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红日展露,季才醒了过来。醒来时他有些恍然,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躺了躺,穿衣起床。婼支族长夫妇还未起来,他走到后院去洗漱。厨房内,大嫂正在准备早饭。他打了声招呼,洗漱完毕,走出屋外,在四周转了转。
婼支村内,晨雾缭绕,家家户户屋顶上飘了炊烟,与晨雾混合在一起,装饰着这个宁静村落的早晨。
十年前,仿佛也是这样一个有雾的早晨,他告别芸和壮儿,下山去寻找族人的下落。十年间,人,事,都变化了。唯有这村落,这晨雾没有变。季看着一个又一个高低错落黑色的被晨雾濡湿的茅草屋顶,听着晨雾里时有时无传来的人语和鸡鸣声,心中涌起感慨。
转了一时,他转身正要返回,忽然见身后远远的站了一个人,一直看着他。见他转头,那人转身跑了两步,却又停下来,继续转身看着他。是壮儿。
季面上不自觉露出一抹笑。他朝壮儿走去。越走越近,已可以看得清壮儿脸上的紧张之色。可壮儿到底未曾逃离半步。
季一步一步走至壮儿的跟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壮儿将头一偏,带着些故意壮大的胆色,道:“外公叫我来喊你回去吃饭。”他在村中找了一圈,才找到季。找到了,却又不知为什么没有开口喊他,只是远远的跟着他。
季一笑,又揉了揉他的脑袋。不止脑袋,他还捏了捏壮儿的肩膀,然后将他搂住,一同往前走去。壮儿被他带着走,先是挣脱开了他的手。走了两步,却又不自觉地跟上季。
他就这么若即若离地贴了季的手,一同走回了家。
早上,芸没有过来。只壮儿留下来一起吃了早饭。吃过饭,壮儿便要回去,他外公却喊住他,让他留下来多玩一玩再走。“有什么好玩的?”壮儿嘴里嘟囔,却也留了下来。季起身,道:“跟我一起去转一转吧。”
壮儿看着他,没有说话。季朝婼支族长拱拱手,走到壮儿的身边,搂着他的肩膀,将他带出了门。
刚走出门不久,壮儿就摔开季的手臂,叫道:“你怎么总喜欢搂我?”
季回头看着他,笑道:“我应该要抱你。可是你长大了,不能再抱,便只能搂着你了。”
这个回答并不叫壮儿满意,他皱了皱眉,依稀便是季自己小时执拗的模样。季看着欢喜,到底还是松开手,父子俩一前一后的往后山去了,直至中午方才回来。
季只在婼支呆了三天。这日晚间吃过饭,他表明了离开的打算。族长听说后,半晌不言:“每次来,总是这么匆匆忙忙,呆两三天就走,何时才能安安稳稳长住一段时间?”
季年轻的时候,不太懂得这些长辈话语间的留恋。而如今,他已慢慢明白这背后的情谊。他心里有些难过,不知该如何回应。族长摆摆手道:“不说了,我也知你心里记挂族人,就算留你,你心里也不踏实。”
季感激的拱手,道:“十年未见,我本应多留一段时间,只是眼下确实有诸多打算,还请您见谅。”
族长看着季。他当然也能感知季这话背后的真实情感。他忽然有些感慨:造化从来弄人。十年前,季还是他女婿的时候,他总感觉和他不能贴心;十年后,季有了转变,却再也听不到他喊一声父亲。
“你父亲若见你如今这样,心里定然很高兴。”他带着遗憾如此说道。
季惨然一笑,道:“只怪我自己太愚钝,从小到大,不知让父亲操碎了多少心。”
堂上一时沉默无言。
芸的大哥岔开话题,问道:“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季知晓大哥的意思,提起精神道:“若宁和申夫妻所言不虚,姜寨如今的粮食供应当出现了问题。不然,他们不会来抽取我们三族和河东姜人的粮食库存,只是不知他们这粮食缺口到底有多大。此事若要核查清楚,必得要深入姜寨境内才可探查得知。”
“你要入姜地?”大哥有些惊讶。
季摇头,道:“姜寨对人员进出流动管控严格,没有过关木契我走不了多远。我想从羌地入手。”堂上婼支三人一时皆不明白为何又扯上羌地。季接着道:“当年在伏牛山中迷路,我遇到了羌地的二公主。后来她和姜寨二长老之次子从伏牛山返回羌地,在山中遇险,又是我们通告了姜寨,故而与她有些情分在。羌地与姜寨源出同族,姜寨情势羌地必然熟知。从他们那里入手,或许比从姜寨打探更为清楚,因此我想过去羌地一趟。”
季如此说,三人才模糊地想起了一个女子的身影。二哥道:“从羌地打探,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那二公主若不肯相告呢?”
季不防有此一问,良久道:“只能先试一试才知道了。”
大哥又问:“若真确认姜寨如今缺粮,你们又打算如何办?可是想请羌地帮忙摆脱姜寨控制?”
季摇头一笑,道:“我们这等小族,要想劳动羌地帮忙,只怕不易。我也未做过这个打算,过去也只是想看看能不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些关于姜寨目前近况的消息。”
他想了想,又道:“如今,若说我们没有一点办法摆脱姜寨,也不至于此。只说等深冬,大河上冻,我们便可趁夜到大河西岸,或深入西岸腹地,或隐入山中,姜寨也找寻不着。只是,我们想的还是堂堂正正返回伏牛山。且,逃窜只能躲避一时。譬如我们原本在伏牛山中,何时会想到姜寨竟会将我们掳走?姜寨只要起心,不论我们躲到哪里,他们想抓便抓,想赶便赶,若那样,何时是个尽头?”
大哥品度着季的话音。二哥惊讶道:“难道你想的竟是打倒驱赶姜寨吗?”
季没有说话。但他的神色,婼支父子三人都看明白了。二哥脱口而出道:“你这是异想天开!”大哥也道:“我们虽与姜寨打交道的少,但是仅从你几次描述中,也知那姜寨之强大。还是从长计议。”
季心里自然知晓为何大哥和二哥会有如此反应。他们所考虑的这些,这十年里,他无日无夜不在反复琢磨。只是眼下,他一时又无法和他们说清楚。
季不说话,大哥还待要劝,婼支族长开口道:“你们不必多说了。尼能在河东蛰伏十年,这些东西早在心里不知想过多少遍了!”
他们父亲虽已年老,威势犹在。大哥和二哥闭上了嘴。族长又道:“你且去羌地探探情形,我再派二人和你同去,路上也有个照应。探了消息,还回来一趟,看看下步怎么打算。”
季点头,拱手致谢。
二哥看了大哥一眼,又看了一眼父亲。季告辞三人,自去休息。等他走后,二哥当即开口问道:“父亲,刚才您话里有余音。难道您是打算出人出力帮助尼能一同攻打姜寨吗?”
老大也看着他。
族长看着这两个三十多岁,都快要抱孙子的儿子,心中不由发出一声叹息:他这两儿子,从出生到如今,生在这山里,长在这山里。安稳,顺遂,心满意足,从来只看面前的一日两日,不知什么叫将来。
想到此,他忽然有些灰心,摆摆手,只道:“你们也回去睡了吧。”
老二不明白父亲为何突然露出此种神色,还要再问,被老大拦住,兄弟俩只得嘱咐了一声“父亲也早点安歇”,便退下了。只留婼支族长一人,守着堂上火盆,久久未动。
第二日清早,家中所有人都已知道季今日便要离开。芸带着壮儿过来给他送行。吃早饭时,壮儿一口未动,蒙着脸谁也不看,只是看着眼前地上。他母亲,舅舅轮番劝他几次也劝不动,族长道:“别劝了。赶紧吃饭,别耽误季儿的时间。”一家人于是各自埋头吃饭。壮儿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吃过饭,略说了几句,族长便将季送了出来。派来跟季同去的二人已在门外等候,一个是苍,另一个是个生脸的汉子。见季出来,苍朝他笑了笑。
十年前,他是个沉默的青年男子;十年后,他成了一个多少形容粗糙的汉子,只是神色依然沉默。季笑着朝他拱手,又和另一个汉子见过礼。
族长嘱咐了二人几句,无非是路上多照应季。季从大哥手里接过行礼,芸的母亲将一早起来做米饼,咸肉,干菜和盐装了满满一个篮子,又将一袋已舂好的粟米一起交给季,又拿了一包药草和一个小陶罐交给苍拿着,道:“路上别喝生水,好歹水烧了再喝。”
季接过东西。这些东西压在手上沉沉的。他谢过众人,请他们留步,正待转身要走,忽然在人群中见到一双红的,倔强的眼睛。是壮儿。
他想了想,向芸道:“此次我要去羌地,身上带个凭证才好。你这里可还有当年羽昆送的玉器?”
芸一愣,道:“我也不记得了,要回去找找。”季说了声有劳。芸欲言又止,到底转身朝家里去了。
壮儿还在人群中。季向族长夫妇道:“我想和壮儿说些话。”族长反应过来道:“该当该当。你们把季儿手上东西拿了。壮儿,随你父亲去。”
壮儿未动。季过去拉他,一时竟没有拉动。季用力又拉了一起,壮儿虽然倔强,到底没再犟到底,一步拖着一步随季走到了一边。
季看着对面的壮儿。壮儿却不肯看他,只是把脸看着帮忙地上。季开口道:“壮儿,今日我要离开去羌地打探姜寨消息。前日,我同你说了为何我们族里去了千里之外的河东。如今,我离开正是为了找机会打跑姜寨人,再返回伏牛山。”
他原原本本的将自己的去向和打算向壮儿说清楚。壮儿仍旧看着地面,过了一时,他红着眼睛抬头看季,道:“为何不带我去?”
看着眼前这张小脸和这红透的眼圈,季忽然情动不可抑制,他一把搂过壮儿,道:“因为路上不安全,我担忧你的安危!你在这里和你母亲,外公舅舅们好好生活,等我回来。”
他的手臂下,是壮儿绷紧的身躯。慢慢地,壮儿柔软下来,他贴在父亲的身体上,将自己的眼泪抹在了父亲的衣服上。
芸并未找到任何羽昆赠与的玉器,她找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找到。“当年为了象弟弟,父亲派你去羌地找那羽昆,她送的玉器便由你带走了。”她道。
季想了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他道了声无碍。和众人道别,又看了看壮儿,终于转身下山。
众人一直送到了路口,看着季三人身影消失在绿树黄道之上,才慢慢转身离开。只有壮儿一直看着路口,久久不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