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盘围墙内,风往火光处猛灌,将火光和灰烬从院墙之内挤压出来。四角高台之上,每一角站着五人,人人手持弓箭,借着火光向门口处瞄射。
营盘大门向南而开,此时高大木门大开,门口处站着三排黑甲,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一大群高声怪叫喝骂的异族之人,足有两三百人之多,不断从外向门内冲击。
门口三排黑甲之中,首排黑甲手持长棍,将异族之人格挡扫开;第二排手持弓箭,将人射杀;第三排站在门内,手中短棍,顶端装有石斧,将突破了前两排防线的敌人进行砍杀。
风带来喝骂,惨叫和怒吼声,这些声音大多由一次又一次冲击不成的异族人发出。姜寨黑甲,从头到尾,除了营盘院内发出的“咚咚”鼓声,没有发出丝毫杂音。
这是尼能人首次近距离观察到姜寨黑甲的战斗力,他们的训练有素,冷静凶狠让人不寒而栗。
异族之人凭着盛气一次又一次冲击不成,不断有人绕着营盘四周跑动,试图寻找其他突破口。四角高台上的弓箭手一直紧盯着这些人,稍微暴露,便一箭射下。几箭之后,这些异族之人学会了贴着墙壁而行。
尼能众人不知眼前这一幕到底是何事。看了一时,季看着那些如蜂如蚁般杂乱无章的异族人,悄声向历叔道:“如此下去,这些人只怕连门都进不去,大半要折在门口了。”
这些异族之人显然也意识到了己方的不利。于是在这些人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啸叫,所有人忽然停止进攻营盘入口,分作两边,绕着营盘大门两边围墙逃走了。
高台之上的箭镞如流星,追着这些人迅疾而去。门口忽然空了出来,只留下一地倒毙之人。尼能人正奇怪,不知道这异族之人闹这么一出,损失了这么些人到底是为何,就见大门内姜寨黑甲鱼贯而出,追击而去。
历默数人数,营盘之内,半数黑甲尽皆而出。前方黑暗中,传来木棍扑打在人身上的沉闷之声以及惨叫声。这些异族之人逃跑的方向,正是位于尼能村落北面的涂人村落和摄山人村落。
历率领尼能人正要追过去,岂知那些异族之人为摆脱身后黑甲的追击,忽然转向。
随着尖利的啸叫声,尼能人赫然发现这些异族人竟然径直朝他们村落所在方向扑来!
尼能众人心中皆一惊,万想不到情况竟然会如此变化。眼看这异族人就要冲到眼前,历咬牙吩咐人速去通知族内此情况,联络人应声而去。
然后他大吼一声,五十个尼能人手提长棍,迎头冲了上去。他们要给联络人争取报信的时间,他们要给身后的族人以准备时间,所以他们不得不咬牙冲了上去。
正蒙头乱冲的异族人显然没有料到前方还有伏兵,大吃一惊,感觉如入包围之中,当即四散,朝着夜色更浓之处逃去。
不能让一个异族之人摸到村落!尼能人也随之分开追逐,要将这些异族之人拦下。
黑暗中一番追逐,众人发现脚下已踩到了田地之上。
黑夜中,传来棍子扑落的风声以及人的呼痛声。天空之上,黑云如流水般飞快划过。地面上,人在雪地上拼命奔跑。
季的喉咙中已有丝丝甜意,他的耳朵双颊被寒风刮得生疼,溅起的雪沫劈头盖脸落在他的身上,几乎迷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前方,一个卖命奔逃的异族人慌不择路。季追在后面,不论他怎么用力加快步伐,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仍然没有拉近的可能。忽然,这异族之人蓦地停下脚步,手里握着木棍,一脸狰狞地看着季!
季来不及停下自己的脚步,顷刻间已扑到了这异族之人的面前。异族之人抡着木棍朝季的脑袋挥过来,季下意识蹲身一矮,双手持棍挡住敌人之棍。异族之人还在用力格开季的棍子,忽然季将手中木棍一松,然后整个人朝敌人扑去。他将这异族之人冲得往地上一倒。
异族之人倒地,也顺势扔掉了手中的棍子,然后他一手抱住季,腰部同时用力,眨眼间上下颠倒,他将季压在了下面,同时一手成拳,不管不顾的连续挥击。
几拳之后,季的嘴角,鼻孔尽皆流血不止,眼前黑星直冒,头脑中几乎空白。疼痛之中,季咬牙,浑身用力,终于将这人从身上甩落,然后奋力隔开敌人的双手,双手直向敌人的脖颈而去。厮打中,他终于够到,于是两只手狠狠握了上去,死死掐住了这异族之人的脖子。
异族之人扭动身体,拼命挣扎。他两手两脚并用,终于将季一脚蹬开,然后他一边咳嗽一边要逃走,季却又从后扑了上来,他死命抱住这异族之人的双腿,趁着压实的雪,将他往下一拉,然后双膝压在这人的脊背上,两只手抱住他的头,两只手反向一扭,只听得轻微的“咔嚓”一声,这人再没有了动作。
季喘着起松开了手,翻身坐到地上。他用手背擦去脸上的血迹。远远近近,族人和这些异族之人都厮打在一起,但是更多的异族之人已四散跑远,更有朝村落而去。季咬着牙踉跄的站了起来。不知何时,天上乌云终于散尽,一轮明月光辉洒落人间。
季赫然发现,不知何时原本追击这些异族之人的姜寨黑甲居然全部站在田地边缘,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只目视他们的缠斗。
这个发现叫季震惊又不解,但来不及细想,他捡起长矛,朝地上一对对扭打在一起的人跑去。他分开人,将敌人一棍子敲死。他不断奔跑,大声呼喊“追,追!”然后他领着救起的人焦急的朝村落跑去。
异族之人受惊而四散分开的时候,象如其他人一样,下意识地就围追拦截了上去。
这些异族之人人数既众,纵使逃散,叫追击的人一时也咬不定对象。象飞快地朝前跑,他甩下一个又一个人,追了一段,终于找准了一个人。
他咬牙死命跟在这人后面,这人叫他追得心慌,索性停下脚步转过身,龇牙咧嘴的朝象扑过来。眨眼就到了象的眼前。
慌乱之下,象没有多想,他转身就逃。脚下雪地真厚,仿佛比刚才还要厚。象奋力在雪地里跋涉,只觉得自己速度怎么这么慢?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心中的恐惧越来越甚。耳中听得背后传来棍子在半空中呼啸的声响,腿一软,顺势往下倒,又连向右边打了几个滚。
雪沾满了他全身,甚至落进他的衣服缝隙里,瞬间就化为水,贴着他的皮肤往下滑,留下冰冷地叫人直打寒颤的触感。
他让这触感刺激,心中害怕到极点,几滚之后,不待喘息就爬了起来,他抖着手抹开脸上的雪,才发现身后追他的那人早已跑远。
他站起来,忽然看到了那些矗立在田地边缘的姜寨黑甲。他们一动不动,冷漠的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这种冷漠感象太熟悉了。他曾经日日夜夜独自面对着这种冷漠感和压迫感。在深夜的噩梦里,这些姜寨黑甲变成了弥天漫地的一张张巨大的面无表情的脸,他们看着他,冷漠的看着他,没有表情,没有话语,看着他颤抖,尖叫,乞求,卑微。他们的眼神无处不在,却对他没有丝毫怜悯……
这熟悉的一幕,这仿佛时空错置般熟悉的一幕,让象呆住了。半空中仿佛来了一道闪电,它击中了象,象的身体内部开始灼灼燃烧,他无法动弹。
地上,是白的雪。天上,是黑的天,他的四周,是一个又一个姜寨黑甲。
他站在天地为牢的囚房里,接受着这些姜寨黑甲的审视和窥探。周围的一切已经不存在,只有他一个人。这彻骨寒冷中,只有他一个人在恐惧中燃烧。
他没有听到,或者他忽略了,身后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声棍子的呼啸声。这呼啸声朝他扑来,最终落在他身上,他随声而倒。他面朝下而倒,雪埋住了他的脸,他一动不动。他一动不动,让袭击他的人以为他已死了。
他多希望自己这一刻死了;他多希望自己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刻死去;他多希望,自己在那无数绝望的黑夜里,死去。
可他知道自己没死,他还死不了。脸下的雪冰凉刺骨。他耐不住这冰冷,不得不爬了起来。爬起来,那些姜寨黑甲的目光又如影而至。身下,是冰冷的雪;头顶,是冰冷的目光。
他分不清究竟哪一种更冷。这真是一个可笑的困境。而他陷在这困境里,无法动弹。
不远处,传来一声声呼喊。这声音急促而尖利,已经变形,但是象听得出来,这是大哥的声音。大哥的声音越来越远,周围的厮打嚎叫声越来越稀少遥远,只留下象,困坐在原地,几乎要燃烧殆尽。
慢慢的,他伸手捂住脸,他蜷缩成一团,最终,他发出喊叫。在姜寨黑甲的讥笑目光下,他发出喊叫,一声接一声。
他叫着,他大声叫着,他捡起他的长矛,疯一般的挥舞,可是不论他怎么挥舞,他都脱不开这个囚牢。
姜寨黑甲看着远处这个拿着长矛朝空气挥舞的尼能人。他们当然知道他可能是让恐惧给吓破了胆。他们觉得好笑。远处,人已渐渐跑远,领队一声令下,于是他们列队转身离开。
姜寨黑甲离开了,澄净无云的夜空上,只有一轮明月。明月照人。它真是慈悲,它不替人感到羞耻,它尽力的照亮,让在深夜发疯的人,有机会看一看自己。
地上的雪凌乱脏污,象终于舞累了。他低头喘气,满脸都是冰凉。看着脚下一片泥泞污浊,他走了两步,走到了干净的整雪上。
雪反射着月光,上下莹莹一片,雪地上出现了两个深深的脚印,这是他的脚印。
象低头看着,久久地看着,然后他慢慢捡起自己的长矛,一步一步朝村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