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卢冬花在案板上弄着鸡,还不忘时不时地回头指着我,一指就要开始骂人了:“这屁娃,净惹事。”
我父亲田水根正擦拭着他的电影机子,就接过话,说:“对咧,说啥哩。娃好好的就行。看你的鸡肉咋弄哩!”
其实,我一点都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我盯着母亲手里的鸡腿,想象着等会的大快朵颐。
张三很是羡慕我,说:“你这每考一回试,都能美美地咥一顿。”
我说:“我家后院的鸡就遭殃了。”
卢冬花把刀在案板上剁得“叭叭”响,说:“三夏还没有结束哩,刘积广弄球哩,又要考试!”
田水根就应声了,说:“娃刚收假,你就消停会。”
农村人的不消停主要表现在三夏忙月里要和老天爷抢时间。麦子已经收了大半,但还有很多人的晾在地里,黄黄的,金光灿灿,一串麦穗一把麦芒,呈现出磅礴喷涌的姿势。这个季节里的阳光都像麦子一样清香,笼罩着整个土镇的村村落落。人们已经暂时不关心张家长李家短里了,这个时候,人们只关心粮食。粮食就是爹和娘,就是先人。粮食和黄土地谈起了恋爱,混合着,暧昧着,纠缠在一起,洋溢着青春的热情和排卵期的骚动。一粒粒麦子走进了化肥袋做的口袋里,走进了殷实人家砖砌的粮仓里,走进了土镇中学的食堂里。
刘积广拿着大喇叭,喊:“同学们,把你们拾的麦子都交上来,必须是你们亲自拾的,咱这是勤工俭学,不能搞形式。”
每一个同学的父母都很识趣,纷纷从自家的麦堆子上舀上几碗,扎好口袋,叮顿好,说:“到学校后,不够再回来取。”
有个别拿了秕麦子或者带糠皮的,就躲在人后面,迟迟不拿出来。张三就是这样的人。
张三提前都装好了麦子,全是张菊花今年新打的好麦子,饱满爽朗,圆咕嘟嘟,掬在手里沉甸甸的,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张三喜欢在这样的麦子里打滚撒野,顺便抓了好几斤,偷偷放在那个尿素袋子里。到了晚上,张三还专门看了看,把绑口的绳子勒了勒,确保洒不出来后才去睡觉。
第二天,大家都拿来了麦子。十几斤,掂在肩上,已经很沉了。相互掂量,比较,看谁的攒劲美气,张三就露馅了,露馅了就受到了同学的嘲弄,尤其马仁杰,抿着嘴压着笑声,就有一种戏弄和看人笑话的意思了。
张三黑着脸,仿佛看见张菊花在后半夜把自己的麦子一碗又一碗地舀出来,边舀还边说:“叫你狸猫换太子!叫你狸猫换太子,咹!”
张三想着想着,倒不怨恨奶奶了。奶奶从民国十八年的年馑天过来,不容易。
贺红梅看着张三的秕秕麦子,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是说:“张三,在麦堆上刨个坑,把你的麦埋进去。”
张三埋完麦子,贺红梅就开始了总结发言:“这次忙假的勤工俭学,大家的表现都非常好,没有出现短斤缺两的现象,可见啊,大家在假期里,都扎扎实实地拾麦穗了,都帮了家里人。这就是长大的象征。”象征这个词很伟大,更有一种甜甜的味道,让人捉摸不透又十分想念,使用起来,像是站在高处发号施令,器宇轩昂,扎势美气。张三看着讲台上的贺红梅,听着贺红梅滔滔不绝的论调,身子蔫蔫的,软软的,像秕麦子一样羞羞答答,有点顾影自怜的意思了。其实贺红梅也没有说什么,贺红梅只是说“张三,你刚才有点像黛玉葬花。”张三就更羞了,像是什么秘密被旁人感觉到了。
大地安静了,懒散了。
张三发现了贺红梅的秘密。
其实也不能算做是秘密。胡成礼隔三差五地来学校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尤其下午时分,来得更频繁了。
一天傍晚,张三还是像往常一样去贺红梅的房子周围溜达,准备献殷勤。这是跟我学的。
踅摸了一会,张三就斗胆敲了敲门。张三都想好了。如果贺红梅允许自己进去,他就给贺红梅哭,请求贺红梅原谅自己。如果贺红梅不理识自己,自己就抽自己,一定得让贺红梅满意。可是,张三万万没有想到,贺红梅根本就没有在里面。
张三的“报告”声把王卫民给喊了出来。王卫民说:“你班主任没有在。”
张三就悻悻地走了。
其实,走了就没事了。张三却溜达到了操场上。到操场上跑两圈也没事,张三却沿着那条小路走到了矮墙边,把下巴搁在豁豁口,瞭望着那个果园——我们和马彪打架的地方。
果园里没有马彪,也没有我。
果园里,一件粉红的衣服,一身黑色夹克。树叶黑漆漆的,傍晚的残照自上而下地悬浮在半空。粉色的衣服和黑色夹克傻傻地怔在那,享受着晚来的凉风,哆嗦着,像两个摇摆的稻草人。
“爱我吗?”
“爱!”
“怎么爱?”
“就这么爱!”
张三一尻子坐在地上。脑袋涨得生疼。疼痛让人清醒,也让人麻痹。
那几天,张三似乎放弃了自我。
我说:“你的魂又回来了。”
张三开始在上课的时候贼眉鼠眼了,东张西望了,见了王卫民就笑,见了贺红梅就昂着头,见了同学就嘻嘻哈哈。作业也做得一塌糊涂。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张三在我们的花坛上站出了花样,也站出了榜样。
后来,张菊花死了后,张三就又沉默了。
张三的忽冷忽热,变化多端,让我们之间的友谊也变得摇摆不定。我开始琢磨不透他了。我估摸着,张菊花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或者,他不满意王卫民管自己。
说起来,张芝生让王卫民管张三,可王卫民只叫了几次张三到房间,到房间不是恨铁不成钢地骂就是要给补课。张三最不爱听的就是英语。每次都是应付地“嗯啊”一番。张三不知道张芝生怎么把自己托付给了王卫民。托付给王卫民不是说王卫民不好,而是王卫民啰里啰嗦说话的感觉,他不喜欢,不喜欢就生了厌,就把王卫民每次的苦口婆心当成了驴肝肺。后来,一上王卫民的课就烦,甚至听到英语就烦。
那几天,张三给我说,他想给王卫民摊牌,要自立门户,吃住都在宿舍。
我建议他再等等看。
不承想,多日后,贺红梅怀孕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校园。
贺红梅认定了,绝对是张三传的谣。
王卫民也跟着认定。
吕百里偷偷地笑。
张三藏着果园里的秘密,谁都没有说。直到赵慧侠把事情说囫展了,说圆润了,我们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可是,张三已经离校出走好多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