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拉着我,去镇上的“星星录像厅”耍了一次。张三带我去,并不是顾及哥们关系,而是一旦贺红梅问起,好有个垫背的,尤其让班长垫背,即便贺红梅要处罚,也会手下留情。
可是,我们都错了。
我们是在下午第八节课溜走的。第八节往往是班级活动,要么是空堂自习。贺红梅一般会走马观花地转两圈,然后再在教室外的玻璃窗后晃两眼,当然有时也会在铃声快响起的时候杀个回马枪,逮一两个调皮捣蛋的。张三经常被逮住,但这丝毫不影响他逃课的热情。张三在这方面,总能推陈出新,出人意料。譬如,这次,我说:“这几天,贺红梅在整顿纪律,咱还是不去了吧?”
张三就满脸惆怅,说:“贺红梅已经看我不顺眼了,还不如出去散散心。”
见我不为所动,就接着说:“踅面?”
“肉夹馍?”
“冰峰?”
“冰棍?雪糕?南洋牌的。”
我终究还是抵不过这么多好吃的。
回来时,贺红梅在教室里站着,笑着问:“舒服了?畅快了?”
我羞得低下了头,张三的头还直挺着。
贺红梅继续笑着说:“这次,不处罚你们了。这样吧,你们给全班同学还原一下在踅面店的场景。”
张三的头低下去了,几只麻雀在教室里飞来飞去,出不去,把玻璃窗撞得“砰砰”响。
有人想笑,都憋着。
“那就再还原一下其他方面的?要不?”
张三和我就开始了现场表演。
张三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拉了条凳子,坐在靠窗的桌子前,窗外一棵柳树和一棵桐树迎风招展。张三对着教室里的空气说:“来一碗踅面,大油多,葱花多,鱼鱼多,少放醋。”
我也跟着喊:“来一碗踅面,大油少,鱼鱼多,多放醋。”
张三喊得很神气,喊得涨红了脸。我喊得一点都不得劲。不过,贺红梅倒给我面子,没有让我重喊。
贺红梅说:“还有呢?”
张三就立马加戏,唱了一段秦腔,嘴里还得搅动着,要感觉像是噙着馍馍。
贺红梅说:“还有呢?”
我们就假装聊天。教室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贺红梅。贺红梅的脸色凝重,大家就觉得一点都不好玩了,就觉得贺红梅是认真的。
毕了后,贺红梅说:“还不错,算你们没有骗我!”
毕了后,马仁杰悄悄告诉我们:“胡成礼刚才来过了。我去贺红梅的房间汇报工作,闻了满口的踅面味,醋味很重!”
毕了后,我和张三达成一致。张三要改变在贺红梅心中的形象,就必须在双管齐下,既要在生活上痛改前非,也要在学习上奋力直追。
我说:“你得多考几次满分!”
张三说:“难!”
其实,满分不满分的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张三再也不能出事了。出事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绝不能叫家长。叫不叫家长都无所谓,一定不能让张芝生知道。知道了就说不清了,说不清的时候,贾有才和张菊花还喜欢瞎掺和。
张菊花雷打不动地,隔段时间就要让田水根同志帮自己给张芝生写信。
张菊花说一句,田水根就写一句。田水根写一句,张菊花还要往前凑一凑,时不时问一句:“这句,写对了?”
每次我都旁敲侧击,想从我父亲那里得到一些蛛丝马迹。父亲守口如瓶!
张三怅然若失。
我也得找机会把自己的面子挽回来,因为那几天,马仁杰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敲着饭缸子,说:“田耕,你说,今天饭堂的饭,会不会是踅面?”
一天,贺红梅安排了历史的背诵任务,我突然两眼放光,感觉机会来了。
贺红梅还是老一套,让背过的给小组长背,小组长给科代表何晶晶和学习委员刘小佟背。何晶晶和刘小佟给老师背。这里就有问题了。按道理八个小组长分两拨,何晶晶和刘小佟各负责一拨即可。可是,大家都知道,何晶晶盯得比较严格,比较死板,必须让你滚瓜烂熟;刘小佟就不一样了,不一样不是说刘小佟会松一些或者给你放水,而是说你背的时候,刘小佟会阳光灿烂地盯着课本,会给你微笑,尤其当你卡壳的时候,所以八个小组长都想给刘小佟背。
我虽是班长,但还兼着小组长,也不能免俗。等贺红梅走开后,我环视四周,大家都在叽哩哇啦地念着书,而我已经可以流利地背诵了,顿时就膨胀起来。
我就走到刘小佟跟前,说:“学习委员大人,我可以给你背吗?”
刘小佟说:“你去找何晶晶吧!”
我不管那么多,就死皮赖脸地开始了。
我嘻嘻哈哈,忽快忽慢,抑扬顿挫,回头看看马仁杰。
马仁杰在不远处嘀咕。我就更来劲了,张大嘴巴显摆起来了。
我背完后,刚坐下,一个拳头就戳在我的心窝上。我顺着凳子滑下去,一阵钻心的酸疼,心想:完蛋了,要死了,我见不到我妈了。
我根本没有力气还手,但凭感觉,不是张三,张三下手干脆,不拖泥带水;也不是马仁杰,马仁杰咋咋呼呼的,没有力度。我跪倒在地,教室立马安静了,许多背书的人都苶住了,嘴巴里像塞了什么东西,不敢出气了。一个巨大的身影盖着我,黑压压的,只能感觉出他的胳膊在舞动,应该又一次砸过来了,或者背上或者肚子上,因为我再一次感觉到了肠子在扭动。眼前一片黑,一恍惚,闪过一道光,我就瘫在了地上,像一堆烂泥。
我听见有人说:“背背背,背你的脸哩!”
又有人说:“算了,不打了,他是班长!”
“打的就是班长!”那人说。
我慢慢清醒,知道是谁了,这人是马彪,像他名字一样的彪形大汉,是我们班个子最高的,据说小学留级了三次。一头自然卷黄毛,皮肤白皙,眼窝凹陷,嘴唇薄如蝉翼,说起话来,鸡啄小米一样。贺红梅为了拉拢他,也让他当了个小组长。
我还在地上“哎哟哎哟”叫唤着。叫唤并不是有多么的疼,也不是一点疼都没有,而是要显示出很疼很难受,就好比吃饭要用筷子,用刀叉就别扭了,用手抓就难看了,挨打了就要疼痛一番,天经地义而且很有必要,因为疼痛难受就可以暂时不起来了,不起来就显得不丢人了。不丢人还有个办法,就是顺势抄起一个板凳腿抡过去,那样一定很热闹,一定有人称赞叫好。但是,抡哪里呢?马彪的头吗,抡一下就是个血窟窿,刷刷的,要死人的,死人我就要蹲监狱的,蹲监狱就见不到我妈和刘小佟了;那就抡他的胳膊,只要一下,我保证,胳膊就断了,可是死不了,死不了,这家伙就要报复的,报复不行啊,冤冤相报何时了,我赔不起,我还要上大学的;那就抡我身边的水泥地,最好抡出巨大的声响,好吓唬吓唬他,可这个打过老师的家伙能被唬住吗?
我尴尬着,在地上不起来。旁边就有人哈哈大笑。
有人问:“班长,你死了吗?”
有人说:“班长,肚子疼吗?”
严青松捂着嘴巴,嘻嘻地笑,也问:“班长,你流血了吗?”
“班长,你咋不流血呢?呵噗呵噗!”严青松天生兔儿嘴,发音不准,即便后来被父亲拉去做了美容手术,也还是漏气,说话咬字,含混不清,像是噙着一口热枣。
我还在水泥地上窝着,窝着并不妨碍我的笑容。比如,我听见严青松说话就想笑。
但我堂堂一个班长,窝在地上,以怎样的形式站起来,什么时候站起来,却是个大问题。
刘小佟已经把贺红梅叫来了。
我一见贺红梅来了,就抡起凳子腿朝马彪的腿上砍。轻重嘛,我已经计算过了,拿捏得好好的。
大家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马彪没有防备,也疼痛得叫唤了一声;又准备给我一拳,被贺红梅呵斥住了。
但是,面对马彪这么一个比自己高出一头多的小伙子,贺红梅还是有点怯火。
好在贺红梅房子隔壁是王卫民,王卫民是男的;另一边是冯文道,冯文道虽然文弱,但好歹也是男的。两个男人给她壮胆,所以,贺红梅对马彪也不怯火了,底气就足了,底气一足,走路也带劲了,说话也铿锵了,于是,便开始审问我们了。
我说我头疼,肚子疼,浑身都疼,要回家。贺红梅就让张三护送我回去。
我一进家门,看见田水根正在拾掇他的放映机。田水根随便问了我一句:“回来了,这么早?”
“嗯!”我快速进了自己的房子。
母亲叫我吃饭,我说:“不想吃。”
母亲一看我的脸色不好,架势不对,就拉我到学校,见了贺红梅,我母亲说:“我娃从小到大就没有挨过打,也没有打过谁。”
贺红梅已经把马彪放了,只能糊弄我母亲,说:“已经叫家长了,马上来,来了先给娃看病。”
“这不是看病的事。这是个理!”母亲不依不饶。
贺红梅最怕农村妇女给自己讲理。这理讲着讲着,本来一件事就说成了两件事,两件事就能说成四件事。掰扯得多了,事情的头头尾尾就揪扯不清。所以,贺红梅赶紧暗示王卫民说话,又悄悄捻了捻冯文道的脚,挤眼色让冯文道也说,冯文道就赶紧倒茶,说:“病是一定要看,理也是要讲的。”
我们贾家庄和王家庄离学校只有两畛地的距离,而马彪和马仁杰是一个村的,是马家咀村的,离学校要六七里路。这给了我母亲莫大的胆气,于是,我母亲说:“我就不信了,在自家门前上学还叫人欺负!”
我母亲喘着粗气,不喝茶,脸涨得通红,红得发紫。
王卫民就劝说:“嫂子,我们都是看着我田哥的电影长大的,都知道田哥最重脸面,你放心,这事情,贺老师处理不了,还有我,还有刘校长。”
田水根骑着自行车也来学校了,先见了刘积广,刘积广把放电影的账给结了。
田水根噙着刘积广的烟,说:“娃娃家的,不懂事,净捣乱!”
刘积广应和着:“放心,老哥的娃就是我娃,娃的事就是大事。”
贺红梅最后还是托人把马彪的家长叫来了。
来的人,一样的人高马大,说话大嗓门,腰板粗壮,像个男人一样,见到马彪,先给了一个耳光,扇得马彪东倒西踉,接着说:“老娘让你来学习了,是让你来打架了?”
我母亲说:“不是打架,是打人!”
马彪的母亲又是一个耳光,说:“谁让你打架呢?皮紧了?”
我母亲说:“不是打架,是打人,打了我娃!”
“我晓得!”马彪母亲不打了,也出着粗气,说:“这死狗东西,把我能气死。我也不管了。你们老师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贺红梅说:“按学校制度,要回家反省两周,还要留校察看。”
马彪母亲就急了,说:“那不行。我娃是错了,但你们学校是教育人的地方,你们不教育,我领回去干啥?我领回去还要我看管呢,我的地谁拾掇,你吗?”
“我不弄!”贺红梅接话了。我母亲就笑。
“你不弄,我没时间弄,地里歉收了,算谁的?”马彪母亲说。
“你这人咋不讲理呢?”
“咋不讲理,我现在就给你讲理呢,是你不讲理!”
贺红梅被说糊涂了,说:“你要再这样,我就把你娃交给政教处,让吕主任处理。”
“交,现在就交!就是交给刘积广我也不怕!”
刘校长让门卫老郝把马彪母亲请了出去,末了,撂下一句话:“让你家男人来学校!”
第二天,马彪母亲又来了,看着站在旗杆下的马彪,就气呼呼地跑到贺红梅的房子门前。
敲门,贺红梅房子里面没有人。
再敲门,里面死一样寂静。
这个女人就趴在窗台下,开始嚎叫:“贺老师啊,我就是想见你一面啊,你为啥不见我啊!”
贺红梅的房子还是没有动静。
外边就更得劲了,接着嚎叫:“尊敬的贺老师啊,上回吃我红薯的时候咋就见我哩,今回啊,我没有拿红薯,你就不见了?”
贺红梅气都不敢出。
“你想吃红薯,你说啊,你说,我让马彪给你捎些啊!”外边的女人开始唱起来了,有鼻子有眼,像唱秦腔。
贺红梅在房间里红着脸,更不敢开门了。
马彪母亲的嚎叫引来了很多同学和老师。这个时候,刘积广把马彪父亲带来了。
这个叫马亮娃的男人一胳膊把这个女人拎起来,猛然给了一句:“回!不嫌丢人?咹?村支书都来咱屋里了!”
“回?”女人整个身子都窝在了地上,脸上也蹭了层土,说,“马彪还没有学上哩!马彪还在旗杆底下示众哩!”
“一码归一码!先回!你回不回?咹?”男人抠下了鞋底,女人就赶紧起来了。
事后,马彪回家反省一周,我也做了检讨。贺红梅问及打我的原因。
答曰:“话太多!我眼镜上的螺丝掉了,太吵了,影响我找螺丝。”
贺红梅“噗”的笑了。我笑不起来。
我知道,与马彪的矛盾不可调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