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的一声山响,半副大红棺盖挂着风砸在将将交手的两伙人之间,险些砸中冲在当先的巫陆脚面,巫家众兄弟与焉氏司徒三姊妹各退了几步。孟婆终是出手了……
“百城谢过母上!”当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天命阎罗舒百城。
“哼!你当只是为你吗?若这样打闹起来,我幽冥教或许要吃些亏,外人却也肯定占不到便宜走……”孟婆长吐胸中一口闷气,脸色和缓了些,“还不是怕我宝贝女儿和乖孙孙从中两难……”卿独秀拄着龙首杖佝偻着身子缓步插入众人之间,先瞪了女吊几眼,随后转向巫家众魔君,“巫家崽子们,听阿奶一句劝,巫小四也不算无辜枉死,就这样算了吧。”
“奶奶,可是……可是巫吕被她们杀死了呀……”巫陆还不死心,却被巫蒋、巫薛拉住了左右胳膊,巫薛更是踮了脚尖急急去捂他的雷公嘴。
巫家十魔、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等众多孙辈晚生,多是孟婆自幼收留的苦命弃婴遗孤。孟婆卿独秀幼年父母双丧,孤身漂泊三十多年,遇奇缘练就一身绝艺,却也尝遍世态凉薄,中年才得良配,嫁入幽冥教,新婚不久丈夫暴恙而亡,一面挑了幽冥教的重担,一面含辛茹苦二十载拉扯着遗腹女儿卿可人出落成人,由着掌上明珠的心意招了上门女婿舒百城,乐得交出了森明殿的权衡执掌。老婆婆晚年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调教这些孙辈孩儿们的身上,对外孙舒成欢自是万分疼爱却也并不擅宠,于其他小儿小女也是呵护多过苛责。是故这德高恩重的泰斗仙妪不啻森明殿的皇太后,一言既出便是金口玉言板上落钉,巫家兄弟及余众便是心中仍有不甘不服,也自去暗暗消化,于孟婆阿奶的“懿旨”无不令行禁止。
巫蒋居长,便当先回了座位,守着四弟巫吕的尸身暗自垂泪,其他兄弟也互相拉扯安抚着各归其位。
“蛮牛儿,辛苦你一趟,把巫小四的尸首扛出去化了吧。走远些哈,不想这大喜的日子还是染了血光沾了晦气,哎……”孟婆对牛头发了话,口中虽不再提及糟心之事,心中却哪能就此放下那惨死的巫吕。
牛头应声,拎了尸首大步向殿外走去,巫吕周身已冷残血未凝,滴滴答答的染得白毡一路斑驳。马面起身跟了出去,二人习惯了形影不离,况且殿外空旷清爽比之压抑窒息的内堂舒服许多……
孟婆缓缓转过身子,口中轻吟着:“六道众生,皆因妄成。缘妄造业,善恶攸分。因果不爽,毫厘分明。”却不知说给谁听。
孟婆率先约束幽冥教众,平息了干戈纷争,司徒嫣然等人自不便再多生事端。女吊焉雨醉于森明殿与卿独秀相处日久,自然熟识孟婆的性子,眼见她鸡皮鹤发伛偻蹒跚的样子,不免生出几分悔意,不是为那死有余辜的巫吕,倒是刚才自己有几句话只图一时痛快说得口不对心,结结巴巴的只说了半句,“婆婆,我……”
“做事凭良心,说话留口德。”孟婆这番话是训诫女吊的,却没看她,与司徒嫣然斜对着站了,侧头举目,一语不发。
孟婆卿独秀与百花仙姑司徒嫣然伫立对视良久,众人屏气凝神,堂内鸦雀无声……
“她们?……”王襄看不出门道,喃喃自问。
时才三姝对峙众鬼时,冷月与王襄、石榴已站到一处,此时挺身贴上王襄,耳语道,“别叨咕,一会儿便知分晓。”
冷月话音未落,却见孟婆与司徒嫣然笑着各踏后一步,孟婆满面讪笑,司徒庄主却是一脸冷笑。司徒嫣然掸了掸万花百蝶袍的衣袖,神情倨傲,冷声相询,“要是没试出来,就重新来过,别人惧你,我可不怕你孟婆子的偶心术。”
王襄听得云里雾里,却不敢发问,只知“偶心术”必是门高深的内功,却不得其详。因见识过孟婆挑落黑棺盖顶的巧妙,也领教了力劈红棺弧盖的犀利,这番较量虽不显山露水,其凶险却可见一斑。
卿独秀满面堆欢的点着头,全不在意司徒嫣然的挑衅,“够了,够了,你是蛊王郑贞的娘子,自然识得老身的偶心术。只是百城与雨醉一直夸你功夫了得,今日初会,老婆子难免一时技痒,果然不负当年‘如意天’之名。”
在坐忘庐那夜,王襄便偷听得义母走嘴说过“山顶天”,当时并未在意,今日忽又听闻“智慧行天”、“曼陀罗天”、“如意天”,想必其中或有关联,亦或也是授艺恩人与义父讳莫如深说不得不可说的机要关键所在。自知探问肯定无果,还需自己慢慢考证求索,便一一对应认真记下,自己的义父义母怕也应位列这诸天仙班,却又不知是天高几许的哪路神佛!
“既然前辈无意为难,我也不便叨扰。”司徒嫣然早就知道孟婆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又见她并非故意刁难,念及这老妪年岁至此还能有如斯浑厚功力况还未必尽数施展,恭敬的执了晚辈之礼,“若无他事,还请前辈将养女蓉蓉赐还,此前嫌隙或也有我异卉庄不周之处,总不过是半斤八两,已然各有死伤不如两厢作罢,山长水远各安其所。蒙幽冥教上下护佑担待百城兄、雨醉姐姐与承欢侄儿,嫣然不甚感激也自会择机答报。”
司徒嫣然这一番话说得很是诚挚也极尽周全,有情有义有张有弛有理有据有节有度,其它或有所求有所指或无所图无所谓,单一句“还请前辈将养女蓉蓉赐还”却是简洁干脆,不容分说也毫无歧异。
一言出司徒嫣然之口,入在场诸人之耳,神情、思量、反应却是各不相同……
齐天筹夫妻、石榴等同来之人,自是知道司徒嫣然作了何等打算,是以望向卿独秀、舒百城、卿可人等几位幽冥教的掌事之人,实不知几人如何应对,也不敢稍有轻松懈怠。
冷月无所顾忌,纤手扶了王襄的结实肩膀,偷声打趣,“八成要回来转嫁于你,你这丈母娘对你倒是真好,月姐姐还是月姐姐,小相公怕是别人的小相公喽。”
异卉庄与幽冥教两家刚刚化解了旧怨新仇,司徒嫣然不作周旋便当即出口要人,王襄始料未及,哪有闲心搭理冷月,耐下惊诧静待下文。
倒是石榴离得近听得清,俏眼斜飞瞥了白无常一眼。
这冷月疯起来哪管什么场合,见石榴拾了茬儿,就势凑了近前,讨好的问:“石榴妹妹,我叫冷月。我问你,你家蓉蓉小姐和这个小相公是不是要好得很,我问他,他还不承认……”
石榴本不欲理她,想到时才激战一触即发时,除了女吊念旧情仗义相助,便算这白无常最无敌意,只得捺住性子,小声答道,“我家少主与襄公子自是认识,好不好的我们做奴婢的也不好乱嚼舌根。倒是主母说了,无论蓉蓉少主嫁给谁,单单你家承欢公子嫁不得!”
“啊?……”冷月还欲追问,一声清咳,众人聚精收神望向出声的舒百城。
“然妹也好,司徒庄主也罢,总不过一句称呼。水仙之事与承欢、蓉蓉的婚事,百城自是愧疚自责,愚兄也不敢奢望只凭一句‘见谅宽恕’便消你冲冲怨怒……千错万错,贤妹若是还要计较,舒百城不作辩解,更不需旁人置言评判,是打是罚或是其他,只凭然妹一句话,凡我力所能及无有不从就是!……”谪仙舒百城一番辞令,众人俱都动容,即便以孟婆卿独秀之德高望重也不得不对这幽冥教主天命阎罗礼让三分,齐天筹、焉氏姊妹、司徒嫣然与他相交更是年深日久,无不以年长名重的智慧行天马首是瞻,这堂堂教主、谦谦长兄已非止三两次卑躬屈膝低声下气的央求哄劝,一次比一次卑微轻贱……
“百城!不必相逼如此……”司徒嫣然冷着脸施了一礼,虽未兄妹相称,一声“百城”却也明示并不见外,“你我交情何止兄妹,你那脾气我这性子,互相不知吗?气头上的话,你要也当真,倒叫然妹小瞧了。只是……”司徒嫣然环顾左右,欲言又止。
舒百城见司徒嫣然虽声色不睦,却言出肺腑,以为情势有缓,喜道,“是了,是了,然妹大人大量,倒是愚兄促狭了。两个孩子的事情,我本当亲自登门求娶,一则森明殿俗务繁多不得抽身,我又不熟你那异卉庄路径反倒耽搁时间,再则……”舒百城偷眼看了看孟婆,有些事大家本就心知肚明,只是心照不宣的装糊涂,事到临头却也不得不挑明,“再则,雨醉推说公干,也定是去与你通风报信,愚兄以为有雨醉、雨柔、天筹居中调停,你我均有回旋余地,反或更佳。料你会来,也知你定不会善罢甘休,无论如何,这首桌却是给你一众预先留了……”
“百城兄!然妹的话,你是没听清楚还是故作未解呀?!”司徒嫣然不耐烦的蹙眉摇首。
“嫣然妹妹,闹也闹过了,纵然还有不悦也属平常。但有些大事还须从长计议,断不可一时冲动,误了孩子们……”女吊焉雨醉从旁规劝,望了望秀美的新郎舒成欢。
“雨醉姐姐也觉得嫣然是那种恣意任性不识大体之人吗?”司徒嫣然看了焉雨醉一眼,别过头去,似有负气。
“这……”焉雨醉不解,用眼色去寻妹妹焉雨柔。焉雨柔先摇摇头又点点头,血亲姐妹心有灵犀,焉雨醉会意苦笑,旁人或是未曾留意或是莫名其妙。
“老婆子托大,可否唤一声嫣然丫头啊?”孟婆老于世故,开口便摆明尊长身份,又不失亲昵,余下攀亲道故总方便些。
“前辈随意,嫣然愧受了。”两下息了干戈,虽未把酒言欢,于卿独秀面前司徒嫣然倒也恭敬谦和。
孟婆斟酌着说道:“丫头,承欢这孩儿的身世,你怕也该清楚吧?论远近亲疏,只怕与你等还要更亲近些,老婆子自然知道有些事情轮不到我独断擅专,但承欢毕竟在森明殿长大,叫我一声‘外婆’……”
“实有下情!”司徒嫣然斩钉截铁的四个字截住了孟婆。
“百城兄!”纵横无定齐天筹凑近舒百城,“可否借个清静地方,近一步说话?”
舒百城尚未答言,“啪”的一声,却是梳背椅上那如仙美眷卿可人拍案而起,只见卿可人墨黛倒蹙、明眸生寒、朱唇翕动、酥胸起伏,哆嗦着指点向舒百城,“舒百城,我卿可人虽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却也不用指望着嫁汉子穿衣吃饭!当年下嫁也是爱慕你铁骨铮铮,不是嫁与这副皮囊,非止我卿可人,这些年来森明殿自家母以下,凡事哪个不是唯你言听计从?!今日,愚妻不贤,却当真也想与你那然妹一般模样,问一句:舒郎,你到底是我森明殿的‘天命阎罗’还是……还是……还是‘智慧行天’?!”卿可人美貌之处便在端庄雅静,品格也自是贤淑良善,这时疾声厉色凶悍如此,怕也是容让太过,终是忍不下去……
舒百城、卿可人夫妻,和睦恩爱多年。于举案齐眉外,天命阎罗更感念卿氏母女收留、体恤、容让的高恩厚义。反倒是因了许多故旧种种锥心入骨挥之不去,总觉得因了自己不能全情,夫妻间若有若无不免疏离,本就怀了一丝亏欠愧疚,卿可人越是体恤容让,舒百城越觉亏欠愧疚。今日爱妻以“情”、“义”取舍相逼,舒百城非但不觉卿可人无理取闹,只怪自己堂堂七尺之躯,又自诩通情达理,反而处事不当!哪里是“智慧行天”与“天命阎罗”的两难抉择,分明是自己百思不解避之不及的立世存身道义根本。其实若不是舒百城聪颖过甚,哪怕浑噩半分,于“大愚若智”与“大智若愚”间择一而从,也不会困扰纠结如此,即便是“乾坤颠倒智慧行天”硬要“大智若智”,怕也无异却行求前、缘木求鱼。
纵横无定齐天筹见舒百城跌坐在就近一张方凳上,丧魂落魄怅然若失的久久不语,于他的窘迫纠杂感同身受。二人本就性情相近,才思也在伯仲间,舒百城此刻的无奈无措却也常常困扰齐天筹,只是此刻置身事外,总还明澈清醒些,于舒百城肩头不轻不重拍下一掌,“莫强求,有定数自有缘由!”
齐天筹踏前两步,对卿可人拱手见礼,“诸天早已风流云散!蒙义嫂爱惜百城兄,照护承欢贤侄多年,却一向不曾拜望,非是无礼,只因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齐天筹何其精明,卿可人在忍无可忍时,于那最最机要处仍是隐瞒未露,盛怒下失了涵养却不失尺度留有分寸。是故取了“《庄子?内篇》: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掌故,于不露山水下语义双关,言明了若不是事出有因,纵然旧事难舍也只作遥遥守望。
卿可人德配舒百城,自然也是柳絮才高,于齐天筹的隐喻旁证焉能不知,还了个万福,短叹一声,“可人情切失态,倒叫诸位见笑了。幽冥教管束无方,万不该动粗掳了蓉蓉姑娘,不过既已来我森明殿,倒也不敢慢待半分。家母与我爱惜蓉蓉冰雪聪明,也顾虑一来一往怕与姑娘名节有辱,便擅作主张乱点了鸳鸯,虽不敢说配得上司徒少主,承欢却也是我与舒郎悉心调教的。虽存了私心,却也抱着存续你们兄弟姐妹旧日情谊之念。”
舒百城之妻卿可人本就是“嫂嫂”的名分,便是强留了外女司徒蓉蓉也只是不周欠妥,当真说不上多少背德失格。司徒嫣然等人自登门以来便是一路打打杀杀,闯殿、问责、诛凶、讨人无不霸道至极,难怪卿可人翻脸,却也只对自己丈夫发了难,现下却仍是卿可人先行退让示好,句句切中肯綮。
司徒嫣然越众而出,大礼谒见,“可人嫂嫂心意,嫣然理会得。只是承欢与嫣然的婚事却是万万不能。”
“你家姑娘自然由你说了算,反正也是你们自己人的事情,去留取舍全由百城做主,可人不便碍事,先行告退!”卿可人虽然通情达理,但泥人还有三分土性,方才软言容让,大半因了不愿丈夫左右为难;少半因了齐天筹客套周全,自己也不便失礼,本就半分不曾为了打闹上门的司徒嫣然。百花仙姑仗着异卉庄主与蓉蓉养母的身份,先后断然拒绝了舒百城、焉雨醉、卿独秀、卿可人欲成良缘的美意,非但没将幽冥教放在眼里连昔日手足之情也忘得干干净净,况且其中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意隐情,司徒嫣然也假作不知。卿可人不便二次发作,只得愤然离座拂袖而去,眼不见为净。
“母亲,缓行一步,孩儿有几句话说。”白袍美少年舒承欢上前挽了卿可人,对着娘亲莞尔一笑,随即转向众人,轻启朱唇,“承欢见过诸位叔伯姑婶,我与司徒姑娘本就没有媒妁之言,只凭了父母之命。这婚吗……结不结本在两可之间。本就是盼着亲上加亲,即是嫣然姑姑不允,那便就此作罢。承欢的终身大事有人勉为其难反为不美,异卉庄与幽冥教总还是不要反睦为好!只是……一时这样一时那样,我与司徒姑娘却只能如傀儡偶人般任由摆布,未免稍有不公。”
舒成欢的一席话甚是周到客气,虽有抱怨之词却无责备之态。众人均未答言,他与蓉蓉的婚事确是为父为母的长辈们意有所图便作了主张,于这一双当事的玉女金童却即未顾及也未问询。
舒成欢转向司徒蓉蓉,面有仰慕声色恭谦,“司徒姑娘蕙质兰心月貌花容,承欢本就自愧才貌难当,今日便作一场荒唐儿戏,却也所幸尚未耽误姑娘。舒成欢这厢告罪了,愿姑娘早遇良人。”言罢,一揖及地后,返回身搀着卿可人,向大殿后墙左侧旁门竟自走去,不再理会众人。
司徒蓉蓉无动无衷,依旧浑似事不关己。司徒嫣然却已神色动容,唇齿间似是含了“承欢”二字,终只是翕动了几下,并未出口。
叶承欢兼得了舒成欢与卿可人的英秀俊逸与知书达礼,与司徒蓉蓉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王襄从旁看了他的丰神、大气、隐忍、解人,倒替他与蓉蓉未能喜结良缘深感遗憾,若不是在场的俱是长辈,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怕是也会帮了这欲娶自己心上人的情敌撮合美言几句。
“承欢哪里都好,就是太过谦逊,这个蓉蓉姑娘好是好,许配承欢弟弟却也只能算差强人意……散就散了吧,占着便宜还推三阻四的……”冷月心直口快,毫无眼色,自顾嘟囔着替叶承欢鸣不平,全没看见石榴的白眼相向。
“百城兄,内有隐情……”齐天筹轻轻推了推舒百城。
舒百城会意,说了句“随我来”,当先引了齐天筹夫妻,从右侧旁门步入内院。
女吊焉雨醉用目光询向孟婆,卿独秀却顾自若有所思未置可否,焉雨醉便不再顾忌,举步追了过去。
冷月伸手拉了王襄,想去听听舒百城他们有何背人之言。还没挪步,便被孟婆厉声喝住,“月丫头,和你有什么干系吗!?”
冷月在森明殿一贯恣行无忌,未见过孟婆如此斥责,吓得一吐舌头,“是……是小相公好奇,想去听听的。”
“我没有。”王襄老老实实的辩解着,非是他不好奇,只是他知道这件事肯定也在“听不得”之列。
冷月嗔怪王襄拆台,在他手背狠狠掐了一下,冲着孟婆故作乖巧的问,“那我去宽慰宽慰可人嬢嬢与承欢弟弟吧?”
“哪里也不许去!就在这里陪阿奶呆着。”孟婆一顿手中木杖,不再做声,却是怔怔的看向了司徒蓉蓉。
司徒嫣然本是为了拒婚前来,这时却看也不看蓉蓉,反是上下打量着王襄,“他就是你们说的王襄?”
时才一波三折未得机会,这时与百花仙姑目光相接,王襄不知义父与石榴背后说了些什么,当了幽冥教众人,也不知该不该上前见礼,不免不自在起来。
“是了,他便是襄公子。”石榴应了声。
司徒嫣然没头没脑的赞了句,“不错!”
百花仙姑司徒嫣然除了疾言厉色便是尖言冷语,此时却难得的展颜笑了笑,这一笑讳莫如深,王襄更是觉得如芒在背,只得讪讪的尬笑着回应。
孟婆面无喜忧的望着蓉蓉,司徒蓉蓉目光空洞不知看向哪里;司徒嫣然似有深意的打量王襄,王襄颇不自在却不得不谦卑的与她对视;石榴低眉顺眼,冷月左顾右盼;殿内殿外或坐或站的不下两百幽冥教众,却只能噤声纳言不知所以的瞪着等着……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舒百城领了三人自内院返回,当先走到孟婆面前,双膝跪地扣了一个头,起身后也只定定的站了,未出一语。
孟婆点点头,“百城,你可还是我幽冥教的天命阎罗?”
“一如既往!”舒百城答得郑重,话锋一转,“只怕……”
“还是就好!”孟婆截住他的话,“老婆子交给你的非只是宝贝闺女和整个幽冥教,也是几百条性命,只要你心里有数就行……话说回来,当年既然交给你,我便做了打算,情势所迫时,咱们幽冥教却也不怕事,没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说罢,孟婆卿独秀举目在舒、齐、司徒、焉氏姐妹面上巡睃一番,众人齐齐躬身施礼,老仙妪收了目光,颤巍巍走到司徒蓉蓉身边,拉起蓉蓉皓腕,便向后堂走去,嘴里说着,“嫣然丫头,你且安心等上十天八天,老身定然还你一个安然无恙的蓉蓉姑娘。可惜啦,两个这么般配的孩子有缘无分……”
“有劳婆婆!”司徒嫣然非但没去阻拦,反而出言相谢。王襄、冷月等人如坠云雾,舒百城、齐天筹等人如释重负。
“然妹,当真是愚兄莽撞了!”舒百城转向司徒嫣然。
“不怪百城兄,也是我瞒得太紧了。若不是……我便想这样一直瞒下去,倒是承欢那里该如何交代?……”司徒嫣然面有懊丧。
“无妨!这孩子天性豁达,其中下情我会择机与孟婆言明的,可人与承欢那里还是瞒着些的好。”舒百城扭头看了看王襄,“倒是襄儿的事,只能拜托贤妹了,有需要我援手的,只管差遣。”
“百城兄放心,虽然还未确诊也没有十足把握,嫣然定当竭尽所能全力以赴!”司徒嫣然与舒百城又是不约而同看向王襄。
“你到底是谁?”冷月以为百花仙姑拒婚全是为了王襄,又见天命阎罗虽然语焉不详对小相公格外上心却是毋庸置疑,面露狐疑的盯着王襄左看右瞧。
“我是王襄。月姐姐的小相公。”从坐忘庐访齐天筹开始,越来越多本不相干的人,因了自己的某种特别身份,分外照护。只是这身份却连王襄自己都不明不白,又怎能与冷月解释清楚,只能假以“小相公”糊弄她。
“虚伪!是那司徒丫头的小相公还差不多。”冷月再次挤兑王襄,石榴再次侧目白眼。
“如此,我等便先行告辞。善后之事只能劳烦百城兄啦!”司徒嫣然拱手作别。
“哪次不是你们惹是生非,愚兄收拾残局?!”舒百城洒脱的笑着答道,“反正也还要等婆婆救治蓉蓉,不若便在我森明殿多盘桓几日……”
“百城兄不必客套,已在城中往生客栈订了房间。这一番搅闹,可人嫂嫂定然会生好几天闷气,我等久留怕是火上浇油,只怕百城兄还要好好哄上一哄,你夫妻俩万不可因此生了隔阂。”焉雨柔先到半日,便将相关闲事随手安排了。
“也罢!也确实需要和婆婆商量个万全的说辞,不怕可人冷了脸却不能让她寒了心。”舒百城不再强留旧友,做了个请的手势。
舒百城于先引路,齐天筹、焉雨柔、司徒嫣然鱼贯而行,焉雨醉跟在最末。
石榴走出几步,回头招呼尚且怔在原地的王襄,“襄公子,你不跟着走,等人请还是等人撵啊?”
“哦!”王襄应声跟了上去,他正自疑惑:为何不带蓉蓉姑娘一起走?她有何疾苦需要孟婆阿奶救治?何等顽疾需要诊治十余天?能否药到病除?……
“哎……哎……把话说清楚了,哪个要来撵小相公?!”冷月嘴里与石榴计较着,无外借机相送一程。
众人步出转轮殿,齐天筹抢行几步,拦在舒百城身前,“百城兄留步,送到这里就好。”堂堂天命阎罗一教之主,确实没有置满殿满院教众于不顾,亲自送出十进长院以外的道理。
“我替你去送就好。”于公于私,女吊焉雨醉恰是远送的合适人选。
舒百城与众人客套了几句,也并未太过坚持,他几人间确实不用这般繁文缛节。
焉雨醉自然知道冷月的小心思,不待她说话,便携过臂弯,一路向前走去。
众人均知“当别则别”,除了王襄频频回头,俱都昂然而去。舒百城也转身回殿,婚典自是办不成了,却还需张罗着排摆酒菜,安排帮众吃喝。
森罗殿大门以外。
“姐姐,你也就此留步吧。”焉雨柔拉住了亲姐姐,“速速回去安慰安慰可人嫂嫂,替我等告罪。”
“我去安慰卿可人?她见了我,才当真是火上浇油呢!”焉雨醉苦笑着,却依言止了步,拉了拉冷月,“你回去别忘记劝慰你可人嬢嬢与承欢弟弟哈!”
“要不是阿奶拦着,刚才我就去啦!”
“雨醉姐姐,方才惩处巫家兄弟时,下手确实有些狠辣,怕是把幽冥教上下得罪苦了。不若与我同回异卉庄消遣些时日……”司徒嫣然感激焉雨醉仗义出手,却更担心她不好容身立足,出言相邀。
“她何曾离得开百城兄与承欢啊?别说异卉庄,就是坐忘庐这许多年她也不过才去了寥寥几次。”不待焉雨醉回话,焉雨柔便抢先替姐姐回绝了。
“还不是太远,太难找……”焉雨醉嘴里胡乱开脱着,却面颊发烫,好在夜色下谁都未留意她红了脸。其实大家心照不宣,何须解释……
“也罢!反正你‘曼陀罗天’的火辣脾气,这些年幽冥教怕也领教多次了。”司徒嫣然说着,从万花百蝶袍中摸出一本书册递了过去,“这个给你,转交孟婆,冲这个她们也不会太过为难姐姐。”
“这是什么?”焉雨醉伸手接了。
“《玉肌白骨咒》……”百花仙姑答的轻巧。
“然妹!这……”焉雨醉大惊,急急看向手中,“蛊经?!郑贞妹丈留下的《玉肌白骨咒》……你异卉庄的秘籍为何要交给孟婆?!”
“前些年,除了幽冥教,相干的不相干的西南各门各派明抢暗夺的就是这本秘籍!登门欺我闺女寡母的、悬红买凶卑鄙筹谋的、攀亲叙旧不怀好意的,大多已经被我打发掉了,这几年消停了些,该是物寻其主的时候了。幽冥教虽不是蛊门脉系,孟婆的亡夫却是郑郎未出五服的远房舅爷,卿家母女对百城兄、姐姐与承欢也确有收留照护的恩义,况且你幽冥教赶尸化骨操纵生死也还用得上。原册我自然好好珍藏了,异卉庄满堂女眷修习这些巫蛊之术未免歹毒,我便誊抄了一册,倒想借着幽冥教晚生众多,把郑郎的毕生心血一脉绝学传承下去……”世人皆假托圣人之口谬赞“以德报怨”,非只断章取义简直南辕北辙,似司徒嫣然这般“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才是“有德司契”的无上大道!
“嫣然妹妹为何不当面交给卿家阿婆?”论拳脚功夫然雨醉或许存着相较之心,于德才心机比之司徒嫣然当真自叹弗如。
“看似登门伐罪,未免不是礼下于人,我若先拿出来,反像示弱、交易,以妹妹这孤傲的臭脾气,万万做不来这般瓜田李下的模棱两可之事……”司徒嫣然只说了一半缘由,也是存心借女吊之手赠书,转嫁这天大的功劳恩典,换舒百城的心安理得与焉雨醉的进退裕如。
“雨醉小嬢,我能看看吗?”白无常冷月也听说过这本天地动容鬼神惊变的巫咒蛊毒第一奇书,忍不住发问,却是怯生生的小心翼翼,哪有平时那般疯癫不羁。
“等我交给阿婆,你即刻去借,八成能如愿。”《玉肌白骨咒》太过珍重,焉雨醉哪敢擅作主张,只得帮冷月出了个主意。
“我虽懂些医术,也不惧卿家老婆婆的偶心术,却没有把握尽数化解。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几日蓉蓉还要留在森明殿,劳烦雨醉姐姐费心照顾。”司徒嫣然郑重托付。
“妹妹只管放心,卿家阿婆行事磊落不会口是心非,承欢离去时言下之意也是埋怨不该对蓉蓉施下偶心术。”焉雨醉怕司徒嫣然不能顾虑尽消,补充了句,“蓉蓉的身世不比昨日,百城兄也定当尽心尽力调停斡旋。”
“好!等蓉蓉痊愈,我多留酆都几日,咱们姐妹再多亲近亲近。”焉雨醉话已至此,司徒嫣然便再无半分猜忌理由。
王襄听到司徒蓉蓉被施了偶心术,便又生出许多疑虑,全未留意众人已匆匆话别。
倒是冷月凑了过来,“小相公怕该变成蓉蓉姑娘的小相公了,月姐姐却还是小相公的月姐姐,今日种种玩笑,小相公还是不要放在心上的好……”
王襄蓦的心头一暖,刚想出言相谢。
冷月却不怀好意的附在王襄耳边,继续道,“不过……欠月姐姐的那一吻若不尽快还了,月姐姐可是要计利生息的!”说罢,“咯咯咯”笑着跑回森明殿内,故意施展狐步迷踪,一袭白袍逶迤蛇行,娇媚的背影诡谲妖娆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