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跟去年离开时的感觉很像。原计划天一亮出发，后来实在睡不着，便早早起身，拎起行囊趁夜出了门。叫醒提前安排好的船夫，不由分说，拽到码头，登船摇桨，缓缓行去。小船摸黑涉水，一路宁静，只有摇橹的吱呀声和拍水的咕噜声，偶尔夹杂船夫打鼾的呼噜声和无情打脸的啪啪声。
天蒙蒙亮的时候，小船到了水域对岸。我塞给船夫一大锭银子，嘱咐他抽袋烟醒醒神再回，莫在中途又睡着，免得冻出病来。船夫喜出望外，拿了钱，用将就能听懂的方言道了谢，还非给我脖子上套了一串烤鱼干，那可是这个季节的硬货。东西虽小，却贼显江湖义气。
离开岸边，我身着半旧的棉衣棉鞋，戴着棉帽，背着行囊雨伞，腰间悬着至今没学会的“大魔音”笛子，脖上套着一圈古怪的鱼干，沿着土路，往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清晨来临，南国冬日的早上，没有北方那种萧瑟，树依然绿，草并不黄，鸟儿依旧叽喳，小溪照常流淌，自有一种美好。见此情景，我心里的浮躁焦急消失无影，便没有施展狂奔的功夫，反而啃着鱼干，悠闲踱步而行。
吃得半腻时，一个小村庄赫然出现在面前，这种地方对我来说很宝贵。前日，虽有渔夫帮主和沙仁石的指点，他们还详细给我绘制了一张地图，可毕竟人生地不熟，路途遥远，兼之官匪出没，我不能太过招摇，所以宁走郊野，不入乡村；宁走乡村，不入市镇；宁走市镇，不进城池。我用鱼干打发了村口汪汪叫的几条土狗，继续前行，想找个村民家买点温水热饭。可是远见得有炊烟，走到近前却杳无一人。此时我才看到，小村庄里，家家门楣破落，户户野草杂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倒也不奇怪，丁家洼是个水贼窝，附近焉能有宁静的小村庄？何况南方本就少有北方那样的大村，往往几户人家凑一起便是一村。在这片官府已经抛弃了的地方，哪有普通老百姓？丁家洼没有姓丁的，小村庄也就没有村民。可是有炊烟处必定有人，我飞身上了一个牢靠房顶，四下看去，见不远处一个断壁后面，显然有轻烟升起，运功细听，还有啃食声。我不发一点声响，闪身过去，隔墙探看，只见一个头发乱蓬的小乞丐，身形八九岁，正捧着一个骨头卖命地啃，噶喇喇、滋溜溜，美的很。缕缕青烟升腾的灰烬上架着一口破铁锅，里面还有些汤，灰烬旁有动物的毛皮血迹，还有吃剩的残渣，看骨头依稀是条狗。
“嘿！小孩？吃什么好东西呢？”我蹲在断壁墙头，笑问。
小乞丐吓了一跳，把骨头藏在怀里，警惕地看我，小脸脏得没法儿看，眼珠子滴溜乱转，像是在琢磨该打还是该逃。我说我不抢吃的，问个路而已，这附近没人，只看见你一个。小乞丐指了指嘴，无声地摇摇手，意指自己是个哑巴。我始料未及，勉强问了句，往哪个方向能到最近的城镇。他没吱声，也没继续啃肉，呆傻呆傻的。我摇摇头，施舍了几枚铜钱就离开了。走了没多远，忽听得尖利的哨声从背后传来，哨声一落，前方远远响起另外一个哨声作为回应，紧随其后便听得犬吠大作，前头扑来十几条野狗，野狗后面跟着十来个人。
我不慌不忙地看着杂毛野狗们冲到附近，一掌出去，轰起泥土石块，将其全部吓跑。心想这些叫花子连这么恶心的东西都吃得下，相较之下丐帮秦大有和帮主文有仁倒成了体面人。狗后面尾随的十来个人里头为首的，是个脏兮兮的癞子，面目可憎，呵斥野狗逃兵无效，端着破碗，举着讨吃棍骂道：“哪里来的小子？敢来我丐帮的地盘？刚走几步就冒出来，捣乱也不等我们出了村？！”其他乞丐一并声讨。
吃狗的小乞丐跟了过来，突然张嘴喊道：“他是丁家洼的，身上有钱！”原来这小子不是哑巴，狡猾得很！先把我骗走，再呼唤帮手。
“水贼？！给我打！抢他银子！”
我火了：“丐帮啥时候成贼窝啦？养了你们这几个狗贼？！还诬陷我是水贼！”闪身躲开那些歪瓜裂枣的棍子，跳到他们够不着的墙头，喝道：“帮主的亲兄弟都敢打，你们活腻了？”
癞子拽住朝我扔石头的小乞丐，甩了身边朝天吐口水的瘸子一耳光，擦了擦自己的脸，抬手制住众乞丐，抱拳道：“敢问少侠名号？”
“我是秦老帮主亲授草绳的关门弟子、现任帮主文有仁的亲弟弟文有智！连我都敢打？！你们是哪个堂口的？你叫什么名字？！嗯？！”
“文有智？！你是文有仁的兄弟？”癞子睁眼问道，“你就这个名字，不改了吧？”
“我好好的改啥名？混账！你叫啥名？”
“兄弟们，宁城南郊香口传来帮主号令，文有智若敢登中土半步，格杀勿论，丐帮兄弟人人有责！”癞子捡起一块石头，“眼前这就是文有智，你们说，杀不杀？！”
“杀！！！”乞丐们敲着棍子大喊。仰天而吐被打断的瘸子，嗬嗬地重新攒着口水。
我一掌轰倒一堵厚墙，大怒：“臭癞子头！你说什么？我大哥要杀我？别放屁了！你说清楚，不然，我把你们的脑袋都捏成肉松！”
众乞丐气焰略减，敲棍子的停了，拿石头的扔了，攒口水的咽了，只剩癞子一人拿着石头大骂：“别被他的障眼法骗了！帮里早有消息，文有智的武功已经废了，他装模作样而已！兄弟们，效忠帮主的机会来了，给我杀！”
我大哥的为人我知道，以他自己，绝不会下令杀我，难道文有仁这个棒槌又让别人耍了？我使出天成派的神功，闪过去抢过癞子手里的石头，捏成粉洒在他碗里，眨眼间又闪身回到房顶。众乞丐见识了厉害，这才真的怕了，鸦雀无声，癞子也开始说软话，什么有眼不识泰山啦，大水冲了龙王庙啦，嘚啵嘚啵一堆屁话。见我不理不睬，癞子仓皇把手里装着石粉的破碗摆到地上，捡了三根树枝插进去，率领众乞丐纳头便拜，念念有词，毫无重复，可见平日德行。
仔细审问才知，这些人是当初丐帮叛徒魏七的残党搞出来的蠢帮众。当日在西关镇，魏七和手下受擒，被新任帮主文有仁仁慈地留了条命，流放西域。魏七散布在四处的手下有很多不肯归顺，有的跟着去了西域，有的四散躲藏。后来魏七那家伙在西域勾结了放羊的土匪、强夺莲花的烂人荆景雄，另立山头，搞了一个假丐帮，派亲信收拢新旧人手，暗中联络，为非作歹，把丐帮的名声整得越来越臭，怨声载道，人人喊打。叛徒乞丐打家劫舍，过得滋润。正统乞丐却讨不来饭，饿得不行。然而帮规管着，乞丐只许乞讨，连回家种地都不行，因此正牌帮众有的明着退帮，有的暗中投靠假丐帮，没多久，只剩不到三成叫花子还跟文有仁守着侠义道。而后来，过冬粮贵，日子艰难，恐怕一两成都不足了。
“原来，你说的帮主，是魏七那个混蛋？他恨不得杀我，倒是可以理解，不过你们几个，好好的侠义道不走，竟然走歪门邪道，还有脸活着吗？！那小屁孩，野狗吃着不恶心？”
众乞丐哭求，纷纷说是被坏人蒙蔽。他们家本来就在这个小山村，遇上荒年，丁家洼的水贼背弃了“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矩，村民们死的死逃的逃，撂下一个荒村。癞子这十来个人，最恨水贼，宁死不落草，自以为加入丐帮能有饭吃，岂料还是落了草，见了水贼，不抢一把心里不舒服，不料冲撞了“武神爷爷”，实乃狗眼不识泰山。癞子道，幸亏有武神爷爷提点，不然还当魏七是好人，文大侠是坏人哩！
此时，癞子说着说着，忽然扇了小乞丐一耳光：“小毛，你竟然偷吃？！那是好兄弟旺财啊！是大伙救命的口粮！旺财死的时候，你不是哭得最伤心吗？！怎么敢偷吃？我们豁出命到镇上找吃的，你倒好，把兄弟们的口粮偷吃了！你吃的不仅是好兄弟旺财的肉，更是大伙的肉啊！按照帮规，理应处死！”小乞丐哭啼，众乞丐求情，癞子不饶，纷纷攘攘的乞丐们，头都不磕了，把老子晾在一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