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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诘难

“转轮殿”内灯烛明亮,贴墙的供桌上神像、牌位、贡品已悉数撤去,烛盏蜡扦上百十支黑字白烛与院落灯笼中的式样相仿,只是粗如儿臂,白色的烛焰也旺盛许多。

三张圆桌“品”字型摆在大殿中央,居先的首桌四下无人,后两张圆桌周围已或稀或疏坐了三十余人,尚有几席空位。落座众人长幼不一、样貌各异、装束有别,却多是神头鬼脸怪模怪样,或狰狞或怨毒或沮丧的脸上俱都欢喜颜色,群魔诡笑反倒让人心怯胆寒。

青砖地面上白毡三丈宽,平服妥帖的铺陈到大殿尽头,一道五丈宽素白幔帐自大殿屋顶沿后墙悬垂而下,“转轮殿”为最后一进大殿,殿后未设正门,只有左右两侧旁门通往内宅。白幔帐当顶居中一个斗大的金色“囍”字附在黑色花球上,花球两边横挂了黑白双色宽幅绸布扎结的饰带,饰带以下挂满了长短不一的布联,写着:“日丽风和门庭有喜,琴耽瑟好金玉其相”、“瑟鼓房中凫翔静好,箫吹楼上凤律归昌”、“一岭桃花红锦绣,万盏银灯引玉人”……白底黑字、黑底金字的布联,字迹飘逸词句热闹,却不像喜幔分明就是丧幡。

金色“囍”字正下方,一张四仙小方桌,两把梳背椅,桌椅均罩了白色围披,四仙桌上简单一对白烛,金漆绘了盘龙飞凤,梳背椅上男左女右分坐着两中年人。左首那中年男子,漆纱东坡巾后垂双飘带,天蓝色轻丝软绸深衣,领、袖、摆海蓝硬缎缘饰,腰间革带装点了美玉牙角,看华美装束不外富贵人家员外郎,细观面容却是英气逼人,天庭圆润剑眉入鬓,地阁端正墨髯垂胸,面如冠玉目似朗星,昂昂然颇有孔明之资吕祖之象。右首那中年妇人不输美艳更胜端庄,乌黑鹅心髻高绾,遍插金银珠翠,貂裘额帕嵌碧绿宝石,柔肌凝脂胜雪,云鬓修眉如墨,明眸善睐皓齿丹唇,风姿婉约仪容娴静,内穿豆青精细绸缎绣暗金牡丹袄裙,外罩墨绿矮领无衽宝相花缂丝比甲,肩披鹅黄底色橙红夔纹霞帔,翩翩然恰似洛神再世玄女临凡。这一对神仙眷侣虽有了几分年纪,上等姿容却是历久弥香,加之满堂多是魑魅魍魉,俨然便是联袂误入地府鬼窟的一对谪仙玉人。

幽冥教一干上下丑鬼虽多,冷月、焉雨醉却也都算人间绝色,喜堂居中上座之人应该便是主家公婆,幽冥教掌事之人极丑或是极美倒也都在情理之中。只是二人脚前“八”字对头稳稳垫放在底撑之上的两具硕大寿材却是万万出人意料。两具棺材都是五七板七尺三的头等大小翘头棺,左黑右红,大漆细腻厚重却不泛贼光想必是油刷多遍又细细打磨过,寻常这等顶级棺木必定是遍绘金漆彩画,这两具棺木却朴拙素净,棺尾小档分别用金漆描画了金童执幡与玉女提炉,棺头大档朝向堂内瞧不见,其余弧顶塔盖、两帮独板均无任何绘饰。红黑双棺虽施了厚漆,却自有厚重之感,迫使见者胸闷气短,想必不是檀香木便是金丝楠的极佳资材,寻常富贵人家怕是积蓄一生也不敢奢望死后得享这有钱难寻之物,便是官宦人家怕也只有王侯将相受用得起,只是寿材再华贵也不是喜堂应用之物,这喜事逆办普天下除幽冥教怕找不出第二家。

花堂之上主家公婆已然就座,却不见新人,巨棺当屋也不知有何仪轨,王襄正自狐疑四顾。却听牛头高门大嗓嚷嚷起来,“判官呢?判官呢?赶紧给我上个帐,今日暂且欠下承欢少爷喜钱一千两。上过礼,我和义岭也好安心吃酒!”

圆桌旁刚有一纱帽红袍、赤面朱须、虎头豹眼之人起身准备答话,却听一声痰嗽传来,“蛮牛儿,你发得什么神经?!承欢大喜的日子,你和疯马儿只管足吃足喝就好,你俩穷得都没衣裳穿了,哪个多事鬼告诉你还要上礼啊?!”

“阿奶心疼我俩,牛儿知道!此事不同其他,别人都送这送那,我俩空着手前来凑热闹,纵是阿奶不怪罪,只怕承欢少爷不开心,我俩也过意不去!”牛头也觉出赊账随礼有些欠妥,耷拉下硕大的牛头。

“你俩比承欢大着不多,从小你就护着他,他怎会计较这些。若是执意要送,你们那份阿奶帮着给啦。倒是喜宴过后,记得来找阿奶拿些零用钱,又该去添置几身合体的衣服啦,瞧瞧你俩的窘迫样……”说话的老妪立于红棺右前,老婆婆腰身伛偻,灰袍蓝鞋,面皮松弛皱纹堆叠,红帕遮顶木栉压鬓,鹤发稀疏于脑后结了实心抓髻,看样貌怕八十不止,纵有手中龙首梨木杖相撑抵,也自摇摇欲倒。

王襄听牛头唤她“阿奶”,便知一定是幽冥教的北斗泰山——孟婆,却不知为何满堂上下俱都各有座位,只这年纪最长的高寿仙妪偏偏守着棺材孤零零的站着。

白无常冷月在左手圆桌寻得两个相邻的空位,一把扯了王襄,偷偷瞄着孟婆悄悄坐下。却不想老迈年高的孟婆眼神尚还好使,朝着冷月遥遥问道,“月丫头,既不来给阿奶请安,也不介绍新来的小朋友给我认识,怎地越来越没规矩啦?!”孟婆口中质问,却笑意盈盈,额角鱼尾纹深蹙,眼睛眯成了缝。

“阿奶……”冷月见孟婆点到了自己头上,无奈何站起身,随手在王襄肩头按了一把,示意他坐着别动。

冷月磨磨蹭蹭走到孟婆身前,一副期期艾艾的神情,“阿奶,您可冤枉死月儿啦!人家可想阿奶啦,只是怕耽误了吉时,才想着等您老主持了承欢弟弟的婚典再来叩见……”冷月转着眼珠正在想着如何推脱王襄之事,却发现王襄并未理会自己的暗示,已然立在身旁。

王襄不理会冷月怨怼的侧目斜视,心下自有计较,他见冷月等一众小字辈的孟婆阿奶亲近和蔼,又是幽冥教一言九鼎的主事之人,便想卖乖讨巧,试试有无转机。

孟婆见王襄上前,笑容不减,“这是哪里来的小娃娃,这等俊秀,难怪月丫头掖着藏着不给别人看。”

王襄红着脸,慌忙跪地叩头,“晚辈王襄见过孟奶奶!”

“孟奶奶?!”孟婆闻言,大笑得连声咳嗽,喘了半天,才柔声说道,“老身娘家姓卿,双字独秀。”

王襄大窘,想到来路之上沿街报条便贴着“卿府有喜恕报不周”,暗骂自己马虎,早该问个清楚。

冷月一把揪起王襄,“你也叫‘阿奶’便是了,自作聪明!”

“无妨,无妨,江湖无道,随你愿意叫什么吧。”孟婆卿独秀果真和蔼,没有半分尊长的架子,“王襄小娃娃,今日前来,可是有事呀?”

“没事!”白无常冷月抢先答道,“半路遇上的,王……额……小相公听说承欢弟弟今天结亲,央求我带他来看热闹,我撵他不走,只能捎了回来。”

“当真无事?”孟婆口中反问,却是看向王襄。

王襄有心据实已告,却又怕连累冷月,一时两难。

孟婆轻哼一声,“阿奶老了,却还不糊涂。非亲非故的,咱幽冥教娶亲当做出殡办,鬼气森森的,当真这么好看吗?!”

“阿奶……”冷月还要打圆场,却被王襄扥了扥白袍袖口,冷月侧头瞪了王襄一眼,“就是没事,就是来看热闹的,小相公忘记我说过什么了是不是?!”

“冷月!”孟婆正了声色,“你别吓唬他,有些事勉强不得,怕是还要阿奶给他调一碗孟婆汤喝。”

非只王襄,连冷月都是一头雾水,她从小生长在森明殿,却从不知孟婆阿奶真的会调什么孟婆汤……

“雨醉,雨醉呢?”孟婆没有拿出孟婆汤,却是朝着两张坐满人的圆桌寻找焉雨醉。

“在这里。”女吊焉雨醉闻声惊起,一脸茫然不解。

“雨醉,你看这娃娃可是生得俊俏?”孟婆笑吟吟的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焉雨醉不知这一问是何用意,只得点头算是认同。

“你也老大不小啦,婆婆做主,你便嫁与这俊俏娃娃如何?”孟婆越问越是莫名其妙。

“婆婆!”焉雨醉满脸彤红,气咻咻的说,“何必无故拿我取笑!我俩?!我当他的娘还差不多!再说啦,如若我嫁给小相公,月丫头怕是能把我撕碎了!”说罢,冷了脸急急坐下,周遭一片怪笑鬼叫。

“巫蒋,巫蒋呢?”孟婆不再理会焉雨醉,又去寻巫蒋。

“奶奶,我在这儿!”一个秃头尖顶、鼠目鹰鼻、尖嘴猴腮,满脸白癣,赤裸上身的小鬼儿从右首圆桌旁举着爪子,站了起来。

“你巫家十魔君还有几个尚未娶妻呀?”孟婆问向那成了精的小鬼儿。

“没有十个啦,活着的就七个!巫余、巫毕、巫董死球子啦!”旁边另一个赛活鬼的话痨出声纠正。

“是啦,是啦,你们活着的七个猴崽子还有几个没娶妻呀?”

巫蒋周围的几人眉眼都差不多,丑陋是形容人的,不知道用在鬼身上合不合适,有三个好歹有些人模样,也不过就是比猴子成精少了一条尾巴。

“巫蒋,你数个屁呀!”一个没尾巴的猴精跳到巫蒋身旁,伸猴爪子打落了巫蒋正在点指众鬼的胳膊,“有结婚的吗?活着的有结婚的吗?!”

“巫陆,你他娘也不聪明,死了的那三个也都没娶媳妇呀!”另一只猴子精出了声。

“就数你巫黄聪明,行了吧?!”巫陆出言反击,“你那么聪明,也没见你讨上媳妇呀!”

……

“别吵!别吵!”孟婆卿独秀打断了四只活鬼和三只猴精的唧唧喳喳,“既然你们都没成亲,哪一个愿意娶了月丫头呀?”

“我娶!”“我!”“奶奶,给我!”……活鬼猴精们争先恐后,三个跳上了方凳,还有两个扭打在一起……

冷月羞恼得本是瓷白面庞变作粉红,朝那吵作一团的七兄弟啐骂道,“呸!呸!呸!痴心妄想!娶你亲娘去!”

巫黄果然聪明,反应最快,高喊着“亲娘”,绕过圆桌便向冷月扑来。

冷风恼恨这群猴头鬼脑的家伙自不量力异想天开,巫黄蹿过身旁时出脚一绊。巫黄的心思全在冷月身上,冷不防吃了暗算,一溜儿跟头载到冷月脚下。

巫黄还没起身,便扬起猴脸满面猥琐龌龊的冲着冷月挤眉弄眼。冷月便似受了奇耻大辱,紧咬贝齿,抬右脚狠命的踹向巫黄。

以白无常身法之诡谲,怕没有几个人能躲过她迅疾一踢,羞恼间又是用了全力,眼瞧着巫黄凶多吉少。猢狲能成精自然有它修炼的独门秘法,只见巫黄双手在白毡上一撑,身子蹿到冷月身后,反将她立足左腿搂在怀中,嘴里“亲娘”“新娘”“婆娘”的喊个没够。

“阿奶!……”冷月奈何不得巫黄,出声向孟婆求援,眼里蓄满委屈的泪水。

“行了,行了,闹够了就滚回去吧。”孟婆笑着用龙首梨木杖在巫黄耸着肩胛骨的后背上轻轻点了两下。

“切!奶奶这次又骗人!我们抢得了美娇娘,你便说先让给承欢少爷,再帮我们找婆娘。现在冷月也不让我碰!”巫黄气哼哼的放开冷月,回去时还不忘朝着白无常玲珑凹凸的前胸抓了一把,好在冷月早有防范,腾身闪开了。

“别急,别急,等奶奶得闲了,帮你们几个猴崽子一人找一个般配的女娃娃。”孟婆出声安抚那几个活鬼猴精,见他们安生坐好,才收回目光,问向王襄,“俊俏娃娃,月丫头嫌这几个猴崽子长得太寒碜,要不然你把我这宝贝孙女娶了吧?”

“阿奶,我不嫁他……”冷月不待王襄搭腔,便出言回绝,依旧面色潮红,这次却是羞臊的。

王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清孟婆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到底要做什么,傻呆呆的看着痴呆呆的冷月,不知要是幽冥教逼着自己娶这白无常,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是不是只能咬舌自尽以保名节……

“你这丫头平日鬼灵精怪的,今日怎和这小娃娃一样傻啦?我给这俊俏娃娃做的孟婆汤,倒先把你灌迷糊了。”孟婆挺龙首梨木杖在冷月肩胛上戳了戳,“醒醒,醒醒!你愿不愿意嫁是你的事,这俊俏小娃娃必定不会娶你,他心里有放不下的姑娘。”

王襄、冷月各自一惊,异口同声问道:“阿奶,你怎知道?!”

孟婆卿独秀笑眯眯又将王襄打量一番,“这个时候,来了这么个天上有地下无的漂亮娃娃,怕不是巧合吧?!”

王襄知孟婆九成已识破自己来意,二次跪倒叩头:“阿奶明鉴!”

冷月闻言也慌忙跪下,“还望阿奶饶恕小相公。”

“起来,起来,都起来!”孟婆哆里哆嗦弯腰伸手搀起二人,“我又没怪这小娃娃,你俩这一唱一和的,倒好像是我老婆子不通情理。郎情妻意男欢女爱这些糊涂事归月老红娘管,天王老子也整不明白。只是吧,喜爱归喜爱,走不到一起的还是早早忘干净的好,这绝情断意忘怀挂牵的买卖倒真是老婆子分内之事。”

“既然婚嫁不可强求,为何还要乱点鸳鸯?!”王襄本就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既然孟婆已经把话挑明,便干脆不再弯弯绕。

孟婆未曾介怀王襄脱口之言略有咄咄冲撞,笑盈盈悦色和颜如常,“哎,你这小娃娃若不是真傻,便是色令智昏太过勉强,要不就是没看明白我刚才调的孟婆汤……”

王襄不知自己是否太过勉强,却不得不认同色令智昏,一时无可辩驳。

“阿奶,我……我也没看明白!”冷月同样是一脸困惑。

“娃娃,雨醉为何不愿嫁你?”孟婆摇头叹息着问向王襄。

王襄未答。

“年纪悬殊!”孟婆自己答了,旋即转向冷月,“月丫头,你为何不肯嫁与巫家阎君?”

冷月不语,一群井底蛙谗涎鸿鹄,却不知美人如花隔云端。

“品貌不配!”孟婆再次自问自答,“俊俏娃娃,你与月丫头年纪有差却不大,样貌也还相当,你却又为何不愿娶她?”

“王襄不敢心存非分,况且……”王襄斟酌着字句。

孟婆干笑了两声,“前半句分明是假话,怕不是不敢,而是根本就没有这个念头;吞吞吐吐的后半句多半会是心有所属,要不就是心无旁骛。两情不悦也是到不了一起的……”

王襄细细品味着孟婆说的话,古来多少有缘无分、所托非人、痴心枉付、空劳牵挂,确实不外这三个原因,却仍不十分明白孟婆做比成样究竟意欲何为。

“月丫头,你且退下吧。小娃娃余生还长,阿奶总要让他心甘心死,才不枉他罔顾安危访我幽冥教这一趟。”孟婆屏退冷月,冷月不敢忤逆,依言回到圆桌旁坐了,留下王襄兀自站在卿独秀身前,忐忑的等着接下来的分教。

孟婆拄着杖,慢悠悠蹭到两具棺木之间,龙首梨木杖抵上黑棺顶盖下沿,轻巧巧向上一挑,棺盖随势旁落,斜搭在棺帮之上。这口寿材所用的顶级木料坚实致密似铁如金,孟婆信手便拨落了这不下两百斤的棺盖,且厚重宽大的棺盖落地无声。王襄早知这鹤发老妪必是深藏不露,却仍被这手一巧破千斤的内家功夫惊得瞪目结舌。

江湖绿林门派林立传承繁复,功夫却不外内家、外家、兵刃、轻功等不多几大类。徽州铜掌堂赖以成名江湖的二十四式大如意手便是一种内修劲力绵巧外练拳掌幻化的独门功夫,王襄自幼传承家风苦修不怠,焉能不知道这“一巧破千斤”正是内家修为的至高境界。外家横练的“一力降十会”虽然霸蛮却不过是胜在筋骨之强,再刚猛却只当得“武艺”二字。内家功夫修习的难处便在于楼上楼天外天,虽都是“以柔克刚、刚柔并济”的路径,境界高下却是云泥之分天渊之别,故此称得上“武学”大家者多是内家高人。孟婆卿独秀内功修为之高远超王襄意料,王襄暗暗计较,自己纵能单手拨落棺盖怕也不会轻松,更何况梨木杖脆硬,较力之下不弯不折,自己怕是再练几十年也未必做得到。孟婆并非有意炫耀震慑,王襄已自心悦诚服。

“欢儿,欢儿,快快出来吧,这半天怕是给我乖孙孙憋坏了。”孟婆口中絮叨着,靠着棺身立稳木杖,双手扒着帮沿,从黑漆巨棺中搀扶出一个冠玉美少年。

“不妨事,不妨事……还受得住……”少年用手掩了口,于不住的咳嗽间隙平和的回答着,棺材虽未落钉,奈何密闭紧致狭仄,活人躺在里面不出半个时辰怕便窒息气绝了。

美少年扶着黑棺,喘息半晌方才顺了气,并不理会众人,站直身子似笑非笑看向王襄。这少年头顶乌纱硬翅垂带帽,身着右衽广袖状元袍,腰横黑角青鞓革带,一身新郎装束非绿非红却是雪白。

王襄忧思月余,搅扰半晌,从未想过新郎该是何等模样,初见之下,不禁暗赞了一声“好俊的谦谦公子”,脱口问去,“你便是承欢吗?”

新郎含笑点首,不言不问,顾自潇洒却又无冷漠拒人之态。

“小娃娃,我孙孙——舒承欢,可还算看得过眼?”孟婆道出了新郎姓“舒”名“承欢”。

舒承欢面庞清丽,眉眼口鼻无一处不隽秀,若不是气质丰神英朗,倒叫人疑作是个扮了男装的倾国倾城绝色姑娘。若要美玉求瑕,怕只是俊逸的全无凡俗烟火气。若这等非凡品貌只用“看得过眼”评鉴,怕世间难有俊品人物。

舒承欢听到阿奶唤他名字,探身微躬,与王襄浅见一礼,九分谦逊不失一分倨傲。

论样貌,王襄与舒承欢伯仲难分,英武温文各擅其美,若在草莽即便布衣草履也难掩王襄的干云豪气,在喜堂之上却终是舒承欢的风流韵致略胜半筹。王襄好胜却不狭隘,抱拳还了一礼,“承欢公子玉树临风,王襄万万不及。”

“小娃娃,你也俊俏得很,老婆子无意让你与承欢比较高下。只是想让你见见,我家承欢与司徒家那个女娃娃年纪相仿容貌相当,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孟婆言辞恳切和蔼依然。

“那也还须……”王襄忽然间顿悟了,“年纪相仿、容貌相当、两情相悦”便是那碗斩情思断恩怨的孟婆汤,好个深谐世事炎凉人情冷暖的孟婆卿独秀!王襄念及老迈孟婆本不必苦口婆心大费周章,如若想以淫威相欺,不需仙妪亲自出手,幽冥教上下多得是自己望尘莫及的能人高手,莫说逐出森明殿便是取了他的性命也不过易如反掌。王襄孤身犯险本就不乏“不外一死能奈我何”的无畏与无赖,却不想会遇到面冷心热的白无常与用心良苦的孟婆,加之秀美丰姿的舒承欢与司徒蓉蓉或许真是佳偶天成良缘锦绣,猜三疑四的不过只是自己的庸人自扰与无事生非罢了。王襄何等的磊落坦荡,岂会作蝇营狗苟之事,莫说这碗善意好心的“孟婆汤”,便是苦酒毒鸩怕也会不皱眉的满饮而尽。只是……只是那句没问出口的“那也还须两情相悦”如鲠在喉,堵得王襄热泪夺眶而出,抽噎一声举衣袖慌忙擦拭。

“哎!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的孽缘……”孟婆一声长叹,“娃娃,你先别哭,阿奶见不得!今日承欢大喜之日,未入洞房,本万万不能让你与新娘子相见。但若是不让你俩见上一面,怕你终不能彻底死心……”

王襄本想回绝,一句“不必”反复涌上咽下,却终未出口。

龙首梨木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孟婆长吐一口浊气,“承欢……”

“全凭外婆做主便是。”新郎舒承欢平静泰然,好似与己无关。

“好!”孟婆舞起梨木杖挑向红色寿棺,姿势与方才如出一辙……

当堂人众满都以为红棺定与黑棺一样,何曾想一撩之下,红棺弧盖平平直直原地飞升两三丈后复又急急坠下,孟婆不待棺盖落回远处,抡拐杖自上而下劈在了顶盖较窄的那端,“咔嚓”一声如雷巨响,“哐当当”纵裂两半的顶盖分别砸落在棺帮两侧,两块巨木落地后并未弹起,可见分量之沉,也不知白毡下的青砖可还完好。

“娃娃,问明了蓉蓉丫头的心意,你若再生事端,可别怪老婆子以长欺幼!”外孙媳妇尚未拜花堂入洞房,不但被一个野小子前来寻前缘续旧情,还要在大庭广众下三头六面的逼迫新媳妇自证甘愿,任谁怕都会性命相博至死方休。端是孟婆卿独秀宅心仁厚涵容悲悯,不欲迁怒,聚千钧力于梨木杖首开碑裂石般断碎坚木,满腹怨气虽消散大半,也还是余怒郁结愤愤难平,冷了颜色告诫王襄不可再贪心无举得尺进丈。

王襄浑若未闻,怔怔的瞪着红棺,此一刻,他心里除了司徒蓉蓉,哪还放得下什么骇人功夫危言戒示。

大红水袖中一双白皙玉手扶了棺帮两沿,红棺中一人缓缓站起,双棺头朝内尾冲外,那人自红棺内立起后不用回身,便已是朝向殿外、面对众人……

司徒蓉蓉还是那样美的不可方物,白皙光润的桃面施了脂粉,柳眉画黛樱口点朱,墨发高绾于龙簪凤翅遍镶珠翠的凤冠之下,深衣式圆领宽袖红色对襟大衫,青色罗缎霞帔满绣团花八宝各样吉祥,挂在霞帔最下的滴水形赤金坠子,露空鏨刻着游龙戏凤……

王襄再次见到司徒蓉蓉,突生恍如隔世的疏离之感,眼前这位凤冠霞帔一身吉服妆容精致的美艳新娘,可还是当日那位不施粉黛双髻垂鬟娇俏无双的清丽姑娘?!

司徒蓉蓉的目光环视全场后,落回王襄脸上,面色娴静如水,目光明澈空灵,缄口结舌言笑不苟。

“蓉……”王襄刚要以“蓉蓉姑娘”相唤,隐觉不妥,她已欲嫁他人,今日以后怕该称呼“舒夫人”了,改口道,“司徒少主,我是王襄。”

“我识得。”司徒蓉蓉口中应承,语气却如陌路殊途般冷淡。

“你……”王襄一时未料到她淡漠如此,心内纷乱:她是恼我多生事端还是怕我触怒主家,亦或是怪我相护太迟……纵有万般理由却不过一种结局,诸多猜测不如据实相询,“司徒少主,与幽冥教这场婚嫁可有勉强?”

“是我心甘情愿的。”司徒蓉蓉答的平静决绝,不见一丝违心半分迟疑。

王襄一时间思绪全无,垂下目光不敢再去看司徒蓉蓉,此种感悟怕就叫万念俱灰,只是心尖无由的撕绞纠结隐隐作痛……

满堂缄默良久,孟婆伛偻着身子挪到王襄近前,“俊俏娃娃,老身只能帮你至此啦。”

“王襄理会得!”有些事由不得不思恋,又有些事由不得不洒脱,王襄情知再有诸般舍不得放不下空挂牵罔思量,也不过都是自己的事情了,强作无碍深深施礼,“谢过孟婆阿奶,冒犯之处,还望前辈体恤宽恕!”

孟婆扬了头,目含慈悲,注视着王襄,“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来日如何谁又能说清楚呢,不过今日之事就此了结吧!娃娃要是还想继续看热闹,寻个位子坐了,月丫头自会照顾你……要是待不下去,自可随意离去,承欢孙孙新婚事大,我幽冥教上下就不送了,他日行走江湖万一有个马高镫短的,也不需与我幽冥教客气,只管开口……”

王襄本想说几句客套话,于情于理总该恭贺祝福下一对新人,刚要开口,不争气的眼泪又要流出。只得躬身再拜,嘴里短短的应了个“好”字,拜别过孟婆后,转身便走,哪还敢去看司徒蓉蓉、舒承欢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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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林飞少年时代惨遭灭门惨祸,为报此仇,立志修仙,随着他的一步步成长,谜团逐渐揭开,且看林飞如何在复仇途中修炼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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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曼曼在一场大雨中,变成了一只流浪的波斯猫,还软磨硬泡的让老板收留了她。从此之后她便过上了逍遥又紧张的日子,白天跟着秦臻出门上班,顺便调教住在自己身体里的那只猫,让它努力工作不出错,当务之急是把工作保住。下班后还要和猫商量怎么把灵魂换回来。当然这些事情都要要瞒着秦臻不被发现。秦臻:你们做的这么光明正大,以为我是傻的?颜曼曼:喵,那你会不会把我赶出去?之后的日子里,秦臻带着一人一猫开启了互换灵魂之旅……变成猫的温柔美少女VS外冷内热的铲屎官--情节虚构,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