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儿是被一阵香味儿给熏醒的。
而熏醒他的罪魁祸首正盘腿坐在他对面,支着下巴认真地盯着他看。
见他醒了,那人才收回目光,神色坦然道:“你醒了?那成,吃早饭吧。”言罢便伸手去拿放在自己旁边的两个油纸包。趁那人没看自己,乞儿飞快的拿衣袖擦了擦脸,确定没有脏东西后才小小的松了口气,一个油纸包闯入他的视野,他愣愣的抬头,侠客朝他露了个笑,道:“给你的,吃吧。”
他垂下眼睛,看见面前那拿着油纸包的手白皙修长,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不像是个常年与刀剑打交道的人的手,而像是个用惯了笔墨的文弱书生才有的。
他看了看自己沾了泥垢的手,正犹豫要不要去接,手指却募的触到了温热的东西。他下意识的想收回手,手腕却被人握住,侠客把油纸包强行塞进他手里,见他拿稳了才收回手,笑眯眯地到:“好了,现在终于有人陪我吃早饭了。”声音清越,语气欢快,没有半分作假的成分。
乞儿讷讷的打开油纸包,看见里头卧了两只白白胖胖的包子,包子开口被捏成精巧的桂花形状,此时正散发着桂花特有的香甜味道。
他偷偷的咽了口口水,肚子也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侠客得意道:“厉害吧,这家的桂花糖包子很有名,平时排队的人能从巷头排到街尾,还好我起得早,去的时候刚好赶上第一屉包子出笼。”
乞儿看见他眉飞色舞的样子,也悄悄的翘了翘嘴角。
侠客说着也打开了自己手里的油纸包,低下头咬了一口包子,见乞儿还举着那两只包子不动,道:“我可是特意找人陪我一起吃早饭的,你不吃,那岂不是只有我一个在吃了?”
乞儿这才低下头,绣花似的小口小口咬起包子来。
其实按他以前的性子,要是有谁能丢他两次包子,他定是要狼吞虎咽一番的。这种东西,只有到了肚子里才最踏实,可现在侠客坐在那里,他好像突然就知道了斯文是什么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包子味道太好,侠客看他一眼后便低头专心啃起包子来,见侠客没在看他,乞儿放下心来,加快了吃包子的速度。待侠客啃完一个包子时,那两个包子已经统统进了他的肚子。
他已经很久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十五六岁的少年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个包子都吃进了肚子,可他还是觉得饿。他舔了舔嘴唇。还能依稀尝到桂花糖的甜味。他贪婪的想让这甜味在唇齿间留的更久一些,那头的侠客已伸出手,递给他一只白胖包子。
见他不解的望着自己,侠客叹口气。道:“今日与人有约,要比试剑法,不易吃的太饱,不然会影响行动。”
乞儿不疑有他,欢欢喜喜的接过了包子。侠客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起身将衣服上的灰尘拍掉,乞儿仰头看他,此时太阳已到了半空。侠客逆光站着。脸侧的红穗子微微晃动,艳的晃人眼睛。
侠客依旧是笑着的。眼尾微微上挑。眼睛里似盛了一潭细碎的光:“我去办件事情。要能回来,我再来看你。”说完弯下腰,把手里的东西放进了乞儿的碗里。
那东西与碗壁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咣当”声,乞儿垂下眼,看清了那东西的样子。
那是一枚小巧的,光滑的铜钱。
四
乞儿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他仍是那个小兵,在战场上胆战心惊的想要活下来。只是和之前不同的是,在这个梦里,有个修长的人影挡在了他前面。看样子大概是在护着他。
一支流矢堪堪擦过那人的面颊。他吓白了一张脸。失声喊道:“副将——”
那人头也没回,只“啧”了一声,挥剑刺入一个想要偷袭的敌军胸膛,那敌军惨叫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击,那人已抬起脚,将那敌军踹了开来。
剑被抽出敌人身体的时候带出来一串淋漓的血花,溅了那人一身。那人却毫不在意似的,提着那柄长剑站在他身前,未净的血液顺着那剑上的花纹流下。自剑尖滴落,在地上的沙土上留下了一块深褐色的印记。
“小傻子。”那人开了口,声音依旧清朗,只是带了寒意:“刚才这个人,和你一般年龄。为了活下来,他选择杀我。我亦是同样。明知希望渺茫,仍要搏命一试,我不能总是护你周全,你该试着拿起手里的利刃了。”
他听见自己抖着声音道:“可是我一拿刀手就哆嗦……”
他的声音不大,很快便淹没在了战场的喧嚣中,但那人却听见了,沉默了一会儿,迈开步子向前走去,他看着前方穿着金属甲胄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只觉内心一阵茫然失措,他觉得自己大抵是把这位年轻的副将气走了,也是,打仗又非儿戏,这样性命攸关的大事,又有谁愿意带个拖油瓶呢?
他正愣愣的站在那里。那人的步子一顿,清朗的声音被风吹来:“像个木头似的立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跟上,莫非你真想被人捅成个筛子?”
他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那人的身影真真切切的立在那里,从他的方向可以看见那人挺得笔直的脊背,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仿佛任何苦难都无法让那人的意志改变分毫。
他朝那人跑去,在离那人仅一步之遥时,他脚下一空,地面塌陷下去,他下意识的想抓住什么东西,可指尖只来得及触到那人衣角,人就直直坠入无底的深渊中。他大叫一声,一个激灵从梦里醒来了。
天还未亮,周遭的一切都笼在黑暗里,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不知名的虫子正叫个不停,他习惯了这样的黑暗,所以并不害怕。只是刚刚噩梦给他带来的绝望还萦绕在心头,他有些难受的按了按发闷的胸口,慢慢的把自己蜷成一个团子。
现在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空气中常常弥漫着桂花的甜香,白日里温润的花香夹杂在微凉的秋风中,多了几分冷冽。乞儿被凉风吹的打了个冷颤,忙裹紧了身上的外袍。
这外袍是侠客前几天送来的,说是家里人不用了的,自己思来想去,觉得丢了太可惜,又没什么亲戚朋友可送,干脆送给乞儿做了个顺水人情。
乞儿用手拂过那厚实的外袍上略凸起的刺绣花纹,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的闪过一张随着年岁流逝已模糊了的年轻妇人的面孔。
尽管妇人的五官他早已记不大清,但他知道。那定是个美丽温柔的女子,能在他难过时轻轻将他搂在怀里温声安慰,笑起来的时候像是三月春风拂过,唤他时眉眼间尽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特有的柔情。
他孤零零地在世间游荡了十余载,初时他每每感到委屈便会在心里默默想着那妇人,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一点安慰,可时间久了,他便也懂了,在温馨的回忆在痛苦时的反复咀嚼下也会变味,最后成为心头上一道结痂的伤口,慢慢的被人遗忘。
可就在这一刻,那道被他刻意去遗忘的伤口裂开了一道口子,细碎的记忆顺着那道口子淌出来,滴滴答答的汇成了一股名为回忆的河流。
他原也是有过爹娘,有过家的孩子。
小时候他因为不能像别的同龄孩子一样说出连贯的语句而常受其他孩子的排挤与耻笑,别人怜悯的目光也让他觉得无地自容。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待他家的,只记得那个他该唤“爹”的男人对他鲜有温和神色,平时看他时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他在这目光下活得如履薄冰,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便会惹怒那个男人而遭受更为严厉的惩罚,所以愈发沉默内向,而那个妇人便是他儿时所有快乐与幸福的源泉。他想唤她“娘”,尽管每次发出的声音都与他想说的大相径庭,但那妇人却能听懂,笑着应了伸手摸摸他的头。
那时他有了一个弟弟,弟弟还未满一岁便长得冰雪可爱,一出生变成了全家的宝贝。他看见那个男人抱着弟弟笑的开怀,温声教那孩子说简单的话,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那男人流露出一个真正父亲的慈爱神色。尽管那个受尽喜爱的孩子不是他。
而妇人的温柔也不再只有他一人拥有,那个孩子分去了妇人大部分的目光。
男人对他越来越冷漠。终于有一天,男人对他说要带他去拜访一个教书的先生,他心头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可男人对他少见的笑容让他无法拒绝,他顺从的和男人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开动,窗外的景色也在不断的变化,那些他熟悉的景色随着马车速度的加快,从马车内壁嵌着的木质方框里飞快溜走,怎么样都抓不住。
他心里涌起了一阵莫名的失落,男人坐在马车那另一边靠窗的位置,没像他一样把挡光的帘子撩开,只抱臂倚着马车内壁看他。
男人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正没什么情绪的盯着他瞧。
他有些不安地朝角落缩了缩,男人和他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大,像一道跨越不了的鸿沟。
男人收回目光,淡淡道:“路还很远,你先睡一会儿吧。”
其实他并不想睡,可他习惯了服从男人的话,所以便靠着身后的靠枕闭上了眼。
窗外的光线透进来,刺得他的眼睛不太舒服,他正懊恼为什么刚刚自己不把帘子放下来时,突然听到了轻微的布帛摩擦声,马车里的光线也随之暗下来,他悄悄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了男人正收回的手。
黑暗的环境让他的听觉格外敏锐,他听见马蹄叩击青石板面的“嗒嗒”声,听见车轱辘转动的“吱呀”声,听见马夫哼着的小曲……这些声音像温柔的潮水,将他裹在其中。睡意慢慢涌上来。半梦半醒间,他听见男人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太轻,像是一阵轻微的风,很快便消散在空气里,再难觅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