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觉是幸福的,视觉是悲伤的。手指所能记忆的东西,是你的拥抱,手心的温度,熟悉的脸部轮廓。而眼睛所能记忆的画面,是你在被我放弃后受伤的表情,在灰暗光线中沉默转身的背影,还有,现在这张除了相似便与你毫无关系的容颜。
从化妆间走出来,申雅莉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头发被烫成小卷,全部梳向一边,身上穿着廉价的低胸衣、热裤和渔网袜。嘴唇也被涂成了鲜红。
刚看到这个造型时,助理十分郁闷,说申小姐咱们这工作能不能不接,原本公主的角色居然换成风尘女郎,这也太欺负人了。说实在的,刚在镜子里看见这个造型时,申雅莉也很有跳起来掐死造型师的欲望。造型师大概看出了她心中的不快,只能低眉顺目地说:“天后啊,不是我想故意把你弄成这样,你长得太漂亮了,不丑化你怎么衬托那个姿色平平的大小姐啊。你看看,就给你穿上这么难看的衣服,你这魔鬼身材都掩藏不住……唉,这工作原本安排得就不合理不是……”
走到拍摄地点,申雅莉抱着胳膊,静静地看着造型师像是捏塑像一样,把于若琪从一个小美女包装成一朵黑暗中盛开的高贵牡丹。
她自己的三围原本非常火爆,但从来不爱穿太暴露的衣服。即便是低胸衣,也只会选V领不会选开领。女人活到一定岁数都会明白,暴露不等同于性感。在一个美丽生物聚集的地方,赢家绝不是那个异性像苍蝇一般飞扑围住的赤裸甜点,而是那个得到最多偷瞄却只有优秀群体才会带着百分百敬意靠近的精美礼盒。
这一天,她却因为造型师的折腾,硬生生被弄出一种艳俗的气质。
在这样外形差异的对比下,于若琪不动声色地瞄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同时像是炫耀羽毛的傲慢金丝雀,轻轻地撩了撩黑瀑布般的长直发。那一群跟她一起来的孩子虽然没说什么,但眼神里也写满了“真是很衬你的打扮”这类的赞美。广告公司总经理显然很紧张。一边是于董家的千金,一边是皇天的一姐,得罪哪边自己都没好果子吃。他脚下有一堆踩扁的烟头,现在手里又点了一根新的。
“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吧!”监制朝工作人员们挥挥手,示意大家开始动工,顺便把男模特也叫到了阴暗的巷子里。
看着于若琪婀娜多姿的背影,申雅莉的眼睛眯了起来—不是没有怨气。但会暴跳如雷的人,永远都只会是弱者。遇到这种情况如果甩手走人,那才真是弱得没底了。她拿走助理帮自己提着的链子包,经过总经理身边的时候,夺过他手中的香烟,然后踩着高跟鞋大步走到酒馆门前。
于若琪站在台阶上,还真摆出了一副模特的架势,低头看着台阶下的她,脸上露出挑衅的笑容,像是在说“你想怎样,后悔了吧”。申雅莉把烟叼在嘴上,包往肩上一挎,就把红色的鱼嘴鞋踩到阶梯上,弯腰在大腿部分的渔网袜上撕开了一个洞。于若琪吓得往旁边缩了一下,小声说:“你做什么?”申雅莉皱了皱眉,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管好你自己的事。”语毕,又在渔网袜上撕了几个洞,就挎着包走到了男模身边,“可以开始了。”
几个小孩一脸的茫然。
“怎么,她还嫌自己不够风尘,居然撕破袜子?”
“没想到她本色演出也如此敬业。”
拍摄开始。
一道银色灯光从酒馆的木牌上打下来。摄影机和专业相机都靠了过来。于若琪抱着胳膊,特别强调了手腕上的珠宝,像是轻盈的仙子,缓缓踏步走出酒馆。与此同时,巷子里蹲着喝酒的男模原本目光涣散,此时也慢慢站起来,像是失了神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从手袋里拿出手机看看时间。摄影师也着重拍摄了她手中的珍珠手链。男模的眼中露出了爱慕的神情,像是看着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中情人,手里的空罐子也掉在了地上。空旷的巷子里,易拉罐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这时,申雅莉从他身侧站了起来。她的个子原本就偏高,穿着这双高跟鞋,几乎和男模一样高。她看了一眼男模,又看了一眼于若琪,左手抱着右手手肘,右手手心朝上,指尖夹着点燃的香烟。浓浓眼妆的遮掩下,她眯着的眼睛几乎变成两团深黑色。然后,她狠狠咬了一下艳红的嘴唇,将烟送到嘴里抽了一口,手指紧绷在包的链子上,长长地吐出一口烟。
黑暗巷子里的女人是嫉妒的、艳俗的,同时又是栩栩如生的。她焦急地抽着烟,在高像素的相机拍摄下,深深皱着的眉头更加放大了妆容的浓艳。相机咔嚓咔嚓响起,将三人在酒馆附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瞬间都定格下来。
灯光下的于若琪高贵出尘。申雅莉无比修长的腿上却穿着破烂的渔网袜。可是,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白风杰和那几个傲慢的孩子,目光都长久地停留在她身上。
宣传片拍得异常顺利,几乎一次过关。监制和摄影师等人围在一起看过拍摄好的影片,都纷纷感慨申雅莉在这里不仅完成了模特的使命,还完成了演员的本分。不愧是影后,连拍个广告都能发挥这么强大的演技。而于若琪站在后面看过影片,不知为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看了一眼身后的申雅莉,走过去扬起妆容精致的脸说道:“你是故意的吧。”
原本申雅莉和旁边的人在讨论抽烟的细节,还不时含着烟开玩笑,这时也不解地看向她。于若琪的手撑在她身边的桌子上:“你是故意的吧。这样哗众取宠,谁还会留意模特手上的珠宝?你别忘记了,这是广告,不是电影。”
申雅莉本来口里含着烟,听她这么说,仰头长长吐了一口烟。她又低头看了一眼于若琪,把烟往于若琪放在桌子上的手摁下去。“啊!”于若琪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收了回去。但她只是把它掐灭在于若琪手边的烟灰缸里。然后,她披上外套,头也不回地回到化妆室。于若琪紧紧抿着双唇,气得整个脸都慢慢涨成了番茄色。半小时后,申雅莉卸掉了夸张的红唇妆,换回原本的衣服走出广告公司。原本想赶紧上车找个地方大吃一顿,却被白风杰的车堵在了停车场前面。“雅莉!”他从车上跳下来,快速绕到她面前,“关于刚才拍的广告,我觉得,可能还是很难过关……”
“这种事找我做什么,跟广告商说去。”申雅莉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就想走人。但白风杰看了一眼身后车里的于若琪和孩子们,一脸为难地说:“好吧,可能广告商会很喜欢,但这效果不是若琪想要的。”停车场后面有车开出来,却被白风杰的车堵住,礼貌地轻按了一下喇叭。申雅莉哭笑不得,只好扬眉笑笑:“哦,若琪想要怎样的?”
坐在豪车前排的于若琪一脸轻松地翻着时尚杂志,像是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三个孩子更是两个从窗子探头,一个从挡风玻璃看着他们。这样一来,白风杰更为难了,压低声音说道:“雅莉,我不是不想等你,可是真的有很多苦衷。若琪她或许是有一些小小的虚荣,但她就是想要面子,你大人有大量……”
申雅莉不耐烦了,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时已是黄昏,白风杰沉默地看着她,仿佛真为这个问题感到迷惑了,他的脸在温润夕阳的笼罩中看上去俊俏又哀愁。认识申雅莉之前,他不仅擅长将自己名字写在演艺圈美女闺房里的鲜花卡上,还擅长用这样令人怜悯的表情使她们放下最后的防备。可是,申雅莉不想再在他身上浪费一秒的时间,正想转身走人,却又一次被他挡住:“雅莉,拜托了。”“大哥你放了我吧,我也很忙的好吗?”申雅莉比他还愁苦。这时,后面轿车里走下一个年轻人,到他们身边说道:“请问二位可以先把车开走吗,我们的车出不去了。”申雅莉往后退了一步,指了指那辆车:“白风杰,你看你不光堵了我的车,后面的车也全被堵了。先把车开走吧,工作的事麻烦联系我经纪人。”
这时,白风杰后面的车窗摇了下来,一个男人探出头来。看见那个人,申雅莉怔了一下。
他打开门走下来。
红色的夕阳像是会呼吸一样,渲染了整座城市。这比日出时更浓烈的色彩,仿佛是孕育着生命一般,洒在那个人的发上,放手的风衣口袋上,高大的身形上。
“Dante!!”
第一个叫出他名字的人却不是申雅莉,而是白风杰车里的男孩子。此时他一点也不浮躁了,反而展现出他这年纪原本应有的天真憧憬:“若琪姐,你快看,那个人是Dante,就是我最喜欢的那个建筑师!他特别强大啊,我在国外上课老师都拿他当过模本授课呢!”
头顶一列悬浮列车飞驰而过,带来一片嘈杂混浊的噪音。透过车节细小的缝,高空落下的红光碎片规则地跳跃着,不断闪在Dante的发梢上,和冰一般的双眸中。然后,悬浮列车消失在淡红的雾色中,他的身后云集了大片方形建筑的轮廓,就像是一把把朝天扬起的巨大刀剑。风扬起他的发丝,更衬得他那双眼睛沉着而冷静。然而,他的脸上却露出了温柔的笑意:“申小姐,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你。”
当时看见Dante照片的瞬间,申雅莉就想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不是希城。可是再度看见他的脸,脑中又会变成一片空白。
原来,触觉是幸福的,视觉是悲伤的。
手指所能记忆的东西,是你的拥抱,手心的温度,熟悉的脸部轮廓。而眼睛所能记忆的画面,是你在被我放弃后受伤的表情,在灰暗光线中沉默转身的背影,还有,现在这张除了相似便与你毫无关系的容颜。
随着夕阳的消失,有几朵灰色的云慢慢填满了天空。看样子快要下雨了。
隐约看出申雅莉正处在尴尬的状态,Dante给了她一个询问的暗示眼色。她这才回过神来,捣蒜似的点头。他反应很及时,低头看了看表:“这样我们就不用定点碰头了,我们直接去吃饭吧。”
“好。”申雅莉对白风杰露出一个抱歉的眼神,“真不好意思,我和Dante先生约好了要去吃饭……”想到这里,为了不给Dante带来麻烦,还特意补充了一句,“李董让我和他沟通一下关于新电影专业知识的问题。所以,你太太的事我们改天再说吧。”
Dante看了她一眼,轻轻笑了:“当然,从私人角度出发,能和申小姐用餐也是我的荣幸。”白风杰张了张嘴,原想说点什么,但申雅莉动作神速地钻进了Dante的车,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申雅莉在车上长吁了一口气:“真是太谢谢你了。我刚才真是死也走不开啊,跟看惊悚片被鬼上身似的。”
Dante把司机打发走了,自己开着车,从倒车镜里看着她:“怎么,他骚扰你了?”
“不是,他老婆比较难伺候。不过都是工作上的问题,不碍事。”申雅莉探头看了看前方的路,“麻烦你送我到前面那一站就好。”
“可能这样说有点唐突……”倒车镜里的眼睛如同奢华的宝石,是美丽的,优雅的,同时也是有距离感的。他看了她一会儿,眼神带着绅士独有的柔和,“既然刚才都这么说了,不如我们将错就错,一起去吃一顿饭?”
酝酿许久的雨,终于淅沥沥落下来。挡风玻璃上挂满的雨珠模糊了视野。
“……好啊。”申雅莉看着他的眼睛如此回答。说出这两个字的同时,也明显察觉到自己心底的触动。
随着雨越下越大,夜色也悄悄降临。她坐在轿车后排,腿长长地伸开。车窗像是挂在黑夜中的画框,窗外的景色随着车的行驶移动,像是一幅变幻莫测的魔法水粉画。交通灯、导航灯、高架悬浮列车上闪烁的红灯被速度拉成一条条长长的光纹,划过潮湿的黑夜。她不时看看窗外的景色,却只是为了转动视线时有机会偷瞄他—在倒车镜中的眼睛和把他显得秀气而漂亮的刘海。
可惜餐厅并不远,他们很快抵达目的地。
他把车停在了临时停车场,然后带她待在一排人少的屋檐下:“我去对面买伞,你在这里等等,我很快回来。”这一幕让她顿时忘记了时间的存在,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中学的时候,好像每一个男生的哥们儿,都对这男生亲近的女生特别苛刻。一旦发现这两人有暧昧,就会变得十分喜欢捉弄她,以告之一种类似“你们女生别想影响我们男人之间的友谊”的幼稚宣言。
顾希城班上的好朋友也是这样的人。他是个双子座的男生,有一张薄而快的嘴,因为喜欢打游戏而随时把游戏机和电池带在身上,和顾希城又是班上的“田径双雄”,永远能量十足,所以外号叫“电池哥”。“电池哥”对顾希城的感情很复杂,混合了下属般的忠诚和情人般的占有欲。因此,丘婕对着这两个人幻想了不下三十种罗曼蒂克的故事。
顾希城似乎在他面前没有秘密,因为自从情书事件发生后,他看申雅莉的眼神就带了几分玩味。申雅莉和顾希城从最开始相处就没自然过,那件事一过,外加“电池哥”的眼神骚扰,她更没办法好好和顾希城说话了。
有一天,申雅莉、丘婕还有一群女孩在角落里聊天。丘婕谈起自己追的新番动漫,自然是一番慷慨激昂。申雅莉一直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却听见身后传来了“电池哥”的呼喊声:“顾希城!”
下意识就扭头的申雅莉没有看见顾希城,反而看见了一脸嘲讽的“电池哥”。他扬扬两条剑眉,嘿嘿笑了一下:“班长,我在找顾希城,你回头看什么呀!”从他得意洋洋的表情中,她看见了他在打败自己中寻到的满足感。她当时超级讨厌他,连带顾希城也讨厌了。
“电池哥”最让人头疼的其实不是擅长挖苦人,是很会惹麻烦。有一次期中测试,她的英语只拿了七十多分,老爸把她禁足在家里背单词,申雅莉所有期盼都放在了周末和班上同学们的野炊上。好不容易盼到周末,顾希城、“电池哥”还有另外一个女生一起来她家里叫人。她收拾好了准备下楼,但申爸爸没看到在小区外等候的女同学,只看见了走入小区的两个男同学。申爸爸盯着顾希城很久,拦下她问道:“那两个小子都是你同学?”
“对。”
“那个拎着篮球的高个子男生是谁?”
“顾希城,就是前段时间老师叫我辅导的学生。”
“家里很有钱但学习不好那个?”
“啊,老爸你别这样说人家啦,他人还是挺好的。”会突然开口帮他说话,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谁知刚和爸爸聊了一会儿,他居然冒出了一句:“今天你别出去了,在家里看书吧。”
申雅莉大吃一惊,可是之后无论怎么哀求耍赖,爸爸态度都很果决。想到自己这几天一直被关着背书,却连唯一放假的机会也失去了,她一时难过得哭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楼下的两个男生都无聊得开始投球玩了,她才洗过脸下楼。见她出来了,顾希城一下收回篮球,赶紧走到走道里。她不想让他失望,在他开口问话前就先说:“我考试考差了,爸爸不让我出去,你们自己去吧。”
虽然她洗过脸,眼泪也擦干了,但还是看得出来哭过。顾希城像是想靠近,却站在原地没动,沉静地凝视着她。他站在背光的角度,光芒恰好像是金子纺织的线一样,将他修长的轮廓细细密密地描绘出来。
“电池哥”忽然走过来,沉重地拍了拍顾希城的肩膀:“心疼了吧。”
一般被同学开涮,顾希城的第一反应都是有些恼怒地说:“别瞎说啊。”可是,这一次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简单地和她说了几句,就和“电池哥”一起离开了。虽然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爱耍酷,但她心情忽然好了很多,并且维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直到当天晚上丘婕来了一通电话,开心才变成了惊吓。
“雅莉,你不是来真的吧,你和顾小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他是在恋爱,还是你单恋他啊,现在众说纷纭,我整个人都混乱了,还是直接来问你吧!!”
“什,什么?”申雅莉傻眼了。
“今天下午他不是和‘电池哥’一起去找你嘛……”
经过丘婕一番解释,申雅莉明白了。他们离去的路上“电池哥”一直在跟顾希城说自己的事,说什么“班长不能和你一起出去就哭成那样,真是喜欢你喜欢疯了”,结果都被同行的女生听到并传遍全班。
第二天申雅莉硬着头皮早早去了学校。顶着如山的压力,她把黑板上画着的情人伞和伞下两个名字“班长”、“校花”擦掉,然后冷脸对教室里嬉笑的几个人说“不要开无聊的玩笑”,才总算让他们闭了嘴。然而,对于学习压力巨大的高中生而言,这种谁和谁谈恋爱的八卦,就像是兴奋剂对体育运动员一样提神。第一节课过后,全班同学都沉浸在围观申雅莉和顾希城的乐趣中。
一堆男生把顾希城围住,推推搡搡起哄。他只是不时淡淡地看一眼申雅莉,并不多话。也不知是为什么,在顾希城面前,申雅莉总有着比平时更多的尊严。一听到别人说她喜欢他到不能和他出门就哭鼻子,她就觉得像是被羞辱一样。直到有女孩子跑过来笑嘻嘻地说“班长班长,昨天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哦”,她终于忍不住猛地从桌子旁站起来:“不是这样的,我是因为考试没考好被爸爸批评了。我不喜欢他,你们不要再乱说了!”
可能是积压的怨气瞬间爆发,导致她这话音量不小,起码教室里大半同学都听见了。顾希城也从男生群中朝她投来了不带感情的目光。她的内心像是漏气的皮球,但身为班长同时又不得不强硬起来:“我们明年都要高考了,大家别谈影响学习的事。”说完这些话,她根本不敢再直视顾希城。只知道接下来一整天,他都趴在桌子上睡觉,课间拖着懒洋洋的身躯去饮水机接了一点水,大口喝了几口,又回去睡觉。
放学以后本来她要为他补课,他却提前拎着书包就走了。
那一天下了一点小雨,她心里十分低落,像有一颗巨石压在头顶,连撑伞的力气都没有,从校门口走到地铁站花了接近半个小时,到地铁站时,头发上、书包上全是细细的雨珠。然后,她看见他站在站门前玩手机。
“顾希城……”她惊讶地看着他,“你,你怎么在这里?”他这才抬起头,把手机放回深蓝色的牛仔裤兜里,平静地看着她:“我就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今天把话也说得很明白了。那么当初写那封信给我,动机是什么?”心又怦怦跳了起来,她头皮一阵阵发麻,连语言能力都变弱了:“那个……我……
当时我也……我,只是觉得好玩……”
“是因为好玩。”他想了想,点点头,向她投来了冷漠的目光,“我知道了。”他把外套搭在肩膀上,背好书包,转身走入地铁站。完全没想到他会就这样掉头走人,申雅莉彻底傻眼了。想要跟上去,但脚像是被钉在了水泥地上无法动弹。终于,看着他高挑瘦削的身影即将消失在人群中,她还是忍不住冲了过去:“顾希城,你等等!”
“什么事?”他回头。冰一般的眼眸让她一时忘记了要说什么。同时内心的尊严又一次很可恶地作祟了。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你生气了?同学之间开个玩笑,没必要这样小气吧?”
“我到底是为什么生气,你心里清楚。”申雅莉再一次哑然。他却不给她机会多说,又一次转身。她立即拽住他的白T恤衣角,焦急地说:“你,你不要这样……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啊……”其实对一个青春叛逆期的独生女孩来说,她的语气已经很软了。她不能再做更多妥协。可是,他却只是扫了一眼她拽着自己衣服的手:“放手。”
她彻底呆住,从头到脚都凉透了。他冷冰冰地命令道:“叫你放手。听不到吗?”松开手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后,像是身体里的发动机也在一点一点熄火,最后整个人变成了冰冷的、停止运作的机器。
地铁站外的雨越下越大,将整座城市都淋成了香烟粉末般的灰色。只有细细滑落的雨丝像是银色的珠链,在灰白的世界里闪烁出千万道微光。申雅莉走出地铁站,如同迷失在异乡的孩子,完全不知接下来该往哪里去。热泪在冷风中迅速凉下来,仿佛在脸上凝固成两道冰条。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在雨中徘徊,最后还是漫无目的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上百个行人从她身边走过,还有人留下来问她要不要帮助,她都只是摇头继续哭着。
—他为什么会这样对我?那样说话的样子真的好凶。他一定很讨厌我了。—他讨厌我了。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绝望,她蹲在角落里呜咽起来。忽然,有个大妈叹息道:“现在的男孩子怎么都这么傻,把女朋友弄哭了还只是站在旁边看,赶快上去哄哄啊。”一只手捉住她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她抬头看见了顾希城不悦的脸。他琢磨了半天,最终只是硬邦邦地说道:“我送你回家。”一旁的大妈这才笑盈盈地说:“这才像样啊,赶紧把你小女朋友牵好,别走丢了。”他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大妈,但还是牵住了她的手,拉她往地铁站外走去:“我去买一把伞,你等等。”她却不肯松开他的手,使劲摇摇头,还哭得更厉害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他把书包上的外套取下来,罩在两个人的头上,让她撑着右边,自己撑着左边。然后又一次在外套下小小的世界里牵住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入雨中。那个下雨天,他和她一起回家。那时候,他们并没有正式在一起。但抬头看着他在外套下近在咫尺的侧脸,手指感受着他的掌心的温度,她却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喜欢上他了。
长大以后,人的喜欢分很多种。可以是对方给了自己利益而感激的喜欢,可以是对一个人实力性格欣赏的喜欢,可以是比爱少一些带着好感的喜欢,可以是没感情相亲的夫妇长期培养出犹如习惯的喜欢,可以是彼此为共同的事业目标奋斗衍生出的喜欢……随着年龄增长,我们会越发清晰地认识到,人的感情原来可以这样复杂,这样多变,连喜欢的方式都有几百种。
可是,再也不会有那一年那一种的喜欢。
那是人生中第一次和男孩子牵手。
是第一次如此近地和男孩子站在一起,闻到了亲人以外异性的气息。
是第一次让她心跳加速的,后来熟悉而让她怀念的,只属于希城的味道。
那是第一次的喜欢。
Dante和申雅莉去的地方不像餐厅,反倒像是酒窖。
它建立在最高的一栋摩天大楼顶楼,进去却需要从楼梯上走下来。餐厅空间很狭窄,沉沉的屋顶压得极低,让人有一种站起来就可以用肩扛起它的错觉。高靠背皮座是半开半闭式的,深陷在被时光洗练的灰色石墙中。墙壁上没有一扇窗,只有砖块间细缝中漏入的星光。
这家餐厅的名字叫Puttin'on the Ritz。名字取自 Fred Astaire演唱的经典爵士乐《Puttin'on the Ritz》。因为伦敦和巴黎有 Grand Ritz酒店,纽约有 Ritz-Carlton,所以这首歌的标题意指穿着高贵,歌词也演绎出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奢华与品位。角落里,老旧的古铜色唱片机缓缓转动,播放着懒洋洋的萨克斯曲。唱片机上挂着电子仿真相框。相框中悬着的,是穿着戴白色胸花燕尾服、头顶高高大礼帽的 Astaire的枯瘦脸庞。餐厅生意并没有太红火,但零零散散坐着的都是打扮入时的年轻人,以及一些西装革履的外国老人。
“你可能不会喜欢这里。”Dante接过侍者递过来的菜单,放在申雅莉的手上,“不过我想了很久,觉得只有来这里吃饭,别人才不会尖叫着把你围起来。”申雅莉翻菜单的手停了一下,撑着下巴朝他笑笑:“为什么觉得我会不喜欢这里?”其实并没有不喜欢,只是看过菜单上的价格,不由感慨室内品位这东西就跟时尚界的高跟鞋一样,越虐越受宠。不同的是,高跟鞋是跟越高越火,餐厅是越老越火。“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因为你看上去……”
“很 Chanel很 Hermes?”她含笑咬着吸管,嘴角扬出了性感的形状。成为明星最让人觉得懊恼的事,大概就是所有人都会觉得他们很肤浅。而且很多人看来,有了外貌、金钱和声名的女人,如果再有深度,那是很不符合宇宙运转规律的。“一般像你这样时髦又漂亮的女性,喜欢这种风格的确实不多。”
“可惜要让你失望的是,我不仅喜欢这里,还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里。”他来了兴趣:“申小姐居然知道我喜欢这里?”
申雅莉指了指屋顶、餐厅门口、转角的洗手间,还有窗台上一个铜铸的船舶:“吸引你的是这些吧?”他身体往前倾了一些,十指交叠在桌面,桌下的孟克式皮鞋也往前挪了一段。但脸上的笑容还是礼貌的、毫无侵略性的:“请继续。”
“餐厅门口篆刻着字母 C,下面缠绕着图书装订线雕刻,象征了这家餐厅的老板 Charles先生姓氏,以及他以前从事的是图书发行行业。洗手间叩门把的装饰虽是自然主义风格,但把手形状很像 20世纪的绅士拐杖,与这家店的名字与风格结合得很好。窗台的船舶象征了远洋船的船头, Charles先生转行后做餐饮业,不仅将餐厅开满了全球,也将美酒从大西洋运送到太平洋、印度洋。船舶朝着窗外的蓝天,既有事业再起航的隐喻,也暗指 1946年的电影《 blue skies》,这部电影刚好用了《 Puttin’ on the Ritz》这首曲子。你喜欢风格与主题完美融合的建筑。”她又指了指上方,“至于这屋顶,拱形结构和装饰性线条是你设计风格里用得最多的元素。”
Dante愣了许久,忽然侧过头笑了:“真有一种被赤裸裸看穿的感觉,申小姐很博学多才。”这时,侍者端着前菜上来了。是Dante的英国西部乡村切达干酪土豆泥,他把它往前推了推:“你饿了一天,要不要先吃我的?”
“好,谢谢。”
这时候出于礼貌应该百分百拒绝,然而饿了那么多天早就神经衰弱了。她毫不客气地把碗拨过来,大口大口吃起来。不到三十秒她就把碗都吃空了,然后擦擦嘴,补充道:“我不是博学多才,只是也对建筑有兴趣。这家餐厅如此别出心裁,我一早就看过它的介绍了。虽然我设计完全不行,但鉴赏方面不会输给你。”
他看了她半天,惊讶道:“申小姐,你吃饭速度好快。”
她眨眨眼,看了一眼空碗,摸摸自己的喉咙:“我的食道大概比一般人大,吃东西不怎么咀嚼就可以直接吞下去。”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平时说话的声音是低沉而带金属感的,就像他的眼睛一样,有着玻璃般的冰冷。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特质,哪怕他的态度再温和有礼,也会给人一种不敢靠近的感觉。可是一旦他笑起来,这种隔阂就烟消云散了。他声音的温度上升了几十度,像一把揉在手心的温暖流沙—让人很想靠近,很想触摸,很想了解一下他的体温是否也如此温暖。
她看着他的笑颜,出神了很久很久。
哪怕长得不像希城,这个男人也应该很迷人吧,起码是她喜欢的类型:个子高,腿长,身材略瘦却不单薄。皮肤白,头发多却柔顺。不是少年了,却有着可以称之为美丽的脸庞。
可是,如果不是像希城,她也绝对不可能盯着哪个男人看这么久。
这时她的汤也来了。她赶紧抬碗喝汤,把整张脸都埋在热气腾腾的碗中,把滚烫的汤统统吞入喉中。一旁高傲的侍者看见她这样用餐,脸拉得又黑又长,就像古罗马军官佩戴的镀银面具。而Dante却像是很欣赏她的直率,笑着为她递上纸巾。
之后和他聊着有的没的,主菜也上来了。英国料理虽以“难以下咽的黑暗料理”扬名于世,但这家居然能把英国传统餐点和农舍美食做得十分地道。索默塞奶酪鸡芝士入味七分,配着苹果酒味道堪称一绝。西餐大部分不及亚洲菜精致,却有着入腹后的饱胀满足感。申雅莉狂吃了一个小时,正在琢磨着要不要不顾形象加餐,Dante却把自己点的一道大虾推到她面前。
“饿了吧,多吃一点。”他微微一笑,“你刚才不是说为拍广告减肥吗,其实我觉得你还是胖点好看。”
“谢谢了。”
她继续不客气地吃他的菜,心却随着最后那一句话泛起了涟漪。
希城在上大学之前一直都很瘦,而她在上大学之前一直都有婴儿肥,还是全身级别的。每次和希城站在一起,她总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小胖猪,抱着他也会觉得自己浑身是肉好自卑。所以,减肥是终生目标,节食是日常习惯。而这恰恰也是希城最不喜欢的地方。他生气的时候甚至会说“你现在十来岁还在发育就减肥,到时候胸减平了长大想长都长不出来”,每次听见他这么说,她都会尖叫着说你这变态大色狼,不准想恶心的事,使出全身力气捶打他。
高中时,真正让她停止减肥的是一件不经意发生的小事。
当时物理课复习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老师说,任何两个物体都会相互吸引,引力大小和物体的质量成正比。如果其中一个物体的质量加倍,两个物体之间的引力也会加倍。听讲的时候,她收到后面同学递来的纸条,同学说是你家希城给你的。
“听到没有,万有引力定律说了,如果你的质量增加,我们之间的引力也会增加。所以老婆乖啊,别再减肥了。”
她笑着回了他的纸条:“看在你认真听课的分上,我就再减个十斤。”
说是这么说,但从那以后除了大学时跟风凑凑热闹,她就真的没再减肥了。到这么多年后的今天,除非工作需要,她都会把自己喂得好好的,就算长胖也不会亏待自己。
用餐结束后,两人一起离开餐厅,朝停车场走去。
雨依然阴冷地下着。
夜空惆怅而美丽,如同一座无边的大祭坛。而下面的城市,就像是一片被雨水灌溉的黑色深海。人们被夹在一排排高楼大厦中间,细小一如悬崖峡谷里的尘埃。公车呼啸而过,仿佛一只只奔驰的野兽在竭力嘶吼,溅落了路人满裤腿冰凉的水。
申雅莉在伞下行走,在关闭的商店橱窗上看见自己的影子。那个女性穿着发亮的小马皮长靴,双手插在灰色大衣的口袋里,领口高高地立起,雨伞在脸上投落深邃的影子。帝国式高腰裙紧紧包裹着苗条而紧绷的身体,更加彰显低调的尊贵。
小时候看过不少漫画,曾默默地羡慕过那些成熟而优雅的男女主角。而现在的自己,几乎就是当年幻想中未来最美好的样子。当然,当年的她为未来构图时,也不会忘记在未来的自己身边摆上最重要的人。那个成熟了的,更加迷人的恋人。
她在橱窗里看见了自己身边的人影。细细密密的雨丝中,他撑着伞站在自己身边,穿着同样价格不菲的黑色风衣,即便系着苏格兰羊绒围巾,也是一丝不苟地藏了一半在典雅的衣领下。
“现在换季,容易感冒。小心不要被淋着了。”他体贴地把伞往她的方向倾斜。
申雅莉看着他暴露在雨中的大衣肩部,上面的肩带扣子在雨光、车光中闪闪发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推伞柄:“可是这样你会被雨淋……”
“没关系。”他还是和她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坚持把伞往她的方向靠。
这时候到底要不要靠近一些呢?
交通工具的轰鸣声穿梭在街道,灯光如同翻滚在海岸的浪涛,射在街道交叉路口的大玻璃窗上,使它看上去像是码头即将起航的巨轮,被灯光照耀着,同时一阵阵点亮这座钢铁铸造的城市。
光辉同时照亮他的轮廓。
干涸的嗓子试图吞一口唾沫,却只能听见怦怦的心跳。
想要触摸他的妄想已经遍布了整个身体。她低垂着头,朝他身边挪动了一些,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样就不会……”
这时一群喝醉的大学生从一旁冒雨走过,挤挤嚷嚷地把一个壮壮的男生推到一边。那男生刚好撞到申雅莉身上。她径直扑到Dante的怀中。他连忙伸手去扶她的手,同时斥责那几个人道:“你们走路小心一点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朋友喝醉了……”那个男生道歉的时候,其他人还跟着一起大吵大闹。申雅莉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Dante身上。他黑色风衣上略微潮湿的气息,淡淡古龙水的香气,他支撑起风衣肩带的宽阔肩膀。那只握住她手的手,每一个指尖都与她的皮肤轻轻相触。
让人想要永远靠着再也不离开的胸膛。仅仅是这样,就已经不行了。想要紧紧拥抱他,想要大声哭泣。其实心里知道,他们有着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说话方式,不同的生长环境,不同的感情……他们是不同的人。“对不起,你还好吧?”可是,他迅速放开她以后,还是会在摇头说话的空隙,去偷偷看他的容颜。他的话不多,但脸上一直都有着淡淡的笑。触觉是幸福的,视觉却是悲伤的。因为画面会通过晶状体投射到视网膜上,再通过感光细胞神经纤维输送到大脑里,变成人们的记忆。他的黑发,眼睛,鼻子,嘴唇,微笑,手指,怀抱。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瞬间,都完完整整记录在了她的脑海中。他看着前方,忽然低低地说道:“虽然有些为时过早,但还是想问一问,不知以后我还有没有机会再约你出来吃饭?”
“当然有啦。”她爽朗地笑了。
沉沦在这一场没有结果的感情,就像是到了癌症晚期。
知道爱情的生命已经流失,思念却像不断扩散的癌细胞,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有一天会占据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吃再多的药,做再多的化疗,也只能以让自己难看的代价换来延迟的死亡,却不会改变最终的结果。
皮靴已经沾满雨水。她抬头看着黑色的天空。
雨声不曾断过,支离破碎地砸落在雨伞上。沙哑的声音闷闷地传下来,像是破旧收音机的音乐,带着震颤着的噪音浸入每一个撑伞人的神经。在沉寂悲伤的呼啸声中,雨水从夜空中落下,让这座庞大却空洞的城市,变成了一座流动着水光的玻璃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