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他们抬着野猪回村时,村口内外站满了族人。几乎所有人都从家中跑了出来,猎人们走入村口时,人群发出欢呼声。族长和历叔迎接他们。系连声道好,让他们把野猪抬到屠夫重家中。
“明日一早,咱们分肉!”
话音刚落,人群中传出更大的欢呼声,孩子拍了手,蹦蹦跳跳,嘴里一声声喊着:“有肉吃了!有肉吃了!”。
大人们围住猎人,听他们讲述在田地上的情形。讲的人口沫横飞,听的人喜气洋洋。这许久不见的猎物在尼能人心中激发了别样的激动。
这一番难得的热闹喜气,直到夜幕降临,家家户户开始吃晚饭时仍是人们嘴里的谈资。
屋外,天色已黑透。屋内却是融融火光。系一家人围着火塘吃饭,聊着那头大野猪。母亲对尚道:“明日分了肉,我给你煮肉吃啊。”
尚却摇摇头,道:“我不吃,阿爹和阿姆自己吃。你们都累瘦了,要多吃点肉。”她说话还带童音,神色又极为认真。
父亲笑起来,母亲又高兴又欢喜,逗道:“这是谁教你的?晓得关心人了。”
尚一扬头,道:“这还要人教吗?关心父母是做子女的本分。”这句话她说得有点拗口,显然是听人说来的。
母亲笑道:“好,好。”向父亲道:“咱们这个小姑娘真是长大了,懂事了。”父亲也笑着点头。
尚脸上皆是光芒。她从父亲手中端过碗,道:“我自己吃饭。”说着大口扒起来。惹得一家人都笑了。
母亲将饭喂到象的嘴边,象却低头不知在想着什么,浑然未觉。母亲喊了他一声,象才恍然回神,傻傻地抬起头。母亲一笑,将饭喂进了他的嘴里。
季道:“父亲,这里既然能有野猪,想必还有些其他野物。咱们可以日日多去外面转转。”
父亲点头:“是这个理。如今既无农活,又闲来无事,该趁着这个时间把打猎的手艺再拾起来。”
第二日早上起来,瞧着又是天阴欲雪的模样。母亲不免叹了口气:此地的雪,也实在太多了些。看天空这般模样,只怕又是一场大雪。季和类将院中堆积的柴火搬到厨房,以免大雪一下两三天,柴火不够用。
尚一早围着母亲嘴里不住念叨着吃肉喝汤,缠母亲不过,母亲给他们两个喂过了饭,让两个皮猴出门自去玩耍。象和尚也不怕天寒,当真就跑没了影。母亲在检查孩子们睡的被褥和衣服,父亲坐在堂上,烤着火。
突然,一声尖叫忽然凭空传来。这叫声一声又一声,持续不断,尖利刺耳,听得人心里一慌。
母亲手中拿着的衣服失手掉落,她心慌不已,走出房内向丈夫道:“我怎么觉得,这叫声像老二的声气?”
季和类匆匆出门,循声而去。
母亲站在门口,看着季和类不见了踪影,担忧不已。“人在村中,不会有事的。”父亲道。
母亲迟疑地转身进了房内。那叫声并没有停歇,声声不断,仿佛这叫声的主人正身处恐惧的深渊,无法自拔。
母亲不得安心,站在门口眺望,心揪成一团。
一个身影从外面跑了进来,嘴里不断喊着“阿姆,阿爹!”
是尚!母亲忙一把抱住尚,问发生了何事。尚面上一派惊惶,她将脸埋到母亲身上,嘴里“呜呜”哭着。
“怎么了?说话啊!”母亲着急道。尚抬起头,哭道:“那些,那些黑甲又,又来了!”
父亲一愣。母亲好似没听清楚,正要问,村内已响起了一阵整齐的步伐声。母亲脸上一白:她永远不会忘记这脚步声。那个早晨,正是这样的脚步声踏碎了她们尼能的安稳!
系站在堂上。那脚步声出现的一瞬间,他的脸瞬间收紧。然而,此时听着黑甲的脚步声愈近,他反而镇定了。
“把尚儿带到房内,不要出声,不要出来。”他向妻子道。
厚看着丈夫灰白的脸,强忍痛苦,将女儿带入了房内。
她进入房间的一刻,脚步声在门外发出一阵细碎声,接着是震天响般的跺脚声。听着这跺脚声,尚抖了抖,她抬起泪眼,看着母亲,轻声喊了一声:“阿姆。”
母亲搂住女儿的头,擦去她的眼泪,在她耳边轻声道:“嘘!别说话,别害怕。阿姆在呢。”
门外,排列两行的黑甲遮住了天光,让室内变得更加昏暗。黑甲突然进村的消息早已传遍整个村落,尼能的男人们虽然都有些害怕,但都走了出来,围在族长家门前平地周围。
历听到消息,急急地朝系家赶来。他赶到的时候,两排黑甲已列队站在系家门前。一个身着厚白袍的姜寨人一脚踏入了门内。
季和序也赶到了。季和弟弟类在村内找到了受惊尖叫的象,正在试图控住象,序跑过来找到他,说黑甲朝他家去了。
闻言类拖着象,一路捂着他的嘴去了巫家。季和序二人则跑回了家门前。看到黑甲军,两人的心都是一跳。他们互望一眼,咬咬牙,走进了家门。
系坐在堂内,厚放下的门帘还在晃动,他隐约听到了尚的哭声。他端坐堂内,看着门外面无表情的黑甲,看着那个白袍姜寨人走进了他的家门。人走进来后,他才慢慢起身,看着白袍人。
白袍人微微一笑,道:“尼能族长,好久不见。”
系不记得自己见过他。他寒暄,客气问来人名姓。开口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僵硬尖利,不同于以往他说话的声音。白袍人正要说明他是谁,历走了进来。接着,季和序也走了进来。
白袍人转头,看着他们走进来,又转头看向系,问:“这几位您可以介绍一下吗?”
历喘着气,看着白袍和族长。系的脸色不好,于是他做了自我介绍,又介绍了季和序二人的身份。白袍人脸上带着点浅笑,矜持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知悉。
“敢问您高姓大名?”历问道。
白袍人这才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原来他是丹城守的属官,叫樊成。在历与樊成问答之间,系让季去厨房端水碗上来。
“请坐。”他向樊成道。
樊成怡然坐下,如在自己家中。季端上了水碗,倒上水,由序一一送到他们面前。樊成看着面前的水碗,微微笑着,却并不动手去端它。
“今日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系道。
“无妨。今日我也是突然接获城守之命,这才贸然登门,多有打扰。”樊成道。
系和历互望了一眼:这樊成言辞倒比之前见过的那些客气许多。
季在下首,瞧在眼里,急在心中。若非白袍在此,他直要提醒父亲:不要相信姜寨白袍的客气,他们惯于说着最软的话,内里却持着少有的冷硬之心。
“不知城守有何惠赐?”历问道。
樊成微微一笑:“自贵族远迁到我丹地之后,城守原意亲自过来慰问,只是城守实在公务繁忙,脱不开身,一直到了这时候,各处秋收都已完毕,近来又天寒降雪,故城守特命我前来慰问。”
系和历仔细聆听。此时,不用季提醒,他们已隐约感觉到这樊成的话音远未尽。樊成说到此,不继续往下说,一张脸上带着浅笑,眼睛却直直看着他们。
系于是朝丹城方向拱手施礼,道:“尼能,小族而已,劳城守挂念,尼能全族上下铭感于心。”
樊成这才满意的笑了。他又问了几句尼能族今年收成,人员,屋舍建造等情况,由历一一回答了。
“若知晓你们如今情况,城守必当欣慰。”樊成一声感叹,似之前真的担忧尼能人,如今终于放下心的情状。
系与历口中正做感激城守之言,樊成却话音一转,打断了他们的话,径道:“贵族如今既已在我丹地有所收成,则贵族不可忘记地租之事。”
此言一出,堂内尼能四人俱是一愣。
历朝樊成拱手道:“恕小人愚笨,您刚刚所言地租之事,我不明白这是何意?”
樊成也很奇怪:“你们当初迁过来时,没有人和你们说吗?”
历迟疑地摇头。
樊成叹了一口气:“这些人办事真是…..”到底是哪些人,他却没说清楚。
“不过也无妨,当初既然漏了,今日我来说也是一样。贵族既迁移到我丹地,此地为我姜寨所有,现属丹城管辖,贵族既种了我们的地,依我姜寨之律,该当缴纳地租,地租一年一缴。如今秋收已过,今年的地租该交上来了。”
此言大出尼能人意外。季和序互望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愕。系垂下双眼,他的脸色仍然灰白,历眉头紧皱。
樊成好似没看见他面前这些尼能人神色的变化。他施施然,因为说了一番话,终于施施然纡尊降贵般端起面前的水碗,慢慢饮了一口。
好一时,历勉强道:“此事恐怕中间有误会。我族原本生于伏牛山下。今年二月,贵黑甲逼迫我族全族迁移至此地。来此地本非我族之愿。这地租一事,则更无所谈起了。还请城守大人明察。”
樊成一笑:“不论前事如何,我只问,如今贵族,可生活在我丹地之上?”
历正要辩驳,一旁的季忍不住开口道:“您此番话,却无道理。天下之地,为生灵万物共有,何时竟成为了姜寨之地?”
季贸然的发言令樊成眼神冷峻,他看了季一眼,难掩轻蔑:“公子慎言。”
然后他转向系和历:“天下之地,原本无主,为强力者所有。如今,我姜寨黑甲于此地流血牺牲,驱赶狼狄,才有此肥沃之地,贵族才能得享风平浪静,在此耕种繁衍。如今,你们不思感激,反倒妄言无礼,却是何意?!”这番口气近似责问,已全无刚刚进门之时的客气。
一直未开口的系道:“小子年轻气盛,口出无礼,还请大人海量。”
樊成轻哼了一声,道:“尼能族长,您需要好好教教令公子,说话之前,可要三思。”
系没有说话。季怒目直视。樊成瞧在眼中,不过冷冷一笑,他如何会将季的愤怒放在眼中?他瞥过季一眼,转而怡然地巡视的系和历的面孔。
良久,系哑声道:“敢问,这地租,是怎么一个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