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被文老大扣押了。
……
（前天大早，天微亮我出营来到安城下，举着使节旗子喊完话，过了多时才见城门打开，吊桥放下。枝枝叶叶非要随我进城照应左右，但我不准，我让她们在城外小村庄听候消息，若我一天一夜不出来，就定是被文老大扣押了，她们须报信给文老二。两位娘子虽不肯，却终究还得听我的。
我没看到传闻中悬挂的人头，不过一入安城，还是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新旧血迹可以擦洗掉，血腥味却洗不掉，因为我所熟悉的安城，她无论哪个季节，味道都不是这样的。
文老大那畜生，倒是如传言所说，六亲不认得很。他比我更像换了一颗心，见到满脸病色的亲弟弟，毫无关切之语，反而劈脸问到：“老六，你和老二、老五，非要跟我作对是吧？大米朝那么多人，谁来打我不成，怎么偏偏是你们？若是中土皇帝逼你们，倒不如都来跟了我！咱文家兄弟跟沈家，注定就是死对头！”
我一听这话就不喜，斜目看见他身旁美艳的丽丝，不理他手段拙劣的诱降，探头对丽丝说到：“这位面熟的大嫂，你还记得我吗？”丽丝浓妆之下的两颗大眼，愣愣地看着我，听完翻话的耳语，突然露出怒色，把目光投向文老大，嘀哩呜噜了几句。我抢在准备恼火发话的文老大之前，质问他道：“文有仁！你可还记得杏花大嫂？！可知道我两个姐夫殉国？！可晓得七弟失踪？！可……”
他挥手制止我：“轮不到你教训我！少拿那些屁话叨叨叨！你知道我经历了啥才活明白？老六，我且问你，你为什么抛弃丽丝？！”我看向以旧换新、一物二卖的妖姬丽丝，怒极反笑：“嘿嘿！谈不上抛弃吧？她都不知道睡过多少中土少侠了！这事儿，你该问你茄子丈人呐！我跟没跟你说过？当初许给我的是个黑妹子，入洞房的却是个她！大哥，你被人骗得脑袋都快挂在裆下了，竟然有脸问我？”听侍从翻完话的丽丝，气急，哇啦咕噜地指着我骂。狗贼侍从翻个不停，都是些脏话；文老大的笨嘴也磕磕绊绊地想骂。
三个人齐刷刷朝我放屁，我哭笑不得。
骂了几句，文老大插话插不进，憋得脑门发涨，猛拍桌吼道：“文有智！你胡说八道！原先许配你的古娜公主是国王嫡女，丽丝是国王次女。丽丝那天偷偷看着你，心里很喜欢，就把心思说给她姐姐古娜，古娜就告诉了国王。国王就改了主意，最终把丽丝许配给了你！你辱骂了古娜、抛弃了丽丝，还要损毁她们的名节！你这个浪荡之徒，你今儿若就是来骗我的，我看你死了那份儿心！你跟秦大有、还有那谁谁，骗了我几十年，还不够吗？我现在活明白了，谁也别想糊弄我！”丽丝终于不骂我了，因为文老大这段话，压根没我写的这么精炼，翻译都跟着一块儿结结巴巴了。
我等他说完，问他到底活明白什么了。文老大恬不知耻地说，在沙漠的生死之间、在茄子国的天地之差，让他终于明白过来，什么侠义道，都是骗小孩子的，活得有地位、有尊严，才是人生的真谛。真他妈的，一个叛徒、米奸，竟然会用“人生”这个词，他真是个禽兽。
他说起泯灭良心的话来，倒是口舌伶俐！我怒火中烧，破口骂道：“屁话！老子没有过生死之间？老子没有过天地之差？你妈的，老子没有娇妻？老子没有富贵？老子若是肯，现在已经是蓬勃岛主了！你一个小小茄子国的面首，竟敢跟我说尊严地位比什么都重要？文有仁，你枉为人！两国若不打仗，你随便，但现在两国开战，你这么做，就是禽兽不如！真谛？我呸！老子都没悟出人生的真谛，你能悟出来？！真谛你妈个狗屁！”
骂到此处，兄弟已经反目，本该动手了，但我想起要“遵医嘱”，不能跟人打架，便在翻译翻完之前，赶快趁丽丝没发飙，又饶了几句软话：“大哥！小弟话难听，心却是向着你，你别生我的气，我也是关心之下口不择言，一时气急，冲撞了长兄，还望恕罪！大嫂！撇开两国不说，咱两家缘分不浅，菠丝诸国那么多家，猛将如云，他们为啥偏偏让我大哥出头露面？无非是只想得利，不想惹祸。将来中土和西域迟早谈和，届时，恐怕我大哥两边都不好做人，恐怕茄子国迟早引火上身！大嫂你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劝劝！”
也不知是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还是文老大对我存着兄弟之义、丽丝对我保留皮肉之情，或者他不敢跟我单挑，谈判的气氛借此稳住了，兄弟二人没打起来。）
……
后来，说着说着，就又回到了我抛弃丽丝的破事儿上！不管我怎么辩解，文老大只相信那美艳娘们，丝毫不肯信我。看那妖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真伤心了似的……也可能就是真的？就算是真的，我也没心情猜。我文有智的本心已经不知去了哪儿，捡来狼心刚缝上，冷酷无情又乱动不得。文老大看丽丝哭得梨花带雨停不下来，又恼怒地把我一通臭骂。我沉默不语让他骂。等文老大骂完、丽丝哭爽，我择机跪地，表示道歉，他夫妇不原谅，我就不起来！跪了一阵儿，那夫妇俩竟然无动于衷，我暗暗动怒。丽丝可能看出我面色不善，终于说，过去的事儿就过去吧，不追究了。
丽丝嫂子红着眼，不仅让我起来说话，还让我保重身体，文老大见丽丝消了气，便也停下辱骂，还把我扶起来。一家人感觉又近了一步。我趁机动情地按着他的手，说，大哥，咱兄弟俩生离死别终于见了面，我还不知道你是怎么到了茄子国的，你细细跟我说说。
提起他的坎坷经历，文老大回到座上，叹了口气，爱怜地抚慰着丽丝，说了一番。原来，那货独自西征讨伐丐帮时，在荒漠追踪叛逆，走着走着迷了路，掉入一个洞里，把马摔残了。他爬出来，毫无目的，俩腿瞎逛，终被晒倒。差点渴死之际，一支西域商队恰好路过，搭救了他的性命。他昏迷好久，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商队里有个人在茄子国看到过一幅重金索人的画像，觉得这家伙就是那个中土的“文有智”，便说与商队头领，头领也说很像。众人便把虚弱的文老大救起，马不停蹄送到茄子国讨赏。茄子国统兵将军亲自查看，也觉得是！就接了去。
我心下骂道，这些人都瞎了吗？一个面容呆滞、老气沧桑，且被暴晒成人干的叫花子，居然跟我像？！我呸！画师是哪个？给老子站出来！
茄子国王倒是眼尖，他见过我，一看送来的垃圾并不是文有智，立刻下令扔掉。丽丝公主担心父王是因为仇恨故意这么做，便偷偷派人四处找。她的手下在一个污水沟里找到了快死的文老大，捞回去救活，洗净晾干，披挂起来送到丽丝面前。照文老大的说法，以为夫君已经死的丽丝公主见文老大眉宇气质与我相像，观察了些时日，又发现此人是个品行端正、武功高强、颇有气概的男子，便央求国王，以此人为代替。茄子国王见他焕然一新，并非垃圾而是个中土伟男子，又让伤心的女儿中意，聊胜于无，便允许了。当时还没想起自己是谁的文老大，感念丽丝公主相救之恩，也颇为乐意。（什么相救之恩？无非是美貌、地位、尊严、真谛，妈妈个腿！）
待后来他回过魂，想起自己是谁，已经生米煮了饭，跟丽丝成亲有些日子了。文老大一来不愿伤害救命恩人丽丝公主，二来西征失败没脸回去，三来老小子舍不得荣华富贵、佳人在侧，且听闻中土老家连他的丧事都办了，便将错就错，一心一意当他的驸马。估计越过越美，没多久便把自己当成了个茄子，再也看不起中土的白馒头了。
“六弟，我也不愿看到两国交战，但时势如此，我也无奈！你的心意，大哥心领了，”一身妖皮的文老大摇头无奈的样子，充满了虚伪，果然他立刻翻脸了，“别的就不提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你抛弃了丽丝！她不仅是我的恩人，她对我来说，简直像金丝雀那么可贵！像启明星那么闪耀！你却让她伤心！你不仅让她当初伤心，你还让她今天掉泪！她的眼泪像珍珠一样，怎能随便落在地上？！文有智，你丽丝大嫂虽原谅你了，但我堂堂大丈夫，并不能就此罢休，否则何以服众？来人啊，把文有智关起来！”妈的，他学武功笨的死，西域情话倒是学得精，阴谋诡计倒是学得快！想让老子束手就擒？！
我冷哼一声：“大哥你少来这套！说话一股妖味，以为我听不出来？还当我是小孩子？你对兄弟这么绝情，是要逼我大开杀戒吗？”未等文老大说话，他身后侧门里，突然传来一阵狞笑：“哈哈哈！文大人，你现在的身板，动手就是自杀啊！”说着走出一人。一看，竟是浪荡山曾经的土匪头子贾子游。
“贾大哥？！诶哟，你脚板真快，几天工夫已经定居安城啦？”我被他识破，忍不住笑道，“消息真灵通啊……好吧，你说的对，我还不能打架，刚才跟我大哥说着玩呢！我文家兄弟见面，哪儿会动刀动枪？我要是不放心我大哥，岂能孤身前来？哈哈哈，再说了，贾大哥读书多，古人说的好，两军对垒不斩来使……”
贾子游面露不屑：“文老六，你算个什么使？来人！带下去！”
于是我还没来得及劝文老大弃暗投明，就被带走关了起来。文老大“念在以往血肉之情、同门之宜”的份上，让我体体面面进牢房、和和气气上锁链。临走，我问：“大哥，老七还没找到！你要关我多久？”文老大温柔地看向丽丝：“那得看我的金丝鸟什么时候不再哀鸣！”
妈的，文老大的情话比文老五的破诗还膈应人！
贾子游和翻译面露嫌恶，估计跟我一样觉得恶心，丽丝却高兴地很，向文老大抛媚眼，俩人不顾场合，突然就扭腰舞蹈去了。
安城，彻底沦陷了。
……
安城牢房，坐牢第三日。
今日百无聊赖写完字，我跟隔壁狱友——“爱民如子”的蠢材、卖国贼张明达斗嘴。那货投降当天，还以为多少能有点尊严，不料立刻成了阶下囚；还以为能换来和平，谁知城内照样遭受屠戮。张大人郁闷得要死，比儿时听说文有智偷看茜茜如厕都郁闷。此人跟我实乃天生的仇家，被其他狱友辱骂还能忍受，怎么都不回嘴，他却容不得我骂，句句不肯落下风。往往不到十个回合，他就像野兽般愤怒，低吼着用头撞墙，仿佛要穿过来打死我。我不跟他发怒，把内心的不爽，全唾骂到他身上。今天我骂他：“张明达！你个傻逼，你给我记住，我的家人，死的死！丢的丢！都是你的错！茜茜也被抓去当了伺候婆子，都是你的错！张明达，你不用着急过来打老子，老子迟早过去找你算账！”张明达听到宁茜茜的名字，竟然蔫儿了，停下撞墙，苦苦念叨：“茜茜……茜茜……”魔怔了一样。
狱友们纷纷责骂：“叛贼文有仁的狗杂种兄弟文有智！你以前骂的都还像人话，怎么今天突然提什么茜茜？！搞得张明达那畜生都不撞墙了，真他妈的！忒安静了！我们受不了，我们要听他撞墙！！”
我劝慰道：“诸位好汉！耐心等些时日，待我刀口愈合，武功恢复，自然能打破牢笼，手刃叛贼！届时我一定六亲不认！先杀张明达，再斩文有仁！你们一定听说过我的事迹，我文有智连魔影都杀得，连邪影都杀我不得！何况区区卖国贼？”狱友们这才知道我为啥乖乖坐牢了，众人立刻改口赞道：“文大侠义薄云天，我等拭目以待！”奶奶的，怪不得安城人人捐躯，这帮孙子却能活着坐牢，原来都是帮怂货！
……
坐牢第五日。
今天送饭的人是常胖子大夫医馆的伙计，当初被小乔捏着铜锣凌侮过的贼后生。他答应帮我打听消息，条件是我出去后不杀他。算他小子精明。晚上他传来三件事。第一，中土大军兵临城下，明日要攻城，叫嚷着说要救出御弟文有智大人。（我暗笑，什么营救文大人，这么幼稚的口号和蠢透的计策，是哪个棒槌想出来的？）第二，杏花大嫂城破后第三天就在安家老宅悬梁自尽了！文老大半滴眼泪没掉，也没去收尸，甚至没跟我提半个字！第三，丽丝那只金丝婊，不知怎么改主意了（或者，前几天本就是在演戏），竟然又哀鸣去了，不原谅我了！
这几日我嘴上勤告饶，私下勤修炼。生怕丽丝鼓动文老大趁早把我杀掉。即或不然，西域诸国势力繁杂，如果要杀我，文老大和茄子国算老几，哪能阻拦得住？另外，西域妖人连无苦大师都能害死，哪怕只剩一个也不容轻视。我冲破牢笼之际，就是跟他交手之时，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敢贸然冲出；但不冲出去，又惟恐日久生变。
……
坐牢第六日。如我所料，中土大军所谓强攻安城，只不过在阵前骂了一通，各种方言，西域贼人压根不中计，甚至不回嘴。后来那帮蠢货骂累就撤兵了。伴随着这条狗屎一样的计策，不知哪位军事家拟定的“偷袭西关镇、火烧敌粮仓”的狗屁计策，自然也就失败了。“身负重任”的大军半路遭伏，还没看见一粒米，就被箭雨射得无路可退，转道上了迷茫山。百鬼岭的蠢材们互爱互助，不肯丢下兄弟独自跑，结果没跟上大军逃跑的步伐，连迷茫山都没上得去，遗落山间，又成了流寇。
……
坐牢第八日。
今天，张明达终于被我激死了！可惜没能亲眼目睹，光听了一声响。狱友们使劲喝采！张明达死了不一阵，在狱友们的辱骂声中，憔悴邋遢的“伺候婆子”宁茜茜赶来收尸。她不先看张明达，却先伸腿踹我，鞋都踢飞进来。她气得发抖，却骂不出声。被狱卒制止之后，也不接我递去的鞋，恨恨地擦泪，凄凉地背起尸首走了。她走后，狱友们继续夸文有智大侠，说他文武双全，是千古难得的好口才，咒死张明达一举，颇有诸葛亮骂死王朗之妙，定能彪炳史册。
我却有些伤感。想起我和宁茜茜、张明达小时候的很多往事……想起偷了宁茜茜的发簪藏起来，想起把张明达的作业偷去扔进茅坑，想起自己攒钱想娶宁茜茜，想起张明达很小时候曾大方地分享他的小吃给我，想起宁茜茜嘲笑我学张明达的风流倜傥却丑得很，想起张明达曾愿意教我功课我却因嫉恨而拒绝，想起宁茜茜在我十八岁生日之前曾有一次路过我家门口时停了停，想起张明达在我新婚宴席上诚挚地祝福我。
想起宁茜茜这些日子给张明达偷偷送吃的，无论我需不需要，她总也给我塞一份……
夜里，送饭的伙计来时，我说了软话，托付他照顾宁茜茜。伙计却摇头：“她呀，走啦！早先，因为骂西域人不讲信用，毁了张明达的名节，让胡椒国王毒哑了，她那烈性子，要不是为了张明达那狗贼，哪儿能忍受到今天？下午她背着张明达的尸体在院里走，走着走着腿软跌倒了，抱着大哭，被踢打着赶了出去，我也不敢劝，也不敢帮……嘿呀，她呀，肋骨都让踢断了！她出了大门我就没再跟着，那谁在路上碰见了，说路上老百姓朝她夫妇吐唾沫，骂得难听极了，她呀，嘿呀……还能去哪儿，我不知道。”
伙计走了，我很久睡不着，回忆起童年笑脸嫣然的茜茜，心中痛楚，悄悄流了一通眼泪。
……
坐牢第十日。
中土大军传来捷报，终于攻下西关镇，可一粒米都没看见。文老大今日来看我，劝我弃暗投明。我差点笑尿。他见我不就范，摇头皱眉：“有智，你也经历过生死，名誉真有那么重要吗？我以前傻乎乎的，什么侠义道，什么中土番邦，这都跟你说过，你明不明白？咱体体面面活着就好了！你那么看重名……”我打断他的话：“名誉是谁？生死又是谁？我通通不认得，我不是为那个，其实我只想过平淡的小日子，可他们不让；我来劝劝你而已，劝好劝坏，你自己定，可你却把我关起来不放！文大哥，你今天突然来看我，是想杀我了吧？”文老大眼神暗了：“嗯……其实丽丝已经原谅你了，可是各位国王想把你的头挂在城门口……给你二哥看，所以才关你这么久。这次西关镇丢了，他们更想杀你泄愤。六弟，你投靠过来吧，我替你……”
我摆摆手问，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文老大眼眶突地红了一下，扭过头说，明天。
……
（真他妈怪事，明天我都要委曲求全了，怎么还有脸写游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