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唯我居,归无艳仍像是在做梦一般。房间里乱成一团:她的心爱的琵琶反扔在沙发上,衣服乱七八糟地堆在床上,行李箱的锁也被那可恶的劫匪给弄坏了,此时行李箱大开着,顽皮地等着她回来收拾残局。
她感到一阵恶心。她按着胸口,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勉强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
那副厚厚的玻璃瓶底儿眼镜,静静地躺在靠门的那堵墙边,境片已经破碎。归无艳弯下腰,捡起镜框,如大病了一场般的脸色惨白。“对不起,”她心疼地说,“你不该是这样的下场的……”
此时,是农历腊月二十九日的傍晚,除夕。
一大早,就有一支全荷武装的警察,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南庄。在一名干练的警官指导下,他们一举端掉了一个非法传销的窝点,有十六名骨干犯罪分子,被悉数抓捕。另外有三十多名被骗从事非法传销的人,接受了再教育之后,被遣返回了家乡。
一整天,电视上都在播放这次成功的专项行动。一个官员模样的男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他们对南庄的传销窝点,已经摸查很久了。之所以选择除夕这天进行抓捕行动,主要是为了让骨干犯罪分子放松警惕,从而将他们一网打尽。那位官员还说,全国上下现正在轰轰烈烈地推进法治社会的建设,作为全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深圳的各项工作都走在全国前列。我们不允许有任何样的犯罪团伙,在深圳扎根。我们选择在除夕这天开展活动,也表明了我们的决心和态度,同犯罪分子斗争,我们永远没有假期!
在电视上,那位官员讲得慷慨激昂、唾液四溅。因为是除夕,一整天,珠宝商行里都没有什么顾客光临,那些珠宝销售员们,根据电视上的报道,纷纷发表着自己的观点。有几个对南庄熟悉的女孩,从抓捕行动的画面中,认出了事情是在南庄发生,便兴奋地指着画面:“我知道,那里是南庄!”
“是的。我早就听说过,整个深圳,做传销的人基本上都集中在南庄了!”
“哎,无艳,你不就是住在南庄吗?”有人问归无艳道,“这次的行动你有没有看到?快向大伙讲讲,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
“我,我没有看到。”归无艳神情慌乱,眼睛通红,“今早我起得比较晚。”
“你就没有听到警笛声?”
“没有。”归无艳连续进行了几次深呼吸,尽量用和平时一样的语气说,“我睡觉比较沉,一般的动静,可不容易把我惊醒呢。”
中午,丁秋生又跑了过来。在她的专柜前,他压低了声音说:“我帮你物色了一套房子,是在小区里,我一个同事的房子,价格合理。你搬过去住吧,不管怎么说,小区里都要比外面安全得多。”
归无艳低头沉思了许久。经历昨晚的事情之后,她不得不开始考虑,租住民房的安全保障问题了。可是,在小区里,那需要花不少钱呢。她的大脑迅速地运转着,在安全和花钱之间,进行着抉择。
“你放心,房租不是问题,”丁秋生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说道,“我可以帮你来出。当然,”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不是我趁火打劫,如果你同意做我女朋友,我是十分欢迎你搬到我那里去住的。我的房子就买在雍景城,三室一厅呢,空间足够大。”
归无艳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她十分反感丁秋生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她很感激他为自己物色合适的房子,但对他这种优越感,十分憎恶。恋爱双方如果一开始就无法处于平等的地位,那将注定这段恋情无法持久。归无艳虽不愿这么早就谈恋爱,但对待爱情,她有着自己的理解和坚持。
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哪怕是住窝棚又如何!
与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即便是住在高档小区,天天吃美食佳肴,仍难免双方形同陌路。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归无艳尽量使用平稳的语气,害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可暂时我还不打算搬。说实话,那套房子我很喜欢。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笨那样傻了。总之,我想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可是,你……”
“现在我还是在上班时间。如果你没别的事了,我们以后再聊吧。”
“那好。”丁秋生悻悻地说。
丁秋生离开后,学姐李冰把她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秋生说,帮你找了套房子,”学姐开门见山地说,“你考虑一下,还是搬过去住吧。”
“我刚刚拒绝了他。”
“哦,为啥?”学姐不解地问。
“我不想欠他的情,更不想因为这,我们而走到一起。”归无艳坦然回答道,“你知道他是咋对我说的吗?‘如果你同意做我女朋友,我是十分欢迎你搬到我那里去住的,’你听听,这是一个正人君子所说的话吗?我才不愿意,我的爱情与物质捆绑在一起呢。”
“你呀,太要强了。”学姐叹息道,“那么,接下来,你打算咋办?”
“没打算。还回唯我居,继续生活,继续工作,继续住在那里。”
“那咋中!”学姐当即极力劝她放弃这愚蠢的念头,“刚开始,你租住在那里时,说实话俺不大愿意,不过,看你兴致那么高,也不好说你。不管那里的安防系统建的多完善,但那里毕竟是城中村,居住在那里的人,鱼龙混杂,很容易发生昨晚那样的事情。这样吧,如果你真想继续在外租房,还是搬到俺长春花园那套房去吧。最起码的,那里每天24小时都有保安员巡视,安全许多。”
“谢谢你的好意,但真的不需要了。俺还是喜欢唯我居那里,中意那种更加充满人气的地方。”
归无艳的倔强让学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她们的谈话,也因此而中止了。
到了交班的时间,所有的销售员都被通知,到楼下集合,今天是除夕,提前下班。两辆绿色大巴停在一楼商场前面。销售员们依次走上大巴,去参加商行举办的晚会。归无艳并不关心这些。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事情,想的是丁秋生和学姐李冰所对她说的话。不管承认与否,依她目前的条件,能够找到丁秋生这样的男人,当自己的男朋友,这是她上辈子烧了高香。那么,她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学姐说,爱情从来都不是对等的,总有一方要为对方妥协。那么她对于爱情的坚持和所谓的原则,是否也该妥协呢?
可是,她的爱情原则又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还年轻,还不想谈?
归无艳发觉,自己的这种坚持既无谓,又可笑。
其实,更多人的坚持都是如此,无谓可笑。
整个晚会,归无艳一直处于这种混沌之中。既弄不清自己在坚持什么,又弄不明白,有什么理由不放弃这种无谓的坚持。
就连老总点到她的名字,要她上台接受表彰,她还是在那种恍惚之中,无法说出条理清晰的话来。
但是,当晚会结束后,丁秋生又驾驶着他的帕萨特,出现在酒店外面时,归无艳又鬼使神差地再一次拒绝了他,她甚至连想都没想,丁秋生怎么知道晚会这个时间结束,又怎么知道是在这家酒店举行的呢。
她径直登上了回商行的大巴,留下丁秋生背对着夕阳,把失落洒满整个酒店。
“你呀,那么好的男人,竟然不知道珍惜,”陈美琪叹息道,“你就不怕有人会把他抢走?”
“是你的终归是你的,”归无艳淡淡地说,“不是你的,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说的好像你是过来人似的,”陈美琪咂着嘴道,“最受不了你这种老气横秋的模样。”
“讲真的,我现在还没有做好要谈一场恋爱的准备。”
“那有什么好准备的?”陈美琪说,“恋爱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双方一拍即合就行。要是都按照你的想法,用大半辈子来准备,那这个社会还怎么进步呀?你要知道,社会进步的特征之一,就是人们恋爱的自由,以及对性生活的开放态度。”
“你这是在胡说什么呀?”归无艳像不认识陈美琪似的说。
“这不是胡说,这是我的经验之谈。”陈美琪说,“你可以随便找个女孩子问问,她有没有过性生活,是与男人认识几天时发生的性关系。我相信你一定会对答案大吃一惊的。说到这里,对了,你不会还是个处女吧?”
归无艳点了点头。她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满脸通红。几年之后,她常常反思当时的场景,自己为什么要脸红呢?在这个浮躁的社会,她的这种坚持是对自己的负责,是对爱情的忠贞,是值得骄傲和无比崇敬的。
可当时她并没有想这么多。她只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发烫,好像要燃烧起来。
“我真不敢相信,”陈美琪像打量外星人似的,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继续说道,“看来,真要找机会带你去夜店几次才行。”
归无艳没有理她,她知道自己一定不会答应去那种地方的。她只是弄不明白,按陈美琪的说法,与一个男人认识几次,就上床,就发生性关系,这就是社会进步的表现?
她觉得这简直就是歪理邪说。而如果真如陈美琪所说,许多年轻人都这么认为,那这个社会真该好好地停下来,反思一下了。
一个小时后,归无艳回到唯我居,一个人收拾残局,收拾昨晚那名男人所翻乱的一切。
外面,有人开始点燃鞭炮,看来,新年马上就要到了。
看来,越是在大城市里,人们越是善于遗忘。哪怕是今天才发生的事情,哪怕那事情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那些从事非法传销的人,像一阵风似的吹过南庄,却没有给任何人留下印象。
归无艳坐在沙发上,在她新买的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么一笔:在新年来临的时候,我决定让自己变得强大,为了这个目标,我要付出比别人多百倍的努力。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她的心脏一下子停止了跳动。她想,我真的要在这里继续住下去吗?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吗?
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归小姐,归小姐,你在不在?”
是住在一楼的房东。归无艳的心放了下来。她打开房门,鉴于昨晚的教训,她只开了里面那道门,隔着铁门与房东四目相对。
“归小姐,昨晚的事情我很抱歉,”房东说,“这栋楼现在没有几个人住,大部分人都回家过年了。我以为不会有什么事,就与几个老乡,一起去喝了酒。可我没想到……”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您没有必要自责。”
“无论如何,对你造成的伤害,我都很抱歉。我知道,发生这样的事情,仅仅一句抱歉还不够。您就是决定搬离这里,我也不会阻拦您的。您放心,这个月的房租我不会收您的,就是押金也会分文不少地退还给您……”
“不,”归无艳打断他的话,“我暂时没考虑搬离这里。目前来讲,这套房子我比较满意。”
“您的意思是,你不打算搬,在昨晚的事情发生之后?”
“是的,我不打算搬。”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房东说,“这样吧,接下来的三个月,当然,也包括这个月,房租我不收您的了,水电也不收了。三个月后,如果您还愿意住在这里,到时候都好商量。”
“不,房租我不会少你的。”
“您真是个好人。”房东说着,举起了一个盒子,让归无艳看,“我现在就给您把门锁重新换了。毕竟,这以前也有不少房客住过,我害怕有人会像昨晚那人一样,留有钥匙。现在,我给您换上新的,就不用担心了。”
归无艳把门打开了。
“您是说,昨晚那人,以前也在这栋楼住过?”
“是的,住过两三个月,”房东一边拆卸门锁,一边回答道,“刚开始,他骗了我,说有正经的工作。两三个月后,我见他天天无所事事,经常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往来,就把他赶离了这里。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自己竟然私下里又配了钥匙。”
“这世上总有许多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呢。”归无艳叹息道。
门锁很快就换好了,房东离开后没多久又上来了。他抱着一台二手电视,“反正,这也是以前的房客留下来的,”他说,“音视频效果都不错。你什么时间想看了,就看看。”
看来,如果不把这电视收下,对于昨晚发生的事情,房东一定会继续愧疚下去的,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进行弥补的。
归无艳没说什么,任由他折腾。
每个房间里都安装有闭路电视接口,房东三下五除二便把电视接好了。“今晚,您可以看看春晚,”他咧开嘴笑了,“当然,现在的春晚,也几乎没人看了。不过,有点事情消磨时间,总是好的。”
归无艳向他道了声感谢。
房东离开了,房间总算安静了下来。归无艳重又投入到残局的收拾当中。又过了约一个小时,房间恢复了原样,没被昨晚那个男人入侵以前的模样。
外面,除了偶尔响起的急促的鞭炮声,也是一片安静。归无艳坐在沙发上,闭起眼睛,就回来时关于恋爱的问题继续思索了一阵子。但是,她还不能完全理解恋爱这东西是怎么回事。自打记事开始,她就在自己的周围筑起高墙,没有哪个人能够入内,也尽量不放自己出去。她的玩伴郭菊花常常为此抱怨:“总感觉与你隔得很远,虽然你就在俺面前。”每次她都黯然一笑,并不做出解释。
她这样的人不可能讨人喜欢。其实,每所大学,或者每间教室里,总有一个这样的人。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既不让人进入,也不允许自己出去。他们对周围的每个人都怀有戒心,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受到严重的伤害。慢慢地,他们疏远了别人,或被别人所疏远,几乎成了透明人一般的存在。
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被引起关注。从小学到大学里,归无艳从来没有接到过任何一个男人的求爱信,哪怕是恶作剧的字条也没有。除去在课堂上接受填鸭式的教育之外,她把所有的休息时间都用在了学校图书馆,在那里,贪婪地阅读不止。
总的说来,归无艳对爱情的认识,全都来自书本。在书本中,她看到过让人撕心裂肺的爱情,也见识过让人咬牙切齿的情感。她向往前者,对后者望而却步。
然而,书中关于爱情的描述,毕竟出自作家的虚构。它虽然来源于作家真实的体验,甚至有作家本人的身影在其中,但经过作家的艺术处理后,与现实仍然有绝大部分的不同。归无艳并不了解这些,坚定地去追求自己心中向往的爱情。
可她心中向往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又无法说明。于是她不再思索。
她起身走进洗手间,水龙头有热水流出,谢天谢地,因为春节,城市几乎成为空城,但生活所需要的一切,仍然继续供给,光凭这一点就很值得感激。
在淋浴下她洗了很久,拼命搓洗昨晚被那可恶的劫匪,揉捏过的胸部。她的胸,像是受到了伤害,有两个坚硬的硬块。她不知道这两个硬块以前是否存在,心里感到一阵恐惧。
“该死的!”她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可她咒骂的对象是谁,是那个男人,还是自己不争气的身体,她也说不清楚。但她不能再洗下去了。
她穿上睡衣,匆匆地刷了牙,坐在沙发上又看了一会儿电视。春晚已经开始播放了,如鸡肋一样,食之无味。她随即关掉电视,拿起一本书来看,可调皮的文字似乎突然间活了起来,在书页里活蹦乱跳,让她无法捕捉。她叹息着合上书本,时针已划过十点,但一时很难找到合适的事情,来消磨时间。
在深圳的第一个新年,她被孤独、惊慌、无所适从所笼罩着。
鞭炮声越来越密集了,可都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平日里楼下喧闹的大排档,也毫无声息。她多么怀念那种被人吵醒的日子呀!不用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她也知道,那些大排档都贴上了红纸黑字的“打烊”字样,那些字几天前就已经贴上了。想起接下来还要几天,她需要单独面对这种孤寂,她的惊慌就越发汹涌了。
她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了琵琶。她像突然间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找到了消磨时间的好办法。她决定尽情地弹奏,让所有的情绪,在弹奏的过程中得到完全的释放。
她可不愿自己像火山那样,被挤压得爆发出来。如果真到那个地步,她所造成的伤害,将会是不可想象。
她选择弹奏的曲子是《十面埋伏》。这如她现在的处境一样,被许多无形的东西紧紧地包围着,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无法突围。在这之前,她偶尔会弹奏这支曲子,然而,每一次都不能弹好。而此时,她首先选择了这首曲子,既有为难自己的意味,又着实想在这难过的夜晚,实现一次非常完美的突围。
可她依旧不能把它完整地演绎出来。尤其是到了“会战”那段,她的手指就像被什么束缚住了,无法自如地弹奏了,她叹息了一声,停止了今晚的演奏。她把琵琶放回盒内,走进卧室,熄掉客厅的灯光和床头灯,闭上眼睛。
这个晚上她睡得很好,一直到她被电话吵醒,连梦也没做。
手机铃声响起,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闹钟。刚刚到凌晨五点。是谁这么早就打来电话?她原不想接,可又害怕会错失什么重要的消息。她不耐烦地把胳膊伸出被窝,把手机从床头柜拿过来。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学姐的号码,她摁下了接听键。
“学姐,新年好!”
“新年好!”学姐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过来,“你起床了没有?”
“现在才刚五点,哪能起那么早。”
“你快点起床。”
“咋了?”
“先别问,快点起来。俺现在开车过去,在你楼下等你。”
“有啥事?”
“给俺们一起去烧香。”学姐简短地回答道,又担心归无艳会拒绝,强调了一句,“我十分钟后到你租房的楼下。”
从宏发美域到南庄中心街的唯我居,步行也用不到十分钟。李冰说她开车过来,显然已经给归无艳留下了起床、洗漱以及整理自己的时间。
电话已经挂断了。学姐既没有说去哪里烧香,也没有说与谁一起同去。归无艳想再打过去,告诉学姐自己不想去,可又害怕那样做,会让学姐不高兴。在她老家,大年初一上坟烧香,都是极为亲近的人一起的。这是她第一次在深圳过年,虽不知道学姐所谓的烧香,与她老家的习俗是否一样,但显然学姐把她也当成了亲近的人。她可不愿因为自己的无礼和不领情,而失去一个关心自己的人。
归无艳只能起床。她三下五除二便穿好了衣服,接着,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进洗手间,洗脸、刷牙,排解体内的废泄物。然后,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提包,检查了一下钱包、手机充电宝等物品,便飞快地朝楼下跑去。
跑到楼下时,一辆黑色的奔驰越野款轿车正缓缓而至。
这辆车归无艳见过,是学姐的丈夫的车。她莫名地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她看到奔驰车的车窗落下,学姐的脸庞从中探出来,“无艳,快点,再晚就要迟到了。”学姐冲她喊道。
归无艳不明所以。烧香还有会迟到的说法?但她什么也没说,便走到奔驰车旁边,打开后门,坐上了车。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丁秋生也坐在后排。
归无艳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不该上车。
“新年快乐!”丁秋生微笑着同她打招呼。
归无艳神情僵硬地冲他点了点头,身子却停滞不前地站在车门口。
“无艳,别愣住呀,快上来,”学姐在前排冲她喊道,“快点,咱们马上就要迟到了。”
归无艳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车。
学姐的丈夫立即开动了车辆。
既来之,则安之。归无艳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然后,她让自己变得尽情地快乐起来,冲学姐的丈夫问好:“姐夫,新年好,恭喜发财!”
“谢谢,”学姐的丈夫一手开着车,另一只手朝裤子口袋里摸去,“你也新年好呀!”说着,他拿出一个红包,头也没回,递给归无艳说,“小小红包,聊表心意。”
“谢谢姐夫,不过,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咋能收您的红包呢?”
“呵呵,你个小丫头,第一次在深圳过年吧?”姐夫大笑着说。
“是呀,这是我在深圳过的第一个年。”
“你有所不知,”学姐向归无艳解释道,“按照南方的习俗,新年时结过婚的人,要向没结婚的发红包,这表示的是一种祝福。与我们北方不同,不是说非要长辈才能给晚辈发红包,代表的意思不一样。姐夫给你发红包,是因为你还没有结婚。”
既如此,归无艳便接下了,同时,向李冰的丈夫道了谢。
李冰这时也掏出了一个红包,递给了归无艳。
“这又是为何?”归无艳大惑不解,“你们两口子,给我一个就行了。怎么两个都给呢?”
“这个不同,”学姐李冰说道,“我给你发,一是因为我是经理,你是销售员,级别上我比你高;二是我是你学姐。无论从哪方面,我都该发红包给你的。”
“的确不错,”丁秋生这时插话道,“这也是这儿的习俗。”
归无艳再一次道谢。
“不过,我也是单身,至今未婚呢,”丁秋生说,“你们两口子谁都没有给我发红包,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你们就不怕我有意见?”
“拉倒吧,丁大科长,我们怎敢给你发红包,”学姐用揶揄的口气说道,“你是官,我们咋说也只是民。民怎能给官发红包?秩序不能乱呢!”
听学姐的语气,归无艳能够猜得出来,学姐与丁秋生的关系是相当密切。她突然间有些羡慕他们了。自己与他们是从同一所大学走出来的,咋就没有这么好关系的人呢?
丁秋生被李冰抢白了一顿之后,再也不提要红包的事情了。他干咳了几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包,递给归无艳说:“李冰说得对。不管怎么着,我也算是政府里的干部了,这个红包,表达我的一点心意。”
“谢谢!”归无艳没有任何推脱,坦然地接受了。
其实,归无艳心里清楚,学姐以及她丈夫的红包,自己都收下了,如果丁秋生的红包不收,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对他是有意见了。她可不愿当那种被人一眼就能看穿的人。
出了南庄中心街,没用五分钟,奔驰车便驶上了龙大高速。往日,这段路途总会塞车,有时会塞成长龙,但此时,出奇的顺利。驶过高速路口时,还看不到一个人影。收费员伏在办公桌上沉入了睡梦之中,对过往取卡通行的车辆,不闻不问。
归无艳问李冰:“这是要去哪儿呀?”
“弘法寺。”
归无艳听陈美琪说过弘法寺。它位于梧桐山麓的仙湖植物园内,是深圳香火最为鼎盛、规模影响最大的佛教寺庙,据说去那里许愿非常灵验,许多香客从全国各地前往。
归无艳又问:“那为啥要恁早去呢?”
“烧香讲究的是烧头香。不少人相信,在大年初一第一个将香插在庙里的香炉,可为自己带来一整年的好运。因此,每年的大年初一,弘法寺从凌晨甚至除夕夜起就开始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来烧头香。”李冰说道,“我们这是从光明新区过去,最快也要两三个小时,到那里别说是头香了,能够顺利上山烧上香就不错了。”
李冰的话有没有夸大的成分,归无艳并不清楚。但她听到这么多人为了烧头香,而放弃与家人团聚,除夕夜就赶往寺庙排队,不禁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这些年,政府一直在倡导反对封建迷信,可为何还有那么多人前去烧香呢?这难道不是封建迷信?
这样想着,归无艳把目光投向了丁秋生。“学姐与姐夫这么早起来,赶去烧头香,我可以理解,但你作为一名政府干部,这样做是不是与身份不符啊?”
听到归无艳这样问丁秋生,李冰笑了,对丁秋生说:“我告诉过你,我这个学妹可不一般,怎么样,现在领会到她的厉害了吧?”
丁秋生嘿嘿地笑了笑,转而,一本正经地对归无艳说:“星云大师说的好,烧香是表示恭敬,是表示牺牲,就如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要烧去自己的贪欲,才能得到无求的财富;烧去自己的嗔恨,才能得到无恚的慈悲;要烧去自己的愚痴,才能得到智能的光明,要把自己的七情六欲,各种忧烦悲苦、嫉妒狐疑、妄想颠倒,都能一起烧除,才能获得自己的所求。希望每个人在焚香的同时,点燃自己的心香。所以,”他作出总结道,“我烧的不是香,而是七情六欲。既然烧的不是香,又何来迷信一说呢?”
“歪理邪说!”归无艳反驳道,“既然你把七情六欲都焚烧了,是不是就意味着,你以后就清心寡欲,可以出家当和尚了?”
“那我可做不到,”丁秋生连连摇手,“正因为做不到,我才去寺庙呀!”
他的话引起了坐在前排的李冰和她丈夫的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