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小兰第一次看见林霜只是在照片上。那是一个月光发白的晚上，梁肖北在十点多钟的时候打来了电话，说他一会儿就到。十分钟后，他在米小兰的门口摇摇晃晃地出现了。他喝了不少酒，两个眼睛红彤彤的，像只发情的猫。说实话，在那一瞬间，米小兰心里对梁肖北充满了厌恶。他这个样子让她立刻想起了父亲醉酒后斯文扫地目空一切的恶俗相。不过，米小兰还是为他沏了茶。
照片里的女人的确是个美人，二十六、七的样子，大眼睛，白皮肤，偏瘦，年轻的成熟，一派都市女人精心的妩媚和前卫。米小兰瞄了一眼后，把它扔在了桌上，什么也没说。梁肖北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讪讪地收了手机，说她叫林霜，是……
“你不用解释是谁。”米小兰淡着说。
“你误会了大大的误会了！——有了她，我就有钱了，天无绝人之路，嘻嘻！”梁肖北的嘻笑透着骨子里的轻漫。米小兰感觉自己的心像被钝器击打了似的，而且，自己很清楚地知道，这种伤害并非出于情人间的醋意和嫉妒。
大约半个月后，照片里的这个女人撞进了米小兰的视线。
下午，米小兰从朦胧中醒来的时候，头脑发蒙。她本来是没有睡午觉的习惯的，但那天不知怎么就在心神不宁中睡着了。在她睡着的时候，天下了场大雨，但米小兰一点也没听见，所以当这个年轻的姑娘洗了脸，再打开窗户猛然间吸了一口透凉清新的空气，心里立刻就充满了惊喜，她想下楼走走。
米小兰刚走，林霜就出现在蒙海医院的大门口，一个人，悄悄来，微服私访的样子。这之前，蒙海区政府的热情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在听区政府的介绍之前，她还想亲自来看看这里的情况。她没化妆，穿一件很普通的夹克。她要摸摸细节，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她跨进门的时候，正是蒙海医院最空闲的时候，门诊大厅空无一人，几个套着脏兮兮的白大褂的工作人员全聚在输液厅里聊天，看到林霜进来，全住了口，直不溜地瞅着她。林霜想，如果自己是个第一次来的病人，还真会被这样的目光吓一跳。
林霜在医院里转了一圈，角角落落仔细看了，收获很大，心里暗自高兴。正到大门口，往田野里兴冲冲跑了一通的米小兰回来了。角落出，两人差点撞个满怀。四目相对。是她？米小兰某一根心肌纤维像琴弦，被谁“咯咚”拨了一下。林霜？没错，照片里面的女人就是她！她怎么来了呢？莫非找他？米小兰眼神里不免有些东西了。
林霜先是被这个莽撞的女孩子吓了一跳，等仔细一看，注意到这个女孩异样的表情。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又直，黑头发下的那双眼睛深深地盯着她。
她是谁？为什么这样看我？
这女孩子有着一双和她的头发同样黑亮的眼睛，而且那里面透着一种直逼逼的光亮——仿佛与身俱来的桀骜不驯的光亮。那光亮告诉她了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并不认识她。
两人目光僵持。
米小兰手机响了。林霜看她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没有立刻接听，脸上慢慢的有了狡黠的笑。她抬眼，黑眼睛上的睫毛在一闪一闪地抖动。这样子有点意思。她到底是谁？林霜更奇怪了。她听见她说，你在办公室？你大约要有客人了呢。说完，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决意地转身，然后“蹬蹬蹬”地上了医院大门口的台阶。
半夜，米小兰听见有车的声音远远的过来。仔细听，车子近了，拐弯后，“吱——”的一声刹了车。是医院救护车的声音，应该是接梁肖北回来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从脱了白大褂到现在，她始终坐立不安地在等着梁肖北回来。可是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梁肖北既没有回来，也没来个电话。
午夜时分，米小兰有些伤感了。自己这算什么呢，说不定这时候梁肖北早回家了，正搂着老婆睡觉呢。
她的心塞痛塞痛的，怎么也睡不着。
夜，宁静得像一潭湖水。
现在，听到车声，米小兰简直又惊又喜，立刻跳起来，“啪”地按亮了房间里的灯，算是给梁肖北一个信息。因为，她知道梁肖北下了车，一定是在停车库门口的小院子里，只要他稍抬头，就可以看见她房间透出的灯光。说不定，他会上来看看她的。
事实上，梁肖北的确是看到了那突然亮起来的灯光了，在蒙海这样的小地方，除了上夜班的，没有人会深更半夜地不睡觉。梁肖北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如果他没猜错，妻子苗琦一定也在家等急了，出门的时候他没顾得上和她打招呼，现在这么晚回家，她说不定会怎么样呢，最近，她的情绪不好。再说，现在正是护士交接班的时候。算了，回家，自己也累了。梁肖北一边在心里和自己对话，一边脚步迈进了家属院。
米小兰站在窗口，看着梁肖北越来越远的背影，双唇抿着抿着，结果眼泪下来了。
如梁肖北所料，苗琦果然也没有睡觉，披着一件衣服，坐着等他。梁肖北是知道她的脾性的，索性什么也不说，顾自己进卧室。歇十分钟，外面没有动静。又歇十分钟，外面还是没有一点响动。梁肖北不忍了，叹口气，从卧室出来，走到妻子身边，站了一会，低声：“这么晚了，睡吧。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是真的办正经事去了。”他俯了身把妻子冰凉的发僵的身体抱起来，一步一瘸地走进卧室。
苗琦蜷在床上一动不动，发际、眼角都是泪痕。
梁肖北坐在床上。近来，他的确是有点冷落妻子了，很少在家，也很少与她交流。为她想想，家里忙，工作苦，一年忙到头不说，作为一名护士，少说也曾十年寒窗，在已经失去了年龄优势的时候，却突然和纺织女工似的要面临下岗失业。梁肖北想，要是自己的方案能顺利地做下来，那么，她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所以她是不必那么着急的。现在，医院里还不能露出风声，产权拍卖，最忌讳的就是有竞争对手。妻子的想法，他清楚，但那不是他想要的，他和她没法说也根本说不通，有点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了。心里有话时，他情愿和米小兰去说。米小兰的年轻、热情和野性像一注营养剂，给了他挑战困难的勇气。想到她，梁肖北心里又有了内疚。那灯光如果不是巧合，米小兰一定是在等他回来。可是，他有家啊，身不由己。
梁肖北在想，苗琦也在想。
她感觉她和丈夫的距离已经远到了快要陌生的地步了。他整天忙什么，她不知道，心里想什么，她不知道，他以后的路打算怎么走，她更不知道，更可悲的是，她已经隐隐地感觉到有一个知道这些事的女人的存在了。她也许是米小兰，也许是别的她不认识的女人，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她已经走近梁肖北了。她害怕那个女人最终会走进丈夫的心里，替代自己的位置。她是想努力的，想用一个妻子的柔情去和那个女人斗，但不知为什么，她不能了，就好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在遇到好的角色时总是演砸。比如今天晚上，她也许应该等他回来，为他准备盥洗的热水，饿的话，为他准备一点点心，或者至少问一声，你累不累之类的话。
可是她没有，也做不到。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不清楚。
“肖北，你还爱我吗？”她不敢睁开眼睛，说得轻轻的，带着无限的幽怨。梁肖北的思绪突然被三个很陌生的字拉了回来。他看着妻子，她的眼角已经有了许多浅浅细细的皱纹，泪没了，留下了两道亮光光的痕迹。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都老夫老妻了。夜深了，睡吧。”他躺下去，把妻子冰凉的身体搂在了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