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寨东南之境,原是母珌部族之地。境内多高山,湖泊。其西北边有一大湖,过大湖以西,便差不多是羌地境内,其地多荒草,少有人烟,因再往西不过五十里便是大山,因此羌人少有东下。
羽昆从王城一路向东南行,走了数日,原本一望无余的景色渐渐有了起伏。当耸立山峰开始连绵不绝时,便到了东南之境。又半日,一堵如石门一般的高山仿佛突然出现在眼前时,凤凰台便到了。
羽昆他们加快了步伐,然而愈行近,便愈加感觉异样起来。石门山,顾名思义,便是一座极大的石头山。羽昆当年在山上三年,百无聊赖之下,对四周远近景色烂熟于心。
石门山四周环绕及远近之山,春夏时节,皆满敷绿色。纵然是秋冬时节,山上不过颜色斑斓些。然而此次一路行来,望四周之山,只见山上皆光秃秃一片,唯有新生的瘦弱树干,远望比之芦苇杆茎亦无多大差别。羽昆心中诧异,忽又想起姜玑之言。当时无甚大感受,此时望见四山皆土黄之色,才有了些真实感触。
在石门山下,羽昆遇到了值守的本族子弟,这是子昆队下之人。子弟向羽昆行礼,另一人又上山去通报子昆,过一时,子昆便过来了。姐弟俩自九月初一日在吕良分别,如今已有一个多月。
子昆率子弟穿东境,越过大山,在月黑之夜渡过湖泊,直入姜境。直至羌军逼近面前,黑甲才知西北面被洞穿。防卫不及,且战且退。又及司马率领的羌军一路北上,直逼王城,消息传来,黑甲不得不分出一队前去阻拦北上之羌军。
余下之黑甲无力与子昆争斗,守了几日,原本想携凤凰台先生退往王城,无奈先生拒不离开,羌人攻势又猛,余下这些黑甲且战且退,各自四散逃开了。子昆便占了这石门山,等候羽昆的到来。
当年建在半山腰上供学子居住的屋舍如今成了子昆的营地。姐弟俩携手,一路往山上走,一路互问这一月来彼此情形。听说母珌被赶走,子昆喜道:“好!这两年的一口恶气,终于算是出了。”
羽昆问起子昆这一路的情形。子昆大致说了下,又道;“当时听你说西北面那大湖,心中还有些怕过不来,后来越过东境山一瞧,水比你说的少得多了。”
羽昆道如何可能,当年她亲眼所见,那湖面丰盈荡漾,一眼望不到边际。
姐弟俩讨论了几句,羽昆又问起凤凰台上她老师的情形,听二姐问起,子昆面上露出一丝不屑,道:“我攻下这石门山那日,上得山来去拜见他。他抖抖索索,不成个样子。”这话也就是在他二姐面前直说,要是大姐,他无论如何也是不敢说的。
羽昆道:“山下打打杀杀这么久,他常年住在山上,逃又没甚可逃处,只怕你又凶神恶煞,怎能不害怕?”子昆作嗤笑状,到底没再说。
当夜,羽昆在当年居住的屋舍中歇息一晚。第二日一早,她便和子昆一起,领着无病等几个子弟一同往山顶而去。
从山腰到山顶,如果不赶路,大概需要一个时辰。可是当年羽昆和她的同学们从未觉得这段路漫长。那时她们正青春,每个早晨,人人都起得很早,吃过早饭,或者根本不吃早饭,便吆上交好的几个同学,一齐沿着山路往山顶而去。
她们说说笑笑,前面看一看,总有比他们早行一步的同学;往后听一听,总有笑语声从山道上葱茏的树顶里传出。这段山路,春夏秋冬四季,风景各各不同。春夏的满目葱茏和阴凉树影,秋季那忽然斜出的一枝朱红,以及冬天大雪后那漫天的琼瑶,是毕业这么多年都不能忘怀的景象。
毕业十余年后,再次走在这段路上,羽昆心中满是感慨:当年,她很快便对这里的生活感到厌烦,几乎无一日不想着离开。可是如今再走在这段山路上,她耳中眼中,恍恍惚惚都是当年林荫下的那些笑语和那些面容。她从来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可此时,她真切地知道了什么叫怀念。
到了山顶,入眼便是一处很大的天然石台,与山体连为一体。这石台几乎占了半壁山头,虽不光滑,但极为平整,好似被什么特意削成如此平整,叫人不得不感慨上天的鬼斧神工。
当年,每当盛夏时节,山间风大,学生们便都爱站在这石台上,迎着风吹。偶尔老师也出来,那时他的衣袖袍角俱被风吹起,即使肥胖身形难掩,也有几分直欲御风飞行之感。
羽昆站在石台上,低头望去,脚下壁立千仞。山谷之中寒风滚滚,直欲将人摘下;极目望去,山巅谷地,皆是一派土黄萧索之色。
羽昆看了一时,便转身向石台北面那个山洞口走去。山洞外靠边立着一个小茅棚,是当年给老师制作饮食的所在。山洞口守着两个子弟,见到他们拱手行礼。除了门口两个子弟,山洞里面另守着四个子弟。
这个山洞初入觉得小,东西南北纵深不过各十步左右。然而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山洞,两个山洞又各连了几个小洞。左边便是当年老师讲学之所,右边,便是老师睡卧之所。虽是石洞,实则冬暖夏凉,温度怡人,只是光线不太好。故而当年上课时,老师多半要就着天光。
每日早上到山上,坐在左侧石洞里听老师讲学,等到洞内光线暗了,老师便让放学。等他们从山洞中走出来时,才发现外面其实还光线明亮。
见到羽昆和子昆,山洞里的子弟亦行礼,然后示意右边山洞。羽昆和子昆于是走至右边石洞前布帘外,拱手道:“学生羌羽昆拜见老师。”
石洞里没有任何声响。羽昆并不着急,耐心拱手等着。过了一时,便听到洞内有了动静,接着便是脚步声,然后一只手掀开了布帘,老师的身形显露出来。老师身量不高,长脸,着本色厚长袍,长袍有些皱,倒还干净。当年他脸上极有肉,一种正当壮年的胖,如今皮肉松了许多,有了几分老人的模样。
他走出来,先看了看子昆,又看了看羽昆,迟疑道:“你是羽昆?”羽昆道:“是的,我是羌族的羽昆。老师你记起来了吗?”说着她抬起些脸,让老师辨认。
老师这次想了起来,道:“啊,是啊,我想起来了。那,这位是?”他看着子昆问道。“他是我弟弟,子昆。”羽昆道。子昆也拱手道:“先生,前日多有得罪,还请见谅。”老师忙摇手道:“不妨不妨。”
羽昆让开一步,让老师走出来一些。老师看了看洞内洞外这些羌人,脸上神色变幻,又转头看羽昆。
羽昆知道老师想问什么,先开口道:“自当年从凤凰台毕业之后,十余年间一直想再拜见老师,只是一直无缘。当年我年少无知,无心向学,如今年纪渐长,倒有了许多不解,想再向老师请教一番。”
老师心知这番言辞大半是羽昆客气之语,但她能如此说,他心中到底放松几分,道:“学生有不解,老师自当为之解惑。”
于是羽昆让开一步,躬身请老师先行。师生二人于是到左边石洞之中。子昆亦随之入,坐于羽昆身侧。
坐在这石洞之内,方才感觉到这石洞之大。此时正是上午,外面阳光大好,洞内亦有一层蒙蒙光亮。子昆见老师端坐其上,其身上之肉随之下沉,垒垒然,神态与之前他初入这山洞之时截然不同,不觉有些诧异又觉得有些好笑,只是面上不显。
坐定后,老师问道:“你方才所说之疑惑为何?”
羽昆起立,先拱手谢过老师,然后将母珌纵火弃城而逃之事说了,又道:“学生不解的是,母珌身为一族之母,为何如此轻易地就放弃了王城与族人?”
老师却一惊,脱口而出道:“你说母珌败了?”羽昆点头,留意看老师神色。
老师显然未预料到竟是如此,面上震惊之色尽显。
羽昆等了一时,见老师一直无话,提醒道:“还请老师为我解惑。”老师脸上一丝怔忪慌乱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强自镇定道:“你刚才问的什么?”羽昆于是又说了一遍。
老师口里“唔唔”几声,方简短道:“不逞一时意气,不争一时长短,卷土重来,亦未可知。”
羽昆却仍不解:“这卷土重来之说又从何而来?本从未失去,又何有重来之说?”
这么说了两句,老师的心神才完全转到与羽昆的对话上来。他问道:“你族已攻入王城,母珌已然败了,并未失去之说又从何而来?”
“我羌族兴兵,皆因母珌这数年来不顾两族同源情谊,先是无故毁会盟之玉,又刺杀我冢宰,故而兴兵。但我族从未想过要母珌之性命,盖因此为两族之争,非为与母珌个人恩怨。且,大母者,在其族,方能称大母。出其族,不过一百姓庶民耳。学生不明白的是,为何母珌不选择坚守,反而弃城而逃?”
“或许你们来势汹汹,母珌自料无法抵挡。”老师道。
这不是羽昆想要的答案。
老师接着道:“人各有性,遇同一事,反应必不相同。所谓天下皆知一理,譬如一山横亘眼前,人皆知其所在,而述说不同。何故也?人在山中,所见之山与人在山外所见不同;人在山顶,所见之山又与人在山脚所见不同。故而天下皆知其理,而行动各异,究其根本,正在此也。”
羽昆默然,子昆亦沉默。
老师坐在上首,看下底下这两个羌族青年公室子,他在脑子里不断搜索关于羽昆的回忆,然而十数年间过去,当年羽昆又不算一心向学的勤奋学生,他脑中关于羽昆的记忆实少。
此时能回忆起来的,多是午饭时候,侍从向他奉上饭食时,羽昆那好奇兴味的神情。当时他对此颇为不喜,此时他不由有些后悔,当年他该对那一批几个羌族学子,尤其是羽昆多些关注的。若当时多下些功夫,今日之结果也不至如此。
他脑中正混乱一片,忽听羽昆道:“老师适才所言看山之说,学生有些不同见解。”
“请说。”话刚出口,他不由后悔:往常和学生讨论,何曾如此客气过?好在羽昆并未发觉,侃侃道:“诚如老师所言,各人位置不同,所见之山亦不同。然则,纵使描述不同,其山并不因描述而随之变换形势;其所堵塞之道路,亦不因描述不同而突变通途。故而只需称其名,人皆知所指,此因山不随人改之故也。”
“天下至理,可比此山也。横竖观之,确各各不同。然其理,岂随人变乎?其理如山横亘,欲过其山,必循其道,此理同一也。然则,母珌心中,为何无此道?”
老师微微一笑:“若欲过山,当然必循其道。然则,其理果如山乎?山者,地之陡峭者也,循而往下之,知其出于地也,故人知其来历。理者,其形为何?又从何而来?下而循之,可究其根本乎?”
羽昆当即对道:“天地日月,东升西落,四季变换,此为道也;春种秋收,夏耘冬藏,此为理也。人生而有父母,繁衍生息,此为道也;幼抚育,老奉养,此为理也。理循道而生,孰为不知其根本?且观乎蚁群,蒙昧庸庸,其蚁母者,尚知繁衍不息,不离其族。盖知其职责,知其所以存者,故不离也。庸庸蚂蚁,尚知其道理也,人竟不知,何故也?”
“其道存,其理故存乎?羽昆何为此言也?亦以蚁母而言,其族皆从其身而来,予亦可言,其所生息者,皆为供养之奴也。蚂蚁无言,人莫知其理。汝之理,与我之理,皆理也,然则何理为正?”老师亦当即反驳道。
子昆正思索,便听羽昆道:“诚如老师言,人各有其理。然则,岂无所谓正理乎?”
老师微微一笑:“不过各凭其力,各逞其能罢了。力到,则正自显。”
羽昆摇头,道:“恕学生不能苟同。世间之事,皆依道而来,秉理而行。有正道,则必有正理。理之正,岂因力而立之?”
老师笑道:“天地无言,何为正道?不过人之臆测也。既为臆测,何言汝为正,我为非?不过各恃其力罢了。”说罢,他以手指了指洞外守卫子弟。
二昆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羽昆若有所思,转回头道:“此为学生考虑不周。如此情形之下,强与老师讨论,想来确为不妥。”
老师微微一笑。
羽昆又道:“不过,学生还有一事请教。”
老师抬了抬手,意请羽昆言。羽昆于是道:“去年冬月,母珌派人入我吕良赠奉铜刀与铜碗,并言可与我族共享此铜刀制作工艺。但两族需先结盟,且要求我族改天道而奉人道,后我族要求与母珌同称天子。当时我族曾得知,使者回去王城之后,明台与凤凰台之间曾使者往来甚密,似是沟通此事。老师可知此事?”
洞外已近正午,而光线愈烈。洞内光线亦稍微明亮,只是老师端坐于上,令人无法看清他的神色。洞内光线流转,只听老师道:“此事我知晓。”
“要求我族改行人道,亦为老师要求?”羽昆又问道。
“是的。”
羽昆疑惑:“我记得当年在凤凰台时,老师曾说过,只愿赏清风明月,不愿沾染尘埃。为何如今又牵扯到王城明台之内?”
“不过时过境迁,心境变化而已。”老师似轻叹一声,“早年以为,我之责任,弘道而已。后来发现,道若不躬行,则沦为空谈;与其寄望他人,不如亲身力行。”
“却又为何要让我族改奉人道?”
老师叹息一声,似为羽昆至今不解其意而遗憾,道:“此亦道也。春夏秋冬,四季轮转。草木凋落萌生,周而复始,岂损一生一乎?非也,损一,生二也。人循天道,为一。循人道,则以一生二也。人而能言,能思,若损一生一,直至天地寂灭,不过与草木无异也。而草木尚知蔓延,人而无知乎?”
羽昆却又问:“敢问老师,母珌之奉行人道,是在得到老师教诲之后还是之前?”
闻此问,老师亦为沉默,良久,语气中难掩悲壮,开口道:“当年我于凤凰台悟道,母珌偶然得见,与之谈数日。之后其赴王城,便难得再见。”
“意即,母珌是在得到老师教诲之后才突然发兵夺取大母之位的。那母珌所行,即为人道?”羽昆又问。
“自然是人道。”老师断然道。
“然则,母珌心思诡谲,多行诈举,终至兵败弃城而逃,如今已离姜境,往西北荒芜之地而去。老师认为,人道仍为正道乎?”羽昆追问道。
“道之存也,不以一人成败而论!”他语气铿锵,洞中一时竟有回音,嗡嘤不绝。
羽昆到此时,倒真有些佩服老师了。不论其人道之论正确与否,母珌兵败,羌族子弟陈列于数步之外,犹不改其志,寻常人也难做到。
她于是起身道:“今日多谢老师为我解惑,羽昆感激不尽。叨扰许久,老师勿怪。”
老师亦起身道:“不碍。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学生有疑惑,为师自该为你解惑。”
羽昆谢过老师,又问这些日子老师饮食可还习惯,又问老师可否与她姐弟二人一同吃饭。老师笑着婉拒,道自己已习惯大半时间静坐沉思,又言子昆将自己的衣食照顾得很好。
老师既如此说,羽昆也不勉强,向老师到行礼道辞,姐弟俩随之下山。
出了凤凰台,走了一段,子昆方问:“二姐,你这老师倒也算个人物。”当时他上山来拜见,这老师难掩惊慌,唯唯而已。然则,在今日如此形势之下,论起其道,其声仍锵锵然,倒叫他刮目相看。
羽昆何尝不如此想?她心中一直以为老师不过一偏狭吊誉,贪图口腹享受之人。偶然洞见人心之私,便煽动蛊惑,凑成一套歪理,以此来谋生。今日才知其一身肥肉之下,亦有几分傲骨。
她如此说,子昆亦笑,又道:“母珌如今逃了,你这老师只怕将来不好过。”
羽昆若有所思:今日老师慨然承认母珌当年是授其所启发而发兵夺取母珍之政,若姨珠家人能坐稳这大母之位,老师将来如何,只怕难说。
“将来姜玑或她那姐姐得了大母之位,姜寨境内所谓人道之说,只怕要连根拔起了。”她道。
子昆亦知这老师之事如今难说,便也不再多言。姐弟俩回到半山腰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