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站在房檐下,但看得出来他淋了不少雨,头发和衣服都是湿的。他看上去不开心也不忧伤,脸色苍白如同蜡像,像是通过这个颜色都能察觉他的身体已经冰凉。看见他这个样子,她莫名其妙难过得想要大哭一场。然后,他忽然伸手抱住她,紧紧地。
牛津大学每一年都会选择一个年度词汇。 2012年, BBC公布了他们选出的风云词—— Omnishambles。这个词意味着一开始的错误,造就之后的极度混乱。没有什么词比它更加贴切申雅莉的心境了。
国家调研数据显示,近两年内大城市独居的人口将超过 20%,富裕的家庭离婚率会持续上升。在这种情况下,她却无法用一个确切的词来定义自己与顾希城的关系。其实工作忙碌的人不仅仅是她一人,之后一日早晨,她从顾希城与下属的通话中得知他同时负责了多项工程,她生日之前其实都一直在西班牙加班,而且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必要两边跑,只要留在西班牙就可以了。越是清楚这一点,彼此之间见面频率的增加就越会令她感到焦虑。
而更令人感到害怕的,是那些陆陆续续被打开的回忆。时间过得久了,被遗忘的往事就好像是古时欧洲人为节省材料而在羊皮纸上刮掉的字,既神秘,又让人觉得遗憾。直到有一天,它们再度被唤醒,才知道原来打开记忆开关的并不一定是最重要的那个人,或许只是普通的朋友,一张简单的照片,一个超冷的笑话,甚至只是一行由无关人写下的字,却会让你想起最重要的人,还有和他们之间发生的事。
周一的早上,申雅莉在公司听候阿凛的工作安排,看他找到纸和笔,歪着脑袋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间,用商用签字笔在本子上写下联系人的名字和电话。她发现好像周边用钢笔写字的人已经非常稀少。自己则更是连笔都不怎么拿了。
学生时代在任何方面注重的细节好像都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像是每天上课记笔记不知道该把钢笔帽扣在笔上还是放在桌子上;像是坐在老师眼皮底下明明困得不得了但还得坚持睁大眼听课;像是穿了一件白色的新衣服,附近坐了喜欢的男生,对方看了自己一眼,自己却在摘不摘袖套中挣扎;像是每周一全班都会换座位,总是会期待能靠近那个男生和死党的那个星期……
那时候,好像从一开始她就和班上的许多女生一样,对希城的态度怪怪的,喜欢说他的是非,取笑他一些连他哥们儿都不会留意到的特征(例如他刚洗完头一定会毛茸茸的发梢),在他面前总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就像有个星期她的座位调到了他右边前排的位置,那个星期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一次,却总是和左后方的女生说话,被同桌问过“你这星期为什么老转过头去”以后,她就尴尬地收敛了一些,但每天心情和以往是明显不一样的。
看见阿凛写字,她想起了当年自己是如此热衷于模仿希城的字。他虽然成绩不好,字却是出乎意料地漂亮。他写的字所有短横都微微往右上倾斜,总是纤长秀气,但诸如“主”下面的一横、“市”上面一横、“要”中间一横、“左”字靠左边的一瞥、“纸”字靠右边的撇钩,等等,都拉得很长,因此看上去又特别又大气飘逸。他还特别喜欢用细尖的钢笔写字,这和她恰恰相反。她当时受他的影响,特别去买了细尖钢笔。新的细尖钢笔写字都不好看,要写一段时间字才会好看,但写太久字又会变得太粗导致分叉,所以她就以此为借口找他借了笔。笔杆上还有他手掌的余温,那一刻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写字时她低着头偷偷地微笑了。
这点事她一直记在心上。晚上回家后吃完饭,希城刚好也过来了,他洗完澡出来,半潮湿的头发被揉得乱七八糟,更衬得他皮肤白净年轻。她打开手机,随便找了一条关于工作的长短信,把它和纸笔放在他的面前:“来,你帮我把这个抄一下。”
“好。”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讨论过性以外的话题了。他觉得有些意外,但不敢多问,生怕破坏了此时的气氛,于是坐在桌旁开始写字。看见他的背影,过去的记忆一幕幕涌入脑海。
当她看见熟悉的字迹出现在纸张上,看见那纤细的字体、长长的撇和横,熟悉又陌生的痛楚已无声地扩散在胸口。而当他的沐浴露和洗发香波混着的味道飘过来,她看见他的渐干的头发一如既往变得毛茸茸,这种痛楚已经上升到了极点。是如此想要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可是做不到。她只是和十来岁一样,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看来这些年你真的没怎么写字,高中时写的字漂亮多了。”
他的笔尖停留在纸上没有动,留下了一团小小的蓝色墨晕。他轻轻笑了一声:“你居然还记得我的字。”
她后悔到肠子都青了。怎么会提到这种话题,这已经不适合出现在他们之间。这样听上去就好像是她很怀念那段回忆一样。她立即狡辩道:“很正常啊,那时我可是班长,全班同学的字都记得。”
他抬头看着她,试探着握住她的手,像是对主人提心吊胆的宠物一样温顺,把她拽到沙发上坐下:“我也记得班长的字,那是和班长美丽气质一点也不搭配的圆溜溜字体。就像现在电脑上的幼圆体一样。”
她忽然炸毛了:“什么圆溜溜的,我的字才不圆好不好!”
“好好好,不圆不圆。那你写来证明给我看看。”
“写就写!”
她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发现还是喜欢他的字多过自己的。然而,这好像比两人在床上直白的对话还令她感到害怕。因为和他做爱的次数实在太多了,这段时间只要想到他,她的脑中就只有他炽热的体温、触摸自己身体的手指。还有一次比一次粗重的低喘,就好像是从喉咙深处直接发出来的一样。他们很少对话,很少拥抱,连接吻都很少。她逼迫自己把这个人和初恋情人分离开。可是……
“莉莉,你的字还是可爱又工整。”他双臂撑在膝盖上,靠过来看她写的字,“不愧是我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
“不准你说后面那句话。”
“好,不说。”
看见他这样宠溺自己的样子,她觉得自己的心情更加复杂了。按之前的“行程表”来看,他们这时候差不多该进卧房进行惯例活动了,可这一刻她却只想和他再多聊几句,有一点点想缠住他的胳膊,靠近他的胸口,咬他一口,或蹭蹭他的脸颊——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再次打住了自己妄想的念头。
“对了,好像我回来以后你还没去过我家,要不今晚去我家?”说完以后他像是怕她误会一样,又补充了一句, “可能换个地点会比较新鲜。”
迫切想要了解他的冲动是这样难以控制,她几乎没经过思考就点头答应了。
可惜这段时间她的状态越来越奇怪,刚到他家也不愿意直接和他进卧房,反而以肚子饿为借口打发他去楼下给自己买夜宵。待他穿好鞋,她又以“怕你选高热量的东西”为由要跟他一起出去。他当然什么都顺着她,也尽量不在外面碰她。但在电梯狭小的空间里,看着她长发盖满背部的背影,他终于忍不住了,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头发:“莉莉。”
“嗯?”
“以后跟我在一起就不用化妆了。”他看着她因素颜显得有些孩子气的脸,“你素颜很漂亮。”
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地,她的脸唰地红了,然后匆匆躲开他的视线垂下头去:“真的啊?”其实最开始和他在一起,她任何时候都会带着精致的妆,直到他走了才会去洗手间卸妆。这两天她是中了什么邪,居然就这样出门了……
“嗯,我很喜欢你这个样子。”
“再,再说吧。”
她努力掩饰的害羞给了他一点点动力,他微微笑着,牵住她的手。最让人难以琢磨的地方就在这里,其实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事没有做过呢?可是她却在是否要回握住他的手这个问题上纠结起来。经过长时间的思想斗争,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做,手敏感而麻木地摊开,由他这么牵着。这种可爱的反应令他不由情动,没穿高跟鞋的她在他面前显得特别娇小。他捻起她的一缕发丝,手指顺次穿过她的长发,微微弯腰,勾下头想要吻她。
她吓得赶紧拧过头去,低声说:“不不不……不要。”
等等,这种恋爱模式是怎么回事啊?他们几时开始变得这么亲昵了?明明和他也就比陌生人熟悉一点,他明明是自己用来打发时间的道具,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举止表现就跟男朋友一样了?
——这是不对的。
这男人是见不得光的,如果他的存在让别人知道了,那她的声誉才算是全毁了。然而,生活就是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才有这样的想法,电梯大门打开时,她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熟人。
那是妈妈的朋友霍阿姨。
她居然和顾希城住在一个小区。
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她这晚的表现完全可以打负分。看见熟人她的第一反应竟是先甩掉他的手,然后去按电梯的关门键。可电梯门被霍阿姨挡住了:“雅莉?”
“霍阿姨。”她硬着头皮率先走出去。“你居然会在这里,太巧合了。”霍阿姨犀利的眼把顾希城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脸上绽开了笑,“哦,知道了,男朋友住这里对吧?”她赶紧摇手:“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男朋友。”
“这样啊……”
但这样的答案怎么能满足八卦妇女的欲望,霍阿姨拽着她的手就往旁边拖去,用了很大的劲儿朝她伸出个大拇指:“我知道,咱们雅莉是大明星,谈恋爱都低调。但我必须得跟你说一句,这男生很好,一表人才,气质又好。我就爱看他,你眼光真好。”
“哪有,我和他真不是阿姨你想的那样。”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有一点高兴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是做什么的?”很显然霍阿姨不爱看电影,也不关心时事新闻。
“建筑设计。”
“建筑师?建筑师好!这种男人靠得住,以后结了婚肯定不会花心的,你可要好好和他相处啊,老大不小的,该结婚了……”
“好好,我和他好好相处。但霍阿姨你也知道,我这职业还是比较特殊,这事你可一定得替我保密。”
“没问题,阿姨做人你放心。”
没过几天,妈妈和亲戚轮番打电话到家里来,追根究底盘问她那个高高帅帅的建筑师男友是怎么回事。在这之前,她不知用“工作第一”为由洗脑家人多少年,才把他们逼婚的瘾戒掉,结果这一劲爆的消息传出来,简直就像一下给戒毒的人重新服了海洛因,完全刹不住车了。她应接不暇地一个个解释,才总算说服了他们,答应他们如果真的发展得不错,就把男友带到家里来。
同一时间,顾希城在办公室里帮两只乌龟换了水。呆呆和笨笨比刚买的时候大了不少,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它们还是一个犹如尸体般懒惰,一个却患了多动症。他隔着透明的盒子观察了很久,想起他们刚买这两只乌龟的时候,就发现笨笨特别爱钻牛角尖,这还真的有点像她。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手机背景上她的照片,想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事——从她打针以后,他们每个晚上都在一起。第一个晚上,她没有挽留他,但事情结束后她没有再像以前那样穿衣服下床给自己倒水,单手叉腰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而是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他试着去握她的手,她没有反抗,然后两个人像小学生一样牵着手入睡。第二个晚上,事后她保持原来的卧姿,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他伸手去搂她,她竟然就乖乖地靠在了他的臂弯里,低声说了一句“我困了”,然后沉沉睡去。尽管每个早上他们都会各自沉默地穿衣上班,但之后的每个晚上,他们都会这样相拥入眠。
直到这个凌晨,她不知怎么着就睡到了床的另一侧。半梦半醒时,她用力推他的胳膊:“希城,希城,我做噩梦了……”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再次把她抱入怀中,缓慢地抚摸她的头发:“有我呢,不怕不怕。”她像是哭泣一样呜咽了一声,用力抱住他。他温和地说:“梦到什么了?”她的身体竟开始微微颤抖,身上也渗出了冷汗:“梦到你死了……”一下失去了所有睡意,他在黑夜中闭上眼,紧锁着眉,加重了拥抱她的力道:“莉莉,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申雅莉好像真是一个外表强悍实际反应迟钝的人。她当时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反而是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直到这个早上,他若无其事地收拾好一切准备去公司,她才一路小跑追出来,站在他身后许久不说话。他正在门口整理衬衫领口,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回头看看她,对她微微一笑:“我下了班就回来。”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他却从她眼中读出了不舍。
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打开软件开始熟练地调整下属发来的剧院建筑构图,动作进行到一半却忍不住看了一眼依然亮着的手机屏幕。照片上的她是个多么漂亮的女人。他轻轻吐了一口烟,出神地望着她的眼睛。没过多久,手机震了一下,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新短信,发信人是“莉”。他被吸进去的烟呛住,咳了几声,打开短信。然而,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今晚我有事,别来了。”
只是一个晚上不见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在工作时却不由自主地微微皱起了眉——这似乎是他这些年来如此热爱工作的原因。建筑并不是一个容易的行业,因此,只有在工作的时候,他才会让自己忘记她的面容。只是,当他完成手里的任务,整个人闲下来,又会忍不住打开通讯录快捷名单。他盯着她的名字,几次差点拨通又都忍了下来,最终把手机关掉放入皮包里。
真是越来越无法理解自己了。在他消失的这些年里,其实不是没有这样想要联系她的时刻,但都没有现在这样难忍。可是,确实不可以再找她了,不然她大概很快就会觉得厌烦的。
这时,他的助理敲了敲门:“Dante先生,董事长发了邮件给您,让您检查一下。”
“知道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打开新来的邮件。
上面没有称谓,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 Si no vuelas a ella, te despido。”他愣了一下。这一切仿佛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他含着烟轻笑起来,然后快速回复了对方,内容也只有一句话:“ Como quieras 。”晚上十一点,顾希城从公司出来,乘车上了高架。
“请自便。”
广播里重播着白天的新闻,他听着广播的内容,机械地记忆着,没过多久就有了睡意。广播里说着,一架从巴西飞往美国的飞机因推力反向器失灵失事,造成四百多人死亡。
视野极远处的地方有一些待拆迁的老旧水泥房,在城市黑夜的灯火反射下,就像是一片骷髅堆,窗户是它们的眼睛,四散的电缆是它们湿漉漉的头发。从事建筑这一行也已多年,他对设计失败的楼房一直没有太大兴趣。但那些房子存活在城市的狭缝中,不被人注意,却在这一刻夺走了他的注意。
这让他想起伦勃朗曾为《浮士德博士的悲剧》绘过一张画。那是一幅集合了恐怖、绝望与炫目的铜版画。画的背景是黑暗的小屋,前方有一张摆满书籍、地球仪与报纸的大桌子,浮士德博士站在那张桌子前,被一道从窗口射入的夹杂着恶魔符文的光芒吸引,从而站起来,握紧双拳望着它。窗外有鬼影重重,屋内有死人头骨,只要凝视这幅画的人,好像都会自动把自己代入到浮士德博士的身上,被绝望与最后的一线希望笼罩。
这么多年来,对他而言,申雅莉就是那一线魔鬼射入的光。
眼中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周遭的一切都让他想起了当年那场飞机事故。那一天,他和母亲一起准备飞向威尼斯。在进入候机室等待飞机的那一个小时中,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申雅莉,并一直无法从思念她的幻觉中走出来。他不甘就此放弃,打算留下来重新去找她谈话。因此,才侥幸躲过了飞机事故。但背叛上帝出卖灵魂的浮士德博士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他的代价便是失去了母亲。
到现在,他也忘不了母亲上飞机前饱含泪水的愤怒双眼。当年,丈夫才过世没多久,她唯一的依靠就是儿子,但儿子却鬼迷心窍依然挂念着那个跟有钱男人跑了的女孩。她已经快要崩溃了,压低声音颤抖地对他说:“你真要回去找那个势利的姑娘?”
“妈,你先去西班牙,我明天就飞过来找你,我向你发誓。”
“没有明天。现在你爸都死了,你是想把我也气死,对吗?最好是我坐这趟飞机也遇难死了,你才会看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看上去很平静,内心却丝毫不冷静,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他听见后面母亲说“你如果真去,就不要认我这个妈”,但也没细想。他知道,母亲对自己的脾气很暴躁,但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第二天乖乖地飞过去向她认个错,她就不会往心里去。
可是,谁知道后面真发生了那样的事,谁又会知道,他们母子之间最后的对话竟然是这样。
飞机事故带给他的震惊,绝不亚于这则新闻带给申雅莉的震惊。但母亲死去的事实同时也让他心如死灰,彻底断了对过去生活的任何幻想。他在国内换了个城市居住,等自己死去的消息在以前的朋友圈里传开,而后才独自去了西班牙。她是否会觉得后悔,会怀念他?当时他不是不好奇,但已无力关心。
尽管如此,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恨过她。一刻也没有。
他却恨透了自己。
纵横市中心的高架就像是无数有条理而利落的线条,把零散杂乱的街道连接在了一起,构成了一种近似未来主义的形态。轿车在这样庞大的支架中穿梭着,他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也清楚所有地形,却不想回到那个空荡荡的高级住宅中。他还是决定要去偷偷看她。于是,当他的车靠近她家附近,他让司机把车停下来,然后自己步行过去。看见她家楼下多出来的跑车他已察觉情况不对,但真正看见拥抱她的男人时,他还是错愕得无法动弹——拥抱着她的男人是李展松。他一直以为李展松不过是个她赶跑他的幌子。
“阿松,我没想过你回来才两天就又要走了。”申雅莉应了李展松一个紧紧的回抱,“我会想你的。”李展松紧闭着眼,抚摸着她乌鸦羽毛一般的黑色大卷发:“雅莉姐,我还是觉得很对不起你……”
听他在一年后说出这句话,她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会这样说,说明他已经想开了。她不想再从旁人口中听说这大孩子得了抑郁症的消息。她拍拍他的肩,笑得很豁达:“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别往心上去。”
其实,一年前,她真的差点就嫁给了这个年轻男人。
一直以来姐弟恋在人们心中都是刺激、新鲜又带着些许禁忌的关系。尤其是像她和李展松年龄差距这样大的情侣,在老一辈的人眼里是完全行不通的。可是,他感化了她。他与Dante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比Dante更像顾希城。那样全心全意毫无心计地付出,在Dante身上已经找不到了。他从来不会掐着时间给她发短信,不会在和她说话前三思而行,不会和她玩暧昧以欲擒故纵,不会隐瞒与她的关系以留下和其他女生发展的机会,不会在和她吃饭时嘴上赞扬她实际留意的却是她身边的美女朋友……总之,一切“成熟男人”的缺点,他都没有。他也有很多年轻人的毛病,例如太黏人、太直接、会为一点小事和她吵架,等等。只是相较外表波澜不惊实际步步惊心的成熟爱情,她更喜欢这样类似于大学校园的恋爱模式。
而且,他并不像很多小男生那样和姐姐在一起只是为了新鲜。他们刚在一起,他就向父母坦白了——他们的矛盾也从那以后开始。在他们约会的时候,他的母亲会打电话过来,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总会说一些刻薄的话,例如“你还和那个年纪挺大的女明星在一起么”
“她比我小不了多少吧”
“你是想要第二个妈对吧”。由于他们几乎都是在比较安静的地方约会,手机里的声音往往会一字不漏地传到她耳中。后来,他不再当着她的面接母亲的电话了,但每次从他回来后发青的脸色可以看出,他们母子俩又经历了一次大战。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母亲似乎看出了自己儿子对这女演员的感情并非玩票性质,于是对他执行了经济封锁。只是没想到,他早已是当红偶像,虽然不能像以前那样挥金如土,但以他的收入还是可以过上相当富裕的生活。他选择了离家出走,在她家住了下来。在他暂居的两个月中,他虽然在经济上没有什么问题,精神上的问题却很大。
在现在这个社会中,似乎一个家庭越富裕,这个家庭的孩子就越敏感、脆弱又爱逞强。他每天都不开心,经常出去酗酒,半夜在睡梦中抱住她流泪。她看出了他的不快乐,也试着想要劝他回家,他却每次都硬邦邦地转移话题。终于有一个晚上,他向她求婚了。原本这件事需要再三考虑,但在他拿戒指回家前的一个小时,她还在翻看Dante的微博。顾希城自从回了西班牙微博就更新得更少了,零零散散的几条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讨论建筑,不提自己的私生活。可是,看着那些毫无感情的冰冷字眼,她却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受伤。所以当男友拿着戒指跪下的时候,她脑中也只闪过一个想法——她已经太累了。
他们先拍了一组婚纱照,然后准备登记结婚。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选择或许并不是正确的。她一直坚信结婚是两个相爱的人终成正果的神圣仪式,而非不快乐之人用以逃离悲伤的道路。如果一个人不开心,那结婚也不会令这个人开心起来。李展松是这样,她也是这样。在他们拍照的阶段,除非摄影师要求,他脸上鲜有笑容。这样的反应让她想到了那部名为《巴塞罗那的时廊》的电影。这个联想令她感到了恐惧,同时陷入了矛盾。因为她不知道,李展松会不会变成第二个佐伯南。
就在这个时段,李言亲自来找她谈话了。他说:“雅莉,我一直很欣赏你,而且非常 open-minded,所以即便我太太让我停掉你们俩的所有通告,或是把你冷藏,我都没有答应。我也不会为了她放弃我旗下最有价值的女演员。所以我向你保证,我不会用任何手段去控制你们的关系。但我也必须告诉你,我的工作性质让阿松从小就缺少父爱,他和我的关系表面上看上去不错,实际上是很陌生的。他很依赖他的母亲,也很听她的话。她就这一个儿子,所以对未来儿媳妇的挑剔程度到了你无法想象的程度。如果你要和阿松在一起,他们以后会连母子都做不成。在决定和他结婚之前,你最好想清楚:你是真的爱他么?你的爱是否足以补偿他为你所做的一切牺牲?”
终于她知道了,他们确实都只是在逃避。他用结婚来冲淡和母亲绝交的痛苦,她则是用他来逃避顾希城对自己造成的伤害——这样的婚姻,会幸福么?
都说恋爱是一种习惯,当一个人失恋以后,总是会凭借本能去寻找另一个人来弥补这个空缺。新的激情会让你误以为自己已经走出过去,事实是你只不过是把这个人当成上一个人重新爱了一遍。然而,在一起以后,这两个人之间的差异会越来越明显,让你觉得越来越不适应。直到这时你才会恍然大悟,自己从来都没有从上一段感情中走出来过——在经历一段漫长而真诚的爱情过后,没有人可以立即抽身而出。只有让自己保持单身,一个人承受身边少一个人的寂寞,重新适应了单身的生活,才有资格与另一个人重新展开新的故事。
令她意外的是,李展松比她想的要成熟,抑或说,他的承受能力也到了极限。与他促膝长谈一个通宵之后,他抱着她哭了。那之后没多久,他便去了美国。而她也调整了心态,打算让自己暂时保持单身,重新坚强起来,重新开始生活,直到 Mr。 Right出现。
然而,她并没有等来 Mr。 Right,反而在伤未痊愈的情况下等来了那个伤她最深的男人。更可怕的是,她重新对他产生了依赖感。
把李展松送走了以后,她开始不可遏制地想念顾希城。她把自己关在黑暗的小房间里,无数次拿起手机想要发短信给他,但每次看到两人几个小时前的短信记录,她又会莫名泄气地把手机扔到房间的角落,然后呆坐在床头浪费时间。不知道这样的状态究竟要持续多久。这个晚上她睡得很晚。
她并不知道他看见了李展松的到来,所以不知道他也曾试图发短信给她。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完全没有出现。她绝不可能主动联系他,但他消失后,她除了心烦意乱什么也不能做。他大概是回西班牙忙工作了吧——她如此安慰自己。而她可以撒谎,气候却不能。它就好像是会随着她的心情变化而变化一样,连续几日里温度降低了近 10℃,大雨倾盆下了两天两夜。这样的天气在夏天很少见,乌云凝重而杂乱,如同黑色的纱悬在夜空下,乍然望去就像是一张向四面扩散的蜘蛛网,即将在下一刻网住城市里的每一栋楼房,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庸庸碌碌的行人。
这个雨夜,她在片场赶拍新电影,因为大家都疲惫不堪,导演决定让他们休息半个小时,吃点夜宵。她拿着盒饭坐在一个平房的台阶上,看着雨水犹如房檐的泪珠般滑落。好像有了雨水的衬托,天显得更黑了。他们在郊外几乎完全看不到灯光,呈现在视野中的只有远处漆黑的房屋群落,被涟漪闪烁的河水截断,凹凸不平地蔓延到视野之外。除了片场微弱的灯光,她好像看不到一点明亮。从这里只能隐约看见极远处的城市灯光,隐约勾勒出了黑暗中高大的建筑群轮廓。但是,它们在雨帘中也变得模模糊糊。潮湿冰冷的空气摩擦着皮肤,青草被雨洗出了一丝腥气。在密集而脆弱的雨声中,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她吓了一跳,导致她接电话时也没注意看来电显示的名字。“喂。”听见这个声音,她几乎要惊呼起来,但还是按捺住情绪只说出了两个字:“希城……”
“我只问你一句话。”尽管下着大雨,他说的每一个字还是如此清晰。仿佛猜到他会说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逐渐变快,握着手机的手指也变得愈来愈冰凉。在等待他说下一句话的过程中,她坐立了两三次,害怕得几乎要把电话挂断,但到底还是没能躲过去。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没有感情一样冷漠地说道:“你还爱我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她反应很迅速,像是把答案背出来一样,但从说出这句话到之后的很长时间,她都只能听见自己的耳膜在突突地跳着,脑部神经紧张到完全无法思考。“回答我。”他命令道。“这个问题,我们改天再说……我现在还在片场,没时间……”
“有时间解释,就没时间回答是或不是么?”雨声是沙哑的,和他的声音混在一起,就像上个世纪的电台广播,尽管动听,却总是带着薄薄的、陈旧的忧伤。原本就已经被这个问题弄得坐立难安,他还如此强势,她迫使自己去思考这个自己一直逃避的问题,可脑中出现的全是一段段矛盾的记忆。她终于冷静了一些,一字一句道:“你希望我说什么呢?”
“说实话。”他的语气总算温和了一些。“实话就是,我不爱你。”她等了很久,耳边只有碎裂的雨声,那边没有人说话。她又接着说道:“我觉得你真的很有意思,假死十年,回来又用新的身份欺骗我……哦对了,和 Paz Cruz结婚的事,你是失忆了还是怎样?经历过这些事,你再如此咄咄逼人,让我重新喜欢你。顾希城,这件事的难度系数会不会太高了?”
他还是没有说话。她又等了一会儿,脸上挂着虚假的微笑:“现在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空气是充满寒意的,好像随时会随着偶然落上肌肤的雨水渗入骨髓。如果不是电话那边传来了汽车鸣笛的声音,她会以为他早已挂断了电话。自己说的话会不会太重了?她开始感到后悔,但这番话是自己早就想告诉他的。在主动挂断电话前,她补充了一句:“如果你问我还爱不爱顾希城,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不过,那是十年前的顾希城。”
当你决意去伤一个人的时候,自己也注定会受伤。可是,在走向相爱的过程中,还是有那么多人会不惜付出伤害自己的代价,去刺痛那个珍惜自己的人。她的话说得很绝,也料到这番话说出口后很可能就永远失去他了。如此,一边自我安慰长痛不如短痛,一边难过得连呼吸都觉得辛苦。
凌晨时分,天微微亮,但雨仍然没有停。她疲惫地回到家中,在玻璃上摆动的雨刷后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影。下车后,她连门都忘记关上,就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虽然站在房檐下,但看得出来他还是淋了不少雨,头发和衣服都是湿的。他看上去不开心但也不忧伤,脸色苍白如同蜡像,像是通过这个颜色都能察觉他的身体已经冰凉。看见他这个样子,她莫名其妙地难过得想要大哭一场。然后,他忽然伸手抱住她,紧紧地。
希城……
我是不是应该原谅你了?是不是该忘记所有你对我做的狠心事?
她这样想着,却完全无法回应他。她终于知道,自己并不是不愿意原谅他,而是不敢。如果再次陷进去,她一定撑不过下一次的失去。与其让自己痛苦,不如不要爱。
可是,当他低下头吻住她的那一刹那,她还是没能准备好内心不去接受。她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一下,同时像是听见了心底某一处碎裂的声音。她抓紧他的衣襟,除了心酸,此刻的她只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这一天在她的生命中烙下了很深的刻印。后来不论过了多少年,她都不会忘记这一个刹那的感受。她记得他穿过自己长发的冰凉指尖,记得他小心翼翼靠近自己的细微动作,记得他大衣上有潮湿的雨粒——只稍触碰一下,它们就会悄然融入他的呢绒上衣面料中。
他们还是孩子时,她只知道自己非常非常喜欢他,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却找不到任何依恋的证据。大概当一个人的年纪逐渐变大,就会留意到很多孩子不会留意的细节,也会根据这些细节去认定一个人。这一刻变化的、静止的,所有她可以通过眼睛看到的,关于他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了心中。甚至只是他的呼吸声,都可以唤醒她浑身上下最敏感的神经。
可是,李展松的回归令她瞬间清醒了很多。
她还是推开了他。
他没有防备,又一夜没睡,硬生生地被推得踉跄了一下。
“莉莉。”他握住她的手。
“够了。该说的,我都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她长长的卷发盖住了一只眼睛,冷漠地说道,“同样的事实我不想再重复第二次。”
有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说话,只是怔忪地看着她。
我们为什么总是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会令自己后悔的错误呢?这到底是只考虑自己利益的自私,还是过度怜惜自己的自保?不知道自己的原则究竟在哪里,不知道该怎样走下去。她希望能毫无负担地生活,却害怕他再不像从前那样紧握自己的双手。
最终,那只手还是松开了。失去了这个人的温度,手掌很快就被冰凉的雨水淋湿。
这样的温度好像随着流淌到了心里,让她整颗心也变成一片空落落的苍白世界。她看见他对自己轻轻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如同春季融化的冬雪,随着犀利的水声融化在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