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红梅的男人叫胡成礼。
胡成礼经常骑个雅马哈劲豹150来到贺红梅的房子前,按响喇叭,一声短促,一声长鸣,贺红梅就出来了。校长刘积广曾找贺红梅谈话。
刘积广说:“小贺啊,娃娃要上课呢!”
刘积广接着说:“你那个啥同学,给说一声。”
贺红梅一看,旁边还有几个老师,就有点害羞,说:“刘校长,我晓得了!”完了,吐吐舌头,就走了,边走边说:“我要上课了。”
刘积广又说:“你不说,我就说了。我说了不行,我就找人说去。”
贺红梅一瞅,刘积广是专门从办公楼踅过来给自己说的,就笑了,说:“刘叔,都下班了,下班了,你还管?”
刘积广说:“最后一次了!”扭头就走了,嘴里噙着一根烟,狠狠地咂着。
这边,贺红梅就问自己的男人:“你是我男人吗?”
胡成礼也爱抽烟,就把烟圈吐到贺红梅的脸上,回答道:“你说呢?”
贺红梅就不高兴了,说:“爱我就把烟戒了。”
胡成礼也不高兴了,说:“烟就是饭,就是你,我把自己戒了都不能戒我的饭啊!”
贺红梅就高兴了,说:“来的时候,走的时候,都不要按喇叭。”
胡成礼也高兴了,说:“响的喇叭不按,那只能按不响的。”
胡成礼确实不怎么按喇叭了。门卫老郝的老婆赵慧侠望着人家的摩托车,愣愣的,苶了半天,自言自语道:“这摩托车的喇叭就是好听。”
摩托车的喇叭声不再穿越校门口那片空旷的花园了,也不再四处飘荡了。赵慧侠又自言自语:“这车的气味,啧啧,就是好闻。”
我和张三也爱闻公路上汽车的味道。一天,我们去上学,就盯着一辆辆来往的车子。只要远远的看见汽车来了,我们就使劲地吸着鼻子,屏着呼吸。汽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我们就张大嘴巴,双手不停地往嘴里里扇着,然后闭着眼,异口同声道:“真香!”
我们贾家庄距离土镇不足一公里。出了村口,百十来米就是我们土镇最长最宽的公路。公路跌跌宕宕,起起伏伏。我们有时在公路上闻汽车,有时把羊赶到路边的树坑里。把羊赶到树坑的时候就是我们的周末。周末是我们最无聊的的时候,最无聊的时候父母就让我们放羊。
父母说:“把羊放到村边那个荒了的树林里。”
我们愉快地答应着,等父母下地了就把羊赶到公路边。张三说:“这是在锻炼羊的胆量哩。”
我们把羊鞭插在路边的一个土堆上。鞭子上挂着塑料袋,充当我们的旗帜,有时是白色的,有时是红色的,有时是黑色的。一次,我们没有什么挂,就把书包挂上去。
张三造了个歇后语,说:“羊鞭上挂书包,高明!”
一个女人从远处走来。走过我们贾家庄村口,问:“土镇中学往哪走呢?”
这个女人,穿着高跟鞋。这种鞋,很媚,光溜溜的,让人有种不顾生命冲上去摸一摸的躁动。我们只在电视上和父亲的电影海报上见过。张三说:“看见这鞋,我就想犯罪!”
我附和着:“我爱高跟鞋!”
这个女人,涂着口红,鲜艳鲜艳的,像快要流出血一样。张菊花见了说:“歌舞团的,伤风败俗!”
我们跟着说:“伤风败俗!”说完了后,我们偷偷地瞄,瞄了一眼,再一眼。
这个时髦的女人不知道我们瞄她。
我们本来打算实打实地告诉她土镇中学在哪里。可是,我们看见,她经过我们的羊时,捂着鼻子,扇着空气,这是对我们的羊的公然侮辱。我们的羊开始不安分了,吃一口草打一下喷嚏。我们的羊生气了。羊生气了,就意味着我们生气了。
我们还看见,这个女人提着裤管,小心翼翼地走路。我们开始还打算模仿她的走路,谁知她竟然一直这么走,边走边跺脚,边跺脚边骂我们的土路。我们乡村的道路经常是虚土较多,厚厚一层,一脚下去,“噗嗤”就是个窝窝,但我们非常喜欢这种感觉,我们的羊也喜欢在这虚土里撒欢打滚。其实,她走的那节路是我们贾家庄最好的一段土路,硬邦邦的,瓷实得很,即使有虚土,也是蜻蜓点水,绝不会眯人的眼。
我们气愤她夸张的动作,所以我们说:“土镇中学顺着这条路往北走,看见那颗大树,再往东走,看见一个大石头,再往南走,就到了。”
我们说的是土镇中学的后门。我们没有骗她。
她走一步,他们在后面学一步。我们的羊就跟着我们一路“咩咩”地叫。
几天后,升旗仪式上,我们才知道这个女人叫贺红梅。
再几天后,贺红梅代替了我们的班主任李兰,因为李兰肚子大了,要回家生孩子去了。
我们打算给贺红梅一个下马威,可是,贺红梅还算漂亮。我觉得比李兰漂亮,张三说贺红梅的屁股好看,但嘴巴不好看,和李兰不相上下。所以,我们都于心不忍。
第一次上课,贺红梅就认出了我们。她把我们的名字点了三遍,我们答了三遍“到”。第三遍答完,贺红梅让我们坐下,表示她已经把我们记住了。
下课后,我的父亲田水根已经坐在了贺红梅的房间里了。
田水根有个毛病,就是我每换一个班主任,他都要第一时间去拜访,每次拜访手里都不空着,不是一只鸡就是一捆葱,要么就是一笼馍馍,反正都是自家产的,好日捣。有人告诉他,城里人稀罕农村的土特产,老师是吃商品粮的,在他眼中就成了城里人。我说过他几次了,他就不是不听,自以为是。
我父亲就把我推到贺红梅的跟前,像移交政权一样,显得很庄重,说:“这小子你要抓紧啊!”
我望着棚子顶上的报纸,报纸上有几个大字“人名日”,“报”字被糊住了。我就想笑,憋着一口气,没笑出声,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不淘气了。”
贺红梅抖动了她的柳叶眉,小小的妩媚了一下,问我父亲:“你这小子,学习怎么样?”
我最喜欢别人问我这句话了,就装了一下谦虚,说:“贺老师,所有成绩的取得都是老师的功劳。”我想,她一定会摸着我的头,然后说:“好娃娃!”我低下头,准备享受女老师手心的芳香,顺便也幸福地想着以后的日子是多么地美好。我就这样想到日落,发觉寒气袭上身,才摸摸头发,抖出一些土粒来。张三已经骑在学校的墙头冲我得意地笑着,说:“老贺同志不错吧!”
我说:“叫你张芝生也来学校啊!”
他跳下墙,身手矫健,像猴子滑滑梯一样,然后拉着我从后门溜进教室。
教室里,贺红梅好像在调整班干部。我傲视群雄,等待着她宣布我为班长,因为这是个惯例,班长从来都是由学习好的学生来担任。我像等待封赏的臣子一样,内心激动不已,不时地瞄着张三和我的同桌小佟。她说:“田耕,你当生活委员吧。”我半天没坐下,严肃地直直看着她,直到她宣布下一个班干部时,我才偷偷坐了下去。张三吃里爬外,还幸灾乐祸地向我竖起小拇指,以致于贺红梅第二次叫我回答问题我都没听见。她喊了三次我才起来,我说:“我不会。”
下课,她让我到她的房间去。我身后跟着一群伙伴,都是来看我的笑话的。这群不怀好意的家伙,看我当了班长怎么收拾你们。
为了表示我的自信,我昂首阔步地走进她的房间,比她走得还带劲。我进去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后来的胡成礼。当时我就想,这就是她男人啊,她还有男人啊?说句老实话,我们都不希望漂亮的女老师有男人,尤其那个男人后来还把我们漂亮的贺老师的肚子弄大了,弄大了就不漂亮了。不漂亮不是说我们在乎她的肚子或皮肤,而是挺着大肚子来上课,走路摇摇晃晃看起来不漂亮,严重影响了我们对女性的想象。
那一刻,我就恨我为什么不快快长大,好做她的男人。那一刻,我突然可怜起来我的新老师了,她来到我们土镇中学挺不容易的,那一刻,我还不知道她和我们校长刘积广的关系。
我们的贺老师说:“喝水吧?孩子不喝茶的。”
我看到她男人喝茶,就说:“我也喝茶。”他男人很吃惊地看着我,我不害怕,毕竟在这个学校里我还是个人五人六的角儿,所以我也看着他。胡成礼就放下茶杯到帘子里面去了。
我们的贺老师说:“你不乐意?”
我说:“什么不乐意?”
她说:“你还犟得不行。没当上班长不高兴了。”
我说:“没有。一切服从老师的安排,我爸也说,要听组织的话嘛。”
这时,她给我把茶也泡好了,说:“我不是什么组织,不过,你倒听你父亲的话。”
我说:“那是啊,不听话那叫忘本。”
她说:“你很骄傲?”
我说:“没骄傲,我还得过0分呢?”
她说:“这我知道。不过,你不觉得你的满分太多了吗?我今天不让你当班长就是想让你学会让,把满分也让给别人一次。”
张三问我谈判得怎么样了。
我说:“下周班长就是我的。”
后来,张三在一次酒桌上说我太自我感觉良好了,说我那天根本不是这么说的。我问是怎么说的,他说:
“你啊,被贺红梅拍着肩膀说‘好好干’,特卑微!”
他接着说:
“你低着头,退后两步,然后才走出了贺红梅的房门。你呀,活脱一个太监再世。”
我记得不是这样的。
我还记得当时我屁股一扭,就看到了她挂在门后面的内裤,像老郝的老婆赵慧侠说的那样,红红绿绿。第一次看见这东西,说实在的,心不跳脸不红是不正常的,我没被老师吓住,反被一条内裤吓得哆嗦起来,我感觉要尿裤子了,背对着她,说:“贺老师,我想上厕所了。”她回答的声音很小,连帘子里面的胡成礼都提醒她了:“学生请示你哩!”多年后我第一次吻我的女人时,女人的娇嗔,让我想起了贺红梅的声音。因为那天我清楚地记得,我的身后阳光一片,火辣辣地炙烤着我。
这个细节在后来的日子里给我带来了一个在那时看来是神圣的令人羡慕的差事。当然,这个差事我得和张三一起完成。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贺红梅又一次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递给我一杯茶,同时递给我两张纸条,说:“小的呢,你出了学校门拆开看,然后按上面的要求做就行了;大的呢,不要看,老师相信你。”我大摇大摆地走过同学们火辣辣的眼光,张三立马冲上来,问我:“干什么去?”
我说:“到镇上办件事情。”
张三就拽着我的衣角说:“带上我吧!”张三想去倒不是说给老师办事有多光荣,尤其在晚读的时候,也不是说张三擅长逃课,关键是张三想洗刷贺红梅对自己的看法,想巴结贺红梅。
一路上,我们就在讨论,这次使命的漂亮完成会不会让贺红梅释怀,忘记那天我们对她的戏弄。
我们一致认为我们漂亮的贺老师没有那么小心眼。
毕竟在晚读的时候,贺红梅经常让我们在夕阳下靠着土墙,边读书边摇头晃脑,边摇头晃脑还能边捉蚂蚁,蚂蚁抓累了还能扣墙上的土。贺红梅对我们的忙里偷闲视而不见。贺红梅说:“只要你书读得好,声音大就行。”于是,我们哇啦啦地喊,一浪高过一浪,震得尘土飞扬。我们管这叫“喊书”。在喊书中,我们坚信只有工夫深铁棒磨成针,总有一天我们会扣倒这堵墙,到时我们回家就近了好几百步。
我们怀里揣着贺红梅的鸡毛信,像揣着偷烤的红薯一样,又烧燎又香甜。
我打开第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镇政府,大门左拐,一百米,过圆门,坐北朝南一排房子,26号。交给那天你看到的男子。
我们哈哈大笑,像风卷黄土一样,一路狂奔。学校门口的那条公路也任性舞动,充满了五颜六色的汽车和各式各样的气味。
本来都没有后面的事情,坏就坏在张三身上,一路怂恿我打开第二个纸条。我怎么能出卖老师呢,我怎么能让老师失望呢?所以我守口如瓶!
我们复命的时候,我一个人进了贺红梅的房间。贺红梅开口就问:“谁让张三去的?咹?”
张三知道,自己重塑形象的梦想基本破灭了。
一个下午,我又去送纸条。突然从树后闪出几个人,带头是张三。他们二话没说就把我摁到在地,我双手被剪,杀猪般的吼着,我听见他们大声念着大纸条:“亲爱的,今晚老地方见,八点,爱你的梅。”他们没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就高举纸条,对着夕阳仔细地寻思着。我趴在地上,对着大地说:“你们这群王八羔子,看到了吧?什么都没看到吧?我现在就给老师告你们去!”
我呼呼地喘着粗气,吹得黄土眯了我一脸。当我回到老师的房间时,我还记得他们教我的话。
我给贺红梅说:“我笨,摔了一跤,把纸条摔得找不着了。”
我敬爱地贺老师给我洗了脸,温暖地纤手拂过我脸庞时,我把几颗眼泪落到脸盆里了。
那段时间,为了送纸条,我和张三的友谊也跌到了低谷。
我扯着嗓子喊:“张三,你这个王八蛋!”
张三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跟你计较。”张三他们得寸进尺,第二天下午,贺红梅骑自行车去镇政府的时候,他们躲在路边的沟沟喊:“老地方,老地方。”
贺红梅停下来,他们又不见了。
我拾起一块砖头,盘旋着扔过去,听见“妈呀”一声。我的贺老师回头看见了我,转头骑到我跟前问我:“你要给我捅事吗?”我第一次觉得,还有老师害怕的事情。
张三上课的时候给我递来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你没出卖我们。好哥们!”
多年后,在街上,我看见,贺红梅的眉毛变细了,弄得很流行的那种,脸上的粉还是没遮住她的皱纹。我叫了声“贺老师”。她答应了一句,知道我是她曾经的一个学生,但半天闪不出我的名字。这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走在街上,我边走边哭。我后悔没有保存那些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