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小兵背着受了重伤的副将,在战场里艰难前进。
那些他熟悉的,陌生的兵将们已成了地上一具具没了生息的尸体,小兵要走得很小心才能不踩到这些面目或狰狞或痛苦的尸体,还要不时被某具还在痉挛的尸体吓得大叫,直到背上的人忍无可忍的道:“怕什么,要没死透,你上去补几刀便是,还省的那人挣扎的痛苦。”
小兵显然是接受不了这样的建议的,但有一个人陪自己说话总是好的,是以哆哆嗦嗦的换了个话题道:“副将,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啊?”
话刚说出口,小兵就后悔了。他们这次大败于敌军,只怕不日江山便要易主。山河破碎,哪里有地方可去?
副将闻言却是想也为想便道:“去哪里都行,大不了四海为家,当个侠客。”
副将的声音暗哑虚弱,虽然不复初见时的清朗,但话里的坚定一如往常,是以小兵毫不犹豫的就相信了副将的话并开始认真思考要准备什么东西才能算个合格的侠客,然而他转念想到侠客在江湖上必然是要和人打架的,副将现在身受重伤,纵使武技再高超,若手都抬不起来,大概也只有挨打的份了。
小兵想到一群人欺负副将的样子,没来由的愤怒起来,在脑海里把那些人一脚一个踹飞了,扭头朝副将道:“副将,你先到我家养伤吧,养好了我和你一起走,成不成?”
他听见副将低低笑了一声,轻声道了句“回家”,话音未落,便不住地咳起来。小兵忙站定不动,待副将缓过来了,才继续往下走。
战场是极大的,小兵背着副将已走了许久,仍能见到不少伏在地上的尸体,而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背上的人气息越来越微弱,那位年轻的副将的生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的流失。他感到有些惶恐,尽管他与这位副将只能说是萍水相逢,但如果没有这位副将,他只怕已经死在了敌人的刀剑之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就算现在这位副将要他的命,他也是肯给的。副将于他已是一种心灵的寄托,因为副将在这里,他才敢向前走,不至茫然失措,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
可如果连副将也不在了……他不愿再想下去,只能不住地对副将说话:“副将,我们家隔壁有个卖铁器的,等我们回去,我要他给你打一把新剑好不好?”
“副将,我娘最喜欢茶花了,所以我家院子里栽了好几棵茶花树,花开的时候红艳艳的,特别好看,我娘见你受了伤,肯定会让你睡最好的房间,这样你推开窗户就能看见茶花树了,伤口一定好的特别快。对了,我还要给你请最好的大夫……”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都不晓得自己说了些什么,有时一句话颠来倒去的说了好几遍,说到最后已带了哭腔,几乎说不出连续的语句。
“闭嘴。”
他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得一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分明听到了副将的声音,闷闷的从背后传来,虚弱的,带着明显的不耐。
副将说完这话就安静了下来,但这已经给了小兵极大地鼓舞,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好像背着的那位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副将的重量根本不存在似的。尽管副将语气不善,但小兵却比受了表扬还高兴,道:“副将,你好好的,我以后都不讲话了好不好?”
副将没有回答他。
小兵又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战场的边缘。
他看见了远处模糊且稀疏的村落,此时天色已晚,绚烂的晚霞在空中渲染开来,那般美丽的景色,几乎让小兵想要落下泪来。
背后的人轻声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待欲张口询问时,却听见了身后杂乱的马蹄声。
他暮的回头,惊恐的看见不远处有一小队敌人的骑兵正向自己奔来,为首一人已抽出了一只弓箭搭在弦上,他转身欲走,却想起自己背上还背着副将,此番举动,岂不是把副将当成了挡箭牌?
想到这里,他生生止住了脚步,身体已先于意识自己行动起来,他转身面向敌人前来的方向,看见一只羽箭已破空而来,他躲闪不及,眼睁睁的看见那只羽箭没入了自己的胸口。
痛感自胸口的伤口蔓延到四肢百骸,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头,小兵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地上。
真的好痛啊,他想,自己大概就要死了吧。
敌人骑着马,已奔至他面前,那个射箭的敌军首领勒住马绳,从马上跳下来,在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似乎是怕他反击,又把腰间的匕首抽了出来,这才仔细打量起小兵来。
小兵死死的瞪着那个敌军首领,但对方显然不在意一个手无寸铁的瘦小少年仇恨的目光,在看见自己的羽箭正中小兵胸口的薄弱部位后,还得意的向身后的几人展示自己的成果,那些人用小兵听不懂的番语欢呼了几声,其中一人忽然叫了一声,伸手指着小兵身后示意那些人去看。
小兵心里“咯噔”一声,本已有些混沌的意识一下子就清明了,副将还在自己身后!他张开双臂,想要挡住那个正想凑上前看个清楚的敌军首领,被对方不耐的一脚踹开,他被这一脚踢得眼冒金星,半天才爬起来,正好看见那个首领用脚尖去拨弄了几下副将,然后朝另几个人大笑着说了一句番语,另几个人也笑起来。小兵看见自己的副将被如此对待,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将胸口的羽箭拔出来,狠狠的向那个首领的方向刺了过去。
那个首领反应很快,转身避开了这一击,小兵扑了个空,摔在了地上,被恼羞成怒的敌人首领用力踏在了脚下,那首领踏在他背上用碾了碾,似乎还没解气,刚打算用匕首刺他几个窟窿时,远处传来了一声悠长的号角声,几人面色都是一变,那首领又踹了他一脚,上了马,急急地朝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去了。
小兵的伤口钻心的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一次酷刑,他用力闭了闭眼,支起身子,艰难的爬向副将的方向。一步,两步……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步数,想要借此来减缓身上的痛楚,当他爬到副将身旁时,正好十八步。不过丈许的距离,他却觉得像用尽了自己一生的力气。
他看见副将闭着眼睛,苍白俊秀的脸上还有几道刺目的血污,神态平静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
“对不起……”小兵低声道,话未说完,便已哽咽,温热的液体从发烫的眼眶里流出来,从脸颊边滑落,滴落了下来。
他想抬手把眼泪擦掉,可他刚有动作,伤口便一阵发疼,仿佛有千万只小虫在一齐撕咬,手臂一软,他便颓然的倒在了地上。
对不起,他无声的翕动嘴唇,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很快便渗入在沙土之中。
对不起,一直在给你添麻烦。
对不起,在别人欺负你时也没办法保护你。
对不起,我还是没能带你回家。
对不起——
“啊,这小家伙是要死了吗?”有男声响起,声音很好听,只是透着凉薄,小兵艰难的透过眼泪去看,只能看见一青一白两个修长人影,青衣人影弯腰去看他,低声嘀咕:“算了,算到下辈子吧。”
白衣的此时也开了口:“师父,你可能得快点了,他……好像撑不住了。”这位的声音很温柔,无奈之中似乎还有点纵容的意思在里头。
晓槿已经习惯对方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讲话,很快进入正题:“小家伙,我问你几个问题,要是答案是肯定的,你就眨下眼,如果不是,就眨两下,好吗?”
他没从对方身上感到恶意,于是眨了下眼。
“你后头这人,是你的朋友吗?”
他眨眼,这一下似乎太用力了,眼泪又掉下来。
“唔,你就要死了,不过你很走运,我打算帮你实现一个愿望,只要一点小小的代价,比如……让你下辈子,还能找到他,怎么样?”
他费力的呼吸了一下,毫不犹豫的眨眼。
晓槿伸出手,轻缓的在他额心一点,微微一笑:“好孩子。”再收回手时,瘦小的少年已停止了呼吸。
“师父,这样,是不是有悖天理?”白衣男子弯腰合上小兵的眼,轻声问。
晓槿还是漫不经心笑着的样子:“放心,我没有那通天的能耐,只不过是在他魂魄上,动了点小手脚而已。”
沈亦白睁开眼,脸上一阵凉意,伸手一摸,湿漉漉的全是眼泪。
这一次的梦比他之前做的任何一个梦都要真实,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他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包括他梦中最后看清的那位没了生息的副将的脸。那张俊秀苍白的脸他分明见过很多次,笑着的,皱眉的,带了怒气的……可向梦中那样安静的,没有生气的样子,他从来没有见过。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次将是他最后一次做那个梦,那些零碎的梦境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网,他和李闲桑被困在那张网里,摆脱不掉,挣扎不了。
李闲桑已经有整整七天没有回来呢,而最近的一次见面里,他像往常一样给他带了食物,离去时在他碗里放了一枚铜钱,像之前的数次一样,笑眯眯的和他说:“要是能回来,我再来看你。”
他以为这次会和以往一样,到傍晚时,那人会轻巧的在他瓷碗里放上一枚铜钱,第二天早上又会带着哪家的饼点给他,然后慢条斯理的小口小口咬着,不时和他说些什么琐事。
可那人没有回来。
他开始断断续续的做噩梦,梦里他有时是小兵,有时是那个被男人遗弃在陌生小镇的无助孩子。在一个梦里,他被人指引着,穿过一条古朴幽深的长廊,廊角上挂着的长明灯光芒微弱,他走了很久很久,直到他听见了一声尖利的笑声,才后知后觉的感到害怕,他想逃出去,可转身才发现来路已被黑暗吞噬,他只能拼命往前跑,可笑声越来越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熟悉的陌生的,那些声音混在一起,铺天盖地的向他压过来,身后的路在不断的坍塌,而路的尽头是一张着了火的,诡异笑着的巨大人脸,人脸下是血迹斑斑的李闲桑,他在那张人脸讥讽的目光的注视下走上前。看清了李闲桑的样子——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睁着空洞的眼睛,脸上是深深的绝望。
既然上天注定了,他们此生仍有羁绊,他就有义务,要把李闲桑给带回来。
沈亦白下定了决心,从怀里将李闲桑给他的那个方方正正的布包拿出来,天色微明,他就着昏暗的光从布包里掏出了个鼓鼓的红色锦囊,锦囊是线织的,布面已有些褪色,拿起来时沉甸甸的,里面满满的都是铜钱。他将那些铜钱倒出来,一枚一枚认真数了,又庄重地放进了锦囊里,贴身放好了。他站起来,将自己的东西都一一放在地上,犹豫了一会儿,只拿了那个布包,其余的东西都收在一起,藏在了一棵桂花树后面。
他做好这一切,朝不远处的小溪走去。
虽未入冬,但秋末的溪水已有了逼人的凉意,沈亦白除了衣衫刚下水,便被冻了个激灵。
他哆哆嗦嗦地将自己的身子浸入在溪水中,然后用力的搓洗起自己的脸来。
他要干干净净的,去接自己的副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