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一行人走出伏牛山口。到了清河转弯处,一行人向西折返,返回尼能村内。当日几人清扫打理坟茔。次日早上,五人携带三只陶鼎,里面装有黍米饭,三条烤鱼,一鼎野菜汤来到坟茔前祭拜。
几人恭敬将祭品摆好,然后由季领头跪下,身后易叔,迫叔,序与运分别跪于左右。季一拜而起,长声道:“祖先在上,不肖子孙季率族人易,迫,序,运四人今日前来祭拜。族内突患大难,除不肖子孙五人外,余下皆不知所踪,吉凶难料。我今日起誓:
吾等必寻找到族人,天南地北,刀山火海,万死不惜。惟祈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佑我等尽早找到族人,保佑族人平安,早日回归。此番奇耻大辱,我必报之,我必折断仇敌,有如此箭!”说罢,他一手折断了那姜人留下的两只箭。再拜而道:“因族人亡去,无力备齐三牲,今日只得以潦草之物敬献列祖列宗,他日寻回族人,必再以隆重之礼郑重敬上!”祷告罢,季领着四人三拜之后方才起身。苍于旁行躬身礼。
从刚回到尼能那一日骤受打击喉头咳血以来,至今天季的嗓子仍然沙哑。此番祭祀,他心情激动,声音暗哑,甚至有几字根本无力说出,让人听来,只觉沉郁黯然。
祷告罢,尼能几人三叩首。一阵旋风忽然而起,在坟场之上久久盘旋。
祭祀完毕,季他们便要动身了。迫叔将他们送出村外。季还待要劝迫叔去婼支生活,迫叔只是笑着摇头。他的小儿运眼中含泪,神色不舍,却被他一巴掌拍在肩上:“不许哭!”
他不许孩子哭,自己却是明显忍不住的模样。季咬牙道:“走了!”
众人于是狠心转头,一步步向东而去。身后,传来迫叔苍老的长调:“回家了,回家啦……”一声声,不知是否在召唤那些不知踪迹地族人。
蓝天之上,带状白云一条条拖着,远望是伏牛山熟悉而又庞大地身躯。一步一步,村落逐渐落在身后,变得遥远。当村落终于要掩在起伏的地势之后时,季还是忍不住回头。当他跪下一叩首时,眼里的热泪终于滚滚而下,落在了干燥的泥土里。
季一行五人,早行晚宿,三日之后,到达了阳地地界。当平坦的地面上远远可以望见灰色烟树和村墟时,几人稍作休整,等待夜幕降临。当光线逐渐变得收敛,西方天空开始出现暮云,五人起身,将包着毛皮的大包显眼的背在背上,慢慢朝阳地而去。
他们时间控制得很好,在最后一抹晚霞红晕褪去,铅色笼罩四野时,五人悄悄到了东门外大树下,隐在树丛之中。然后季独自一人半低着头,走进了村子。
宁家的大门敞开,然而也到了该关门的时候。门里传来说话声和走路的踢踏声。宁嘴里骂着两个孩子偷懒,一边走到门口,正要合上门,忽然见面前径直走过来一个人,此人身材瘦削,身量颇高,一路走来却一直半低着头。夜色中瞧不太清楚,宁开口问道:“是来我家住宿的吗?”那人没说话,却两步就走到了宁的面前,然后他抬起头,喊了一声“宁姨。”
宁疑惑不已。她眯着眼睛看着这夜色中的来客,最终从脸的轮廓中找到了记忆。“你是,尼能的人?!”她不确定地问。季扯出一抹笑:“是。我是尼能的季。”
宁显然没想到居然还能见到尼能的人。她往季身后看了一眼,心念急转,却还是伸手将季拉进了门,低声道:“别说话,跟我进来。”阖上门,堂屋中顿时光线更暗。季跟在宁身后,走过大堂,过左边回廊,两边房间里各有一两口窗户透出光亮和说话声来。宁一直将季带到左边最后一间,将季推了进去,低声道:“先在这里等我,等一会儿人都睡了,我再来找你。”说完,她带上了门。
屋内漆黑一片。季站着,胸腔中,耳中均是清楚地急促地心跳声,可耳朵里还听得到宁的脚步声往正房去了。他站着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摸索着找到床榻,盘腿坐下来。不久,他双眼适应了这黑暗的环境,窗口外,天空中开始呈现蓝黑色。四下一片寂静,刚刚走廊上那些说话声好似忽然凭空消失,季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门打开了。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低声道:“跟我来。”季慢慢起身,走出房门,随他走向正房。
正房大堂上,低低燃着一个火盆。申站在屋内,见他们进来,仔细看了看季。“真是你啊。”他道。季朝他拱手致礼,喊了一声“申叔。”宁关上大门,然后打开大堂后门,示意他们过来,原来大堂后,还有一排小小厢房相对。这排厢房也分了堂屋和左右厢房,堂屋里也燃着火盆。宁让他们二人坐下,季的面前摆着一只小陶罐,和两个陶碗。里面分别是米粥,饼子和肉。
“不好再生火,这是在厨房找的现成的,你先胡乱吃点垫垫肚子。”宁道。季也不推辞,埋头吃起来。
等季吃完,申问:“你从哪里来?”季的手暗中一紧,面上不显,只道:“我来寻找我族人。”宁和申回望一眼,都有些惊讶。季直接道:“叔如此问,想必之前是见过我族人了?”申没有说话。季直身拱手郑重道:“请叔和姨告诉我,我族人到底发生何事,如今又去了哪里。”
“你坐下说话。”宁道。季看着他们,缓缓坐了回去。
“如此说来,一月间你不在你族内?”
季摇头:“我家小儿自出生后他外家就没见过,大人命我带妻儿回去住住,一直逗留直到上月才知道族中竟然发生大难,全族上下不见踪影。我四下探查搜寻,皆不得线索,焦急之下想到阳地,故来一试。刚刚听叔之意,想是见过我族人?还请不吝告知!”
申摇头道:“不是不告诉你,而是告诉你也没用。你也说你有了妻儿,既然如此,就回去踏实过日子去吧。”
季面色凄然,道:“合族上下,我父亲母亲弟弟妹妹,竟皆不见。我如何能回去踏实过日子?若我置之不理,我又如何对得起生我养我的父母族人,对得起尼能列祖列宗?!”
宁和申闻言都没有说话,两人默默看着火盆。墙角边鸣虫的叫声一声连一声,声声不停。季原本怕激起宁和申的对抗之意,因此只做不知是姜寨掳走了他全族,可如今,看两人沉默的意思,想必是不肯直言相告了。想到此,他咬咬牙,正要全盘托出,这时宁开口道:“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和你说。”
季心中一松,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宁。宁道:“这些年来,你历叔往来交换,虽然一年也就见一回两回,可这么多年下来,多少也是有了交情。因此我们是真心劝你:你就回去,好好和你妻儿过日子,不要再将自己搭进去。”
季如何能回去?他摇头沉毅道:“姨,我做不到。我这身血肉,由父母呕心沥血而来,如今他们遭难,我却不管不顾,只顾自己过日子。真若如此,我便不配为人,不配立于这世间。姨,我请你告诉我,我父母族人到底去了哪里?刀山火海我不怕,我只怕自己连父母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说到此,季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他满眼通红,起身面向宁和申,再而拜之。申连忙起身扶住他,嘴里连道不必如此,季却不肯起身,申喟然长叹,跌坐回去,连番以手拍地,却还是不说话。
火盆里炭火明明灭灭,所照亮的空间越来越小,人的影子却越照越大。终于,宁向申道:“别拍了,把地拍穿了也没用。”季抬头看着她,火盆里只剩下最后一点红光,宁伸手扔进去两块柴,木柴将那点仅存的火光完全盖住,屋里顿时全部暗了下来。
“你族人,是被我姜寨王城派人全部掳走的。一月底到达阳地,我在其中看见了你历叔。”黑暗中,宁开口道。季缓缓坐了回去,沉声问道:“那么我族人后来又去了哪里?”“他们在阳地停留数日,后来由黑甲军押送沿大河向西,据说要过大河对岸。”
空气里,一股细细烟火味逐渐蔓延。
过了大河?!饶季这一路万般猜测,都没有想到居然是如此一个答案。
“为何?”他问道,“为何要押我族人去大河北岸?”
宁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却只是摇了摇头。季看在眼里,不由心焦,勉强忍住,追问道:“那您可知,我族人他们是否安全?”
“安全。”宁不假思索道。
黑暗中,季直视着她,问道:“您确定吗?”宁的鼻息忽然重了些,道:“我虽不知王城为何掳走你族人,但确定并不为肆意杀害,而是另有用途。所以,你族人并无性命之忧。”
季默默坐着。然而,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尖锐道:“姜寨,赫赫大族。自我族与贵族相交以来,一直心存仰慕,衷心向往学习。却不想贵族竟无故掳我全族。另有用途?如此说来,贵族眼中我们尼能人竟与猪狗无异吗?!”
宁和申无话可说。此事虽不是他们亲手所做,然他们身为姜人,如今面对被迫害之族的声讨,到底感觉到几分尴尬。空气里,那股烟火味越来越浓。宁幽幽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季一声冷笑:“天地既不仁,黎民万生又何必敬奉?!”
宁看着他,暗色中,她的双眼折射着火光,显出一种奇异之光来。她反问道:“黎民万生敬奉天地,难道是因为天地之仁吗?”不待季回答,她自摇摇头,道:“是因为不得不敬奉。”
火盆里,一点小小火花在忽然在木柴上燃起,曲折摇摆,却逐渐越来越大。
季默然良久,忽然笑了笑,然后直身拱手道:“季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