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马感觉马背越来越沉。作为一匹马，他第一次觉得沉重。李牧之也是第一次抱上一人骑着凌风马，穿过密林的时候，一股林风迎面吹来，李牧之泪如雨下，红红的眼眶泡着泪水，又被风吹干，眼睛变得干涩。
李牧之是在伏击南峰兵团的战场找到马蓝的。从尸堆刨出马蓝的时候，她还剩下一口气，游丝般的气息在马蓝纤巧的鼻子一上一下进出。
马背上，李牧之抱着马蓝的腰，感觉越来越瘫软，已经喂食段禄炼制的急救药丸，看来伤太重，起不了作用，李牧之只能不断往马蓝体内输入真气，护住元神不至于散掉。
南峰兵团浩浩荡荡开往西岭，以灭族之势压倒过去。弱小的西岭根本没办法抵挡，为了将损失降到最小，族长马蓝一边将族人往北原迁移，一边给李牧之发求救，一边在南峰兵团半路设伏，以阻滞进攻的时间。
伏击初期，西岭还占点优势，南峰兵团有点措手不及，一波进攻过后，西岭兵马像海边沙堆的城堡，被一个浪涌就冲垮的。
一场毫无悬念的杀戮。
马蓝冲在队伍的最前头，也是最先倒下的第一批，埋在最底下。
李牧之到达伏击点时，南峰兵团已西进多时。
李牧之完全根据对马蓝的直觉，搬开压在上面的尸体，当看到马蓝死灰色的脸，李牧之连伤心都忘记了，胡乱喂食急救药，擦拭马蓝那张秀气的脸。是的，李牧之太了解马蓝了，他们出生在同一条村里，青梅竹马。
李牧之甚至能想象得到马蓝在视死如归冲锋时卷起秀发的样子，健朗的腰部，渗出汗水的味道……
但李牧之不敢细想，越往细想，心越纠得慌。
他们一起长大，究竟谁大谁小，已经记不得了。马蓝小时候喜欢叫“牧之哥哥”，跟在他后面爬山上树，下河摸鱼，耕地放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马蓝再也不叫“牧之哥哥”了，而是叫“李牧之”。
后来李牧之跟随当师爷的父亲定居县府，开始学做吏员。再后来，马蓝常常和李牧之见面，叫他“主簿大人”，他回应她“马族长”。他们每个月都要对账、清库、争吵、和气……一切都循着主簿大人和族长该有的程序走。
直到天火地裂，李牧之一家尽殁。马蓝从县府的废墟挖出李牧之，带回部落，安置在大庙。那天，马蓝转身回家时，说了一句“牧之哥哥，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后来，李牧之问马蓝，你怎么一下子就知道我埋在哪里？马蓝答，你最怕死，肯定躲在县府后堂。
再后来，李牧之做了游商，天南地北，极少在西岭。马蓝做起了族长，没日没夜，几乎就在西岭。李牧之每次回西岭，总要拜会老族长马千里，商量完商事，老族长会留他吃餐便饭。这一过程，马蓝从不插手，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临离开，马蓝总会塞给他一个包袱，装满了土特产，有时会补一句“注意身体，牧之哥哥！”更多时候，不说一句，眼神也不看李牧之，走进里堂去了。
李牧之想，这小妮子，当族长后，架子倒是像模像样的，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瞧不起我这游商！李牧之再也不拿马蓝的包袱了，把马蓝孤零零留在原地。后来，李牧之才意识到自己的浅薄。一个十来岁就承担全部落族务的小姑娘，哪有资格浪费时间啊，包括谈情说爱。
……
……
李牧之不能冒险把马蓝带到金陵府的牧草铺，那里眼线太多。
王彪儿给他在郊外找了一间庙。试过几次王彪儿，李牧之确信他已死心塌地的忠诚。
庙不大，只有三个和尚，五六间房子。李牧之要了一间里房，吩咐不许打搅。王彪儿走的时候给了和尚一百鹰币，并警告不允许告密，否则锦衣卫杀无赦！这和尚却颇懂事，伺候周到。自从清风道长得势，佛家香火渐熄，道家兴旺。
金陵府的庙里的和尚都赶跑了，不服从的都被砍了头，喂了巨蜥飞龙。只有这城郊有座小庙，实在太小了，还值不得跑一趟马的钱，也就留下来了。说实话，和尚恨透了清风道长，嘴里却念着阿弥陀佛！
几天几夜连续输入真气，喝了熬煮的药，马蓝在第三天夜里醒了过来，看见劈叉着腿，睡在地上的李牧之，弱道:“太师大人……”
李牧之醒来，看着马蓝的脸色已经慢慢红润，说道:“马族长见好点没有？”
“已好多了，多谢太师相救。”
“不须客气，举手之劳。”
“太师本商人，不见利，不投本。我西岭唯一一支兵团覆没后，太师才出手救下我这光杆司令，下得好大一盘棋，好大一桩买卖……”
马蓝有点喘不上气来。
李牧之一阵心焦，嘴里却说:“无利不起早，在商言商。”
“哼哼！说得不错！乱世之时，活命要紧，是太师的座右铭啊！我倒是一时忘记了。”
“我倒记得马族长给我的包袱土特产，哈哈……”
“小小的礼物，润滑润滑，让游商卖点力而已……”
李牧之心里一阵难受，两人明明想亲近，却用这种方式互相刺激。
房门外是天井，剪切着天空的月朗星稀，李牧之看了一会，心胸舒畅起来，不免笑起自己的格局小。
李牧之从厨房端进一碗野人参汤，扶起马蓝，道:“蓝儿，我喂你……”
马蓝撇过头，半晌不说话。
李牧之没办法，怕激怒她，扯到伤口，于是把她平躺在枕头上，坐在椅子上。
“不叫我马族长了，太师大人。”
李牧之暖暖地笑了:“谨遵马族长教诲！”
窗外飞来一只信鸽，李牧之紧张拆开信纸，看完后给马蓝，道:“老族长的信，北原段大将军已接应到老族长，全族已安置在北原森林一带，由段福保护，一时是安全的。”
“其他事等伤好再打算，我马上得进一趟金陵府。老和尚会照顾你，如有危险，用这个，能出防护罩，保你三时辰。”
李牧之刚踏出门，背后响起一句“牧之哥哥，注意安全！”
李牧之心一热，头也没回，出去了。
……
……
金陵府深夜仍然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李牧之却感觉一种异常的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