟等家仆也不许带走一个,只能孤身一人赴任后再去添置,这叫官者享孤。
南沔没有妻儿,随行的只有租的两辆马车与少许士卒,帝国为了保障官员在赴任途中安全,会派遣专人护送,同时也是一种监督,防止官员违法携带家仆。
踏上熟悉的乡土,听着熟悉的乡音,只是这里再没有熟悉的人。母亲早亡,父亲在三年前便随着先帝走了。还剩一群,从自己入朝为官后便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亲戚,他一个也没见过,不值一提。
“道可道,不言道。为不为,不应为..........”一阵稚嫩的儿歌从道旁飘来。齐国民风淳朴,教育开化,英宗在天下广设学府,统招寒门子弟,不分贵贱,一视同仁。如此,才有了这首改编自道经的儿歌能在百姓孩儿口中传唱。
看着身旁熟悉的建筑风格,熟悉的风土人情,免不了睹物思人。
“刚入仕时,父亲找自己彻夜长谈,却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的道,是什么?”
当时南沔年轻,当了官只有兴奋感,觉得自己脱离了普通人的行列,自此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行事,别的毫无考虑。
他当时的回答是追寻更大的官,拥有更多的权利,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父亲笑而不语。
南沔虽然年轻,但不笨,相反,他是个聪明人,很快便学会了为官之道。且自身勤勉,在南州时政绩突出,被皇帝南巡时看中,调他入朝为官。
在临走之时,父亲拿着一卷书,又问了他一遍:“你的道,是什么?”
经过了数年官场的摸爬滚打,经历过底层最艰辛的勾心斗角,权利争夺,他成熟了许多。回想自己年轻时的血气方刚,口出狂言,如今的他没有太大的想法。
这次他的回答只有四个字。
“利国利民。”
父亲没有笑,向他点了点头,算是告别了。
入京之后并没有像南沔想的那样,皇帝直接重用他,委其重任。而是从最基础的郎官做起,一步一步爬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
在这个期间,因为他的刚正不阿,为官清廉不行贿,不拉山作派,不勾结朋党,因此得罪了很多人。特别是宦官,南沔打心里最看不起的就是他们,仗着自己在皇帝身边就四处敛财,一个个鼻子翘的比天还高。南沔相信皇上明鉴,认为他们只是小人得志,朝堂之上重要的还是自己这样的能臣干吏。
最终,先帝去世后,小人的谗言,打败了能臣的才干,南沔被下放,赶出京城,可能此生再无缘回归朝堂之上。
“自己的忠心,陛下不可见啊。”
黄泥土路被雨雪浸透,厚实的黄土变成泥浆粘在马车轮子上,严重减缓了车速,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清理土块,以保证马车能顺利前进。
“我赴京上任时,路旁皆是桃树,桃花盛开,夹道欢送于我,河堤畔的柳树亦有柳枝迎风舞动。今日回来了,数年过去,熟悉的人早已不在,迎接我的只有这漫天的飞雪以及泥泞的黄土。”
物是人非!
回到南州的南沔没有直接去府衙交接,没有联系所谓的族里的亲戚,而是一个人驱车来到了他双亲的坟前,一阵祭拜后沉默了下来。他发现自己原先想说的话现在却无法说出口,自己思念的语言,面对着双亲,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自己入朝为官八载,看透了人情世故,厌倦了勾心斗角。自己的权力越来越大,官位越来越高,内心却越来越寂寞。再大的权力,再高的官位又有何用,也换不回自己的双亲。
眼前的双亲已化作一坡黄土,只留下无妻无子的他,孤身一人,在世间飘荡。
看着空旷的原野,光秃秃的树枝,南州这个本该让南沔魂有所归的地方,却让他心里的担子更为沉重。让他对自己当初的选择产生了一丝怀疑。
“父亲,我当初是不是就不应该做官。”
如果自己当初不抢着报名去做官,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被皇帝看中,如果自己..............
这是南沔人生中第一次对他自己的意念产生动摇,以前就算被停职的时候也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南沔,现在有些许的后悔,如果自己当初不选择入仕,而是像父亲那样做一个学堂先生,现在应该桃李遍天下,子孙满堂了吧。
南州郡守,统领一州民政,军务。听起来是个很风光,权力很大的职位,但实际上权力连带着责任,实际情况怎么样只有当官者自己知道。南州狭长,南接百越四国,英宗在世时百越十国皆为鼠臣,不敢越雷池半步。新皇继位后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明面上还是以大齐为尊,暗地里却已经开始通胡,甚至倭寇。在南州这等边境地方,大小摩擦争端不断,边境将士不堪其扰,多次向朝廷诉苦。
东部海港,倭寇劫掠成性。西部河水,常有决堤风险。南州,可谓三面皆虎,而这些虎的目标恰恰就是自己这个郡守,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咬掉了脑袋。若是再被朝中小人进献谗言,自己可能真的就要被诛九族了。
那时,他就是史书上的罪臣,教书里的反面典例!
反观南州内部,由于三面皆虎视眈眈,人口多集中于北部与海港周边,致使大片土地撂荒,大量农田无人耕种,每年需要朝廷拨粮救济,否则不堪设想。
“府中官吏多为当地权贵豪绅子弟,自视甚高,定然不会服我。大部分人毫无能力,坐吃空饷,政令推施极难。上一任郡守,就是死于非命。”
想着自己死无所谓,可怜父母可能连安息都得不到,一股浓浓的悲伤涌上心头,瞬间鼻头一酸。
孩童在父母面前总是脆弱的,南沔如今已经三十有三,说着说着,竟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偌大一个成年男子,此刻哭的如同稚儿一般,声泪俱下,好生凄惨。
恍惚间,泪眼朦胧的南沔似乎又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如往常一般,拿着书,穿着长衫,坐在凳子上,向自己问了一句:“现在,你的道,变了吗?”
“我的道...”南沔喃喃道。
“会因为困难而改变吗?”
哭了一会儿的南沔感觉自己心中的苦楚已经尽数倾吐,胸口舒畅许多,眼神从涣散逐渐变的锐利起来,身姿也渐渐挺了起来。那个意气风发,刚正不阿的南沔又回来了。看着父亲的坟碑,他坚定的回答到。
“舍命造福一方百姓!”
雏鹰总会长大,要学会自己在凌冽的风中飞翔。南沔本身就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为官的道路上千辛万苦,处处埋伏,处处陷阱。曾经受过的伤,流过的血,全都会变成自己的经验,让他在官道之中游刃有余。
“先帝不以我出身卑微,提拔我入朝为官,南沔无以为报。自己是先帝的官,自然承先帝之宏愿,廉政爱民,勤勉为官。先帝走后,现今皇上听信谗言,不论是非,自己的官再没了主人,自己也仿佛变成了沧海里漂泊的一叶扁舟,无处生根,无处落脚。”
“我不可能随先帝而走。”
南沔很怀念先帝,但同时他也很怕死,也不想死。他经历过的挫折磨难从来没有打倒他,经历过的背叛从来没有杀死他,官场里的尔虞我诈让他变的更加成熟,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让他更加看透人情世故。如今,孜身一人的他就算被贬了官又能怎样,自己这不还活着吗。
还活着,就很好。
之前对自身的怀疑烟消云散,告别双亲,他便驱车回城,大步向府衙走去。已经下定决心的他再没有任何顾忌,面对一切,他都敢与之争斗。
他发誓,只要他还活着,还能动,还有官职在身,他就要做自己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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