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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憨蛋眼里的坡沟村3

第一部分春

第三章三月

我跟哑巴杨天恩站在二年级教室外面,趴在窗台上看裴玉珍老师上课,裴玉珍是邱家岭马兵义的媳妇,却整天喜欢跟杨力学混在一起。她轻声慢语字正腔圆,把课文里的东西讲得像真的一样,不仅吸引了我和哑巴还吸引了七八只麻雀和一只臭姑姑鸟。几只麻雀叽叽喳喳,臭姑姑鸟不言不语却咕噜噜地转动着眼睛,头顶的一撮鸟翎随着脑袋一摆一摆得很好看。这吸引了坐在最后排的老留级生魏建民,他慢慢地掏出书包里的弹弓和瓦块磨得滑溜溜的子弹,一臂曲一臂展,一眼闭一眼睁,子弹飞出,臭姑姑鸟惊叫而飞,扑闪了几下翅膀一头栽在地下不动了,全体学生欢呼。魏建民洋洋得意,哈哈大笑,跑出教室捡他的战利品。裴老师气得脸色苍白更显风姿,跑去叫来了杨力学。杨力学进了教室一把抓住魏建民就像魏建民抓着手里还温热的臭姑姑鸟一样。臭姑姑鸟心脏的搏动正带动着魏建民的呼吸,他已经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杨力学一只手提起魏建民的耳朵,魏建民的耳朵后面像车轴上油乎乎的黑一样的垢甲与杨力学散发着肥皂味道的白皙手指形成鲜明的对比,另一只手半攥拳头,在魏建民的后脑勺上撒下雨点般的凿栗,魏建民觉得脑袋越来越大,愤恨的目光抖动着的绳子一样射向杨力学。杨力学突然变脸,化拳为掌,左右开弓,边搧边骂。你以为在班里多蹲了两年就成了老油条啦?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油条,更没有见过或者尝过老油条是啥滋味,无法把油条和魏建民这样的脏东西联系在一起。杨力学接着打,飞血连天。你以为天是老大你是老二吗?学校是你想干啥就干啥的地方吗?魏建民面目全非,红光满面。杨力学让两个娃娃到他房子里打来半盆洗脸水,让魏建民洗了洗脸上的血。洗完了脸用粉笔头塞了两只淌血的鼻孔,接着训斥,问魏建民,以后还敢不敢在课堂上胡作非为啦?魏建民抬眼看杨力学不言语,杨力学突然扬起胳臂,魏建民一激灵,脱口而出,不敢啦,不敢啦。还敢不敢欺负老师和学生啦?魏建民低头服罪,不敢啦。哑巴杨天恩呀呀细语,我知道他在背诵裴老师讲的课文。

天是老大不会变,魏建民不是老二,魏忠是坡沟村的老二。三月三穿衫衫,谁不穿衫衫是憨憨。可三月三并没变暖,大家还穿着棉袄。大早上村里人就往魏忠的新房子那里涌,提着煮饼和白馍,鞭炮和酒。魏老三空手赤拳,佝偻着腰直接去大队院吃席了。大队院还没开席只有两个厨师在新盘的旋风炉子上试火,案板上半扇猪肉看得魏老三涎水直流。新房子的大梁蒙着红布,梁吉板上杨立武的毛笔字遒劲豪放,老司仪杨朝元尖细的嗓音嘹亮高亢,随着鞭炮声蒙着红布的神秘大梁缓缓升起,迷离的硝烟中,大工从上面撒下一簸箕小如核桃的石头馍,男女老少人人捡拾,石头馍吃了牙不疼。随着杨朝元一声吆喝,大家到大队院吃席喽。众人高兴地一边谈论这房子的高级,一边赶着去大队院坐席。魏吉平在大队门口散烟招呼众人,杨立武支起一张桌子,摆开红纸礼簿,少的上礼一块,多的两块。魏吉平看见杨立发犹犹豫豫地不进大队院,便大声招呼说,立发呀,你快点,再蹑蹑站站辣子菜都跟不上啦。杨立发手插在兜里把钱都攥湿了,五毛钱皱皱巴巴掏出来,脸红着对杨立武说,哥,本来说上礼咋都得一块钱,可我家里那母老虎只给了五毛。要不你写一块,给我先垫上五毛?杨立武翻了他一眼,大笔一挥,写了杨立发五角。嘟哝一句,你能干得了啥!杨立发像噎死鹳一样一句话也上不来,活活又把一肚子气憋了回去。

二十桌席摆在大队院,杨朝元领着魏忠走到当场,先干咳两声,然后朗声叫喊,今天三月三,是咱坡沟村主任魏忠同志上梁的大喜之日。百花齐放,百鸟齐鸣,莺歌燕舞,处处春光。大家兴高采烈地前来恭贺,魏忠同志非常感谢。下面请魏忠同志讲话。说完,扬起胳臂自己鼓起掌来。村里人哈哈大笑,鼓掌却寥寥无几。魏忠满脸堆笑,洪亮的嗓音传遍大队院。新房落成,大家帮忙不少。为了感谢大家,略备薄席,不成敬意。今天不比往常,人人有位,大家放开吃,必须吃好。开席啦!

火红的石榴花从杨红卫家的墙豁处伸到大队院,不知道是杨红卫每天翻墙沿厦把墙头蹭出了豁口还是粗壮的石榴树旁逸斜出蹭出的豁口。魏吉平和魏文严、杨宝庆等干部围坐一桌,这桌有烟有酒,其它桌支在当院。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欢声笑语。大人小孩,人人有座。汤汤水水吃得不亦乐乎。厨师魏三胖和杨二蛋手忙脚乱,端盘的魏石蛋和魏红发身手敏捷。我在魏三胖的案板下面捡起几块猪骨头,咬了咬,咬不动却很香。就揣在怀里,给小黄狗带点吃的。因为没人安席,大家也就没有那么拘束,没有那么多礼数,老人刚开始吃还端着身价,吃一口放一下筷子。可架不住孩子们机关枪一样地夹菜,老人也顾不得啥礼不礼的,一边骂孩子们不懂礼数,一边加紧吃,慢了啥也没了。

我不吃席。从喧闹的大队院出来,我吸着花香的空气,望着灰白的天,到魏恩典家给小黄狗送骨头,它一定喜欢。过十字街,三队的废弃已久的马房后檐墙拴着几头牲口。分别是杨保家的牛,杨立武的马,和杨朝元新捉的一头黑驴。黄牛翻着眼白在反刍,它身旁的小牛犊卧在地上打盹,牛尾巴间或一甩,驱赶着几只蝇子。杂毛的白马呲着牙徒劳地在墙上蹭它脖子上笼头,肥厚的蹄子漫不经心地刨着地上的浮土。黑驴扯着嗓子乱叫,扭着屁股像是要踢我。我从对面墙根抓起一根高粱秆吓唬它,它后蹄飞起踢断了高粱秆。我不理它,毕竟是新来的,摸不着脾气,过几天我收拾它。一只野猫从魏新红家的房顶上下来沿着杨立武的墙头飞一样窜进了杨立武的院子。杨立发媳妇挎着篮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东头走,她篮子里装着黄豆种子,去杨家湾的三分自留地种豆子。她心思不在种豆子,就是出来高兴高兴。高兴不是因为有喜事,喜事是魏忠上梁,魏忠高兴,她高兴是杨立发今天肯定要丢人,不给他钱当然不行,只给五毛钱就好。杨立发只要感觉憋屈,感觉窝囊,感觉愤懑,她就高兴。哼的调儿是洪湖水浪打浪,干瘪的葵花籽在嘴里分外香,土路在脚下特别软,麦苗在微风里非常绿,今天是个好日子。

我把骨头喂给小黄狗,小黄狗埋头吃,一群羊奇怪地看着狗,领头羊温顺期待地看着我。我摸了摸羊角,摸了摸羊的胡子,我叫憨蛋,你也叫憨蛋,小黄狗也叫憨蛋,大家都叫憨蛋。

我见启明爹用白手巾包了一个黑馍坐在车辕板上扬鞭策驴出村去了,他笑得合不拢嘴。哼着乱弹调儿,心已经到了他想象里的县招待所。两个孩子第一回争气,活着就是好啊,能住招待所不冤枉啊。坡沟村谁跟我儿子比都得低一头,你们看不起他们,今天叫他们看不起你们呢。得儿~驾!

启明长庚弟兄俩从坡沟村大队部逃跑后直奔县城火车站,从火车站附近的运货口钻进站台混上火车。当时车站有两趟车,一趟南下去成都,一趟北上去太原。弟兄俩商量了一下决定去太原方向。洪洞站过了查票,弟兄俩早有算计,厕所不能去,一直往后退也终将被逮住,他们俩躺在别人的座位下面,然后用别人的行李挡住身子,安然躲过。查过了票,他们仍然躺在下面,虽然味儿有点大,可躺着总比站着强,觉得这简直就是买了卧铺嘛。大站不好出,很难找到货运的出口。小站也不好出,就几个人下车,一跑就被盯住了。他俩觉得榆次站不大不小应该差不多,就在榆次下了车。一下车,他们沿着铁道朝人流的反方向跑。跑了有二三里,出了站,幸好没人追他们,他们放下了心。心一放下,马上觉得肚子饿,饿得前胸贴后背。可两人口袋都一分钱也没有,只好找饭店先吃,吃完再说没钱,要打要杀随人家吧。俩人出了车站,到迎宾街看见一家面食馆,进去说要两碗面,人家撇了他俩一眼问,二斤粮票。有吗?他俩蹑蹑站站磨磨唧唧,说,没有。有个老大师傅听他俩口音不是本地人,就说,你俩哪儿来?魏启明说,运城。老师傅说,既然没粮票没钱,就不说啥了,先一人吃碗面,完了搁这儿干活就成。俩人欢天喜地狼吞虎咽地吃面,饱饱两碗面他俩吃了个肚不饥。吃完饭俩人长庚洗碗,启明扫地。干活利索也不论轻重,老师傅心喜欢。说,你俩要没地方去,这里收留你了。每天都是这活儿,只管饭不发钱。兄弟俩点头如捣蒜,连声答应。其他师傅也夸这俩娃勤快,就问东问西。你俩为啥到了这里,是不是犯了啥事?启明装作欲言又止,一群师傅好奇地围着死死追问。魏启明脸红半天才开口说,家里放羊,我弟兄俩丢了羊,我爹打得我俩皮开肉绽,让我们找羊,我们找了一天没找到,怕挨打不敢回去,就偷偷跑了出来。众师傅哈哈大笑,说不怕,这里饿不着。长庚心里赞叹哥哥的表演,默默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漏了馅。说话间天黑了,面食馆下了班,师傅们都走了,留下老师傅和魏长庚弟兄俩。魏启明一把拉过长庚,呼通一声跪在老师傅面前,说,我听那些师傅叫你老牛师傅,我弟兄俩承蒙你关照才能落脚在这里。你就是我弟兄俩的再生父母,我们愿意拜你老为义父。说着按住长庚的头弟兄俩一起磕头在地。牛师傅心里欢喜,嘴里却说,不敢不敢,收留你俩也是见你俩可怜,这公家的地方公家的饭店,不是我个人的,本来做不了主,上面还有领导,明天我再给领导反映反映,如果领导同意你俩就吃住都在这里,如果不同意我再给你俩找住处。启明跟长庚又磕了头,站起来说,谢谢爸。牛师傅满脸堆笑,说,好娃哩,可不敢这么称呼,让别人知道了,我没法说话啦。长庚接过话,那爸,我们明里叫你牛师傅,没人处就叫爸。爸,你比我亲爸还对我们好呢。俩人当晚就住在面食馆,第二天一大早他俩就一人洒水扫地,一人捅炉子生火。众师傅来后一切准备停当,众师傅说牛师傅帮我们捡了宝。弟兄俩囫囵滚了一晚冻得没睡成,就商量一晚上,该怎么才能混下去。虽然没有所以然,可聊着聊着一夜也就熬了过去。然后就有师傅问他俩哪里过的夜,得知俩娃冻了一夜,也是唏嘘不已。有师傅就说咋也得弄两卷铺盖。可说归说,师傅们慢慢就各忙各了,没人再提这事。只有牛师傅心里惦记着,牛师傅心里话,不能让俩娃白叫一声爸呀!牛师傅中午趁空到劳保店问了一下,被褥枕头一套要九块钱,这两套下来差不多就是半个月工资啦,犹豫半天只买了一套回来了。众师傅看到牛师傅买回一卷铺盖,七嘴八舌地说牛师傅就是心善,好人肯定有好报,听牛师傅说本来打算买两床被子,奈何钱不够,就提出大家凑一凑再买一床,不能让俩娃干活还受罪。

魏启明魏长庚在榆次的面食馆靠着牛师傅的照顾安顿好后,虽然每天打扫卫生,端盘洗碗也颇不受罪,可一到晚上弟兄俩聊天觉得这生活不是人过得的。加上两人有偷东西的毛病,他俩自觉是有这手艺,就商量有机会到外面看看有没有能下手的地方。面食馆离火车站不远,两个人先到火车站踩点。一踩不要紧,发现火车站东西多,后半夜还没人看。第一次两个人没敢拿多少东西,装货的站台上一层层麻袋垒的一丈高,弟兄俩抬了一麻袋就跑。到一个胡同里拆开来看,竟是一麻袋书。两人有些失望,不过总算是有收获。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就把书卖到了收购站。没想到一麻袋书就卖了一块七。俩人高兴坏了。不过他们知道,偷东西这活儿不能一个地方天天去,得知道进退懂得换点儿。他们还有个教训就是私人的东西最好不要动,公家的东西一般没人实打实地管。两个人人生地不熟,一来二去只为跟收购站混得热乎,收购站只管赚钱,明明知道他俩的东西是偷的也照收不误。当废品收到的新东西,转手卖给供销社挣得更多。这弟兄俩从火车站,外贸公司,二轻局,棉麻公司等不同地方偷过各种各样的东西。面包铁老虎钳指甲刀毛巾手套钢筋钢管自行车。不到一个月兄弟俩就到手二百多块钱。俩人知道这里不能待下去了,奔三月俩人决定走。晚上连夜坐的火车。走的时候还给牛师傅买了一条恒大烟放在铺盖里面。

魏长庚对魏启明说,咱们这一回来不能回村里去,得让爹出来见咱们。俩人路上就商量着小偷小摸这种事风险大以后再也不要干了。要在县城附近找个地方也弄一个收购站,收购站肯定挣钱。不过就是怕别人小看,说三道四的。收破烂毕竟丢坡沟村的脸。他俩先去了南关,到他们二姨家去打听看看有没有空院子或者废弃的厂房。他们的姨夫正好不在,二姨的独生子钱建军在。钱建军退伍了在土地局上班,魏启明哥俩不知道。二姨家虽然也是农村,可挨着城自然就跟城里人一样,坡沟村的魏家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明白,人家是看不起这穷亲戚的,所以走动的并不勤。而且逢年过节也都是单方面走动,这样有来没往就走得没劲了。魏启明弟兄俩倒是喜欢来二姨家,除了二姨显摆自己的城里人气派拿好吃好喝招待之外,主要是这个年龄相仿的表哥能跟他们玩到一块。表哥当兵之后,虽然过年也到二姨家,可没了表哥,他们觉得没必要再看姨夫那冰冷的白眼。所以竟不知道表哥钱建军就在土地局上班了。可哥俩一说要找地方收废品,表哥马上反对,说这太丢人,咱啥都能干,为啥要收破烂呢。哥俩一看表哥尚且不能理解,二姨知道了更不会支持。便笑笑对钱建军说,你先找地方,至于干嘛咱慢慢商量。说完哥俩又问能不能在县招待所找间房住。钱建军一拍胸脯,说都包在我身上。兄弟俩从军挎里掏出两条大前门,说一条给姨夫,一条你吸。钱建军一见笑眯眯,说你哥俩在哪里发财了?哥俩一笑魏长庚说,没有发财,这不准备跟着你发财嘛。

县招待所不仅管住宿,还管饭。魏启明领着他爹到招待所食堂吃饭时,对他爹说,他弟兄俩准备在城里住一段时间再回去,挣到钱给爹花。他爹笑眯嘻嘻地接口,好娃,我不动你们的钱,能挣下钱你弟兄俩娶媳妇我就不熬煎了。招待所里二两的白馍子父三人吃了十四个,咸鸡蛋一人一个,辣子菜一人半碗,最后每人喝了一碗面汤。他爹摩挲着肚皮,说,你俩要做生意我赞成,可万万不能照今天这么个花法,挣下钱送回来,我给你们攒着。这地方不是咱们老百姓住的,你们要不先回家住,来回跑着,耽误不了生意就好。长庚马上说,爹,我们已经找下住的地方了,离我二姨家不远,便宜得很,你不用操心。魏启明爹牵着驴攥着鞭子一回头吩咐一阵,一回头叮咛几句。弟兄俩被说得小鸡啄米样点头答应。半天,启明爹才哼着乱弹,跳上车辕板回去了。

魏忠新房坐瓦。芦苇箔子麦秸泥,魏吉平杨宝庆魏文严发烟指挥,其他人有条不紊紧锣密鼓地干活,铁耙挂泥上下飞,一排排青瓦齐齐摆。大工凝神细干,小工挥汗如雨。魏文穿着高筒雨鞋踩泥,杨智义拿着铁锨添土,杨保家一马勺一马勺地添水,三个人一边干活一边说笑。不知道杨保家说了个啥,魏文突然抬脚跺了一下,泥水四溅,三个人互相看了看满脸的泥点子,又都哈哈大笑起来。杨宝庆看到了,大声呵斥,你们三个晌午不准备吃饭啦?泥都跟不上了,你们看不见?耽误了坐瓦你们三个今天的工分全扣了!三人赶紧低头干活,杨保家低声骂,狗腿子不会有好下场,总有一天被雷劈。骂完三人又嘀嘀咕咕轻声笑了一阵儿。别人来干活,是图个轻省还能记工分,虽然工分现在也不值钱,可地里没活闲着也是闲着。魏文不是,他图的是能便宜吸几根好烟,还能吃白面馍和香喷喷的辣子菜。可没人叫他来,他没办法就自己蹭来了。魏文来了,长得黑瘦,干活又不利索,还躲奸溜滑,人人看不惯,可他就是这么个性格,家里干活也是打混混,更别说在这里。几个头头看在眼里,也是眼满他,发烟该发烟不发他,打饭改打一碗打半碗。他嘴甜,一口一个哥,一个叔地叫,满脸堆笑,别人到不好意思了。也是因为个脾气好,大家干活不爱见,坐下说笑倒也离不开。魏文十六那天引了一个东北的过路大夫见魏忠,说是这个姓邱还是姓仇的大夫说他能专治疑难杂症。刘家庄村的一个娃娃满身牛皮癣咋也不好,让他扎针吃药三两天就好了,既然有点本事就让他给憨蛋看看。魏忠看那大夫穿着四个兜的迪卡中山装,长得白皙瘦高,文质彬彬,像是个文化人,背着个古色古香的药箱子,草药味浓浓地散在四围。魏忠将信将疑,用眼询问那个大夫,那个大夫说不敢说包治百病,可有些疑难杂症我祖传针灸确是能治的。魏忠一摆手,说别说治好,就是见效,我都不亏待你。说完跟魏文一起引着大夫进门,倒茶递烟,让我妈到外面找我回来,说让这大夫看看。魏文一边吸烟一边打听大夫的来历,魏忠一边吸烟一边说我的病情。大夫对着两个人的问答不紧不慢,满口文词,魏忠听他说什么十二经脉,带脉任督,一时间云里雾里,便很不喜欢。魏文不懂装懂,点头称是。

我抱着小黄狗回来,想跟爷爷说让它吃点麸皮。魏恩典只希望狗长大帮他放羊,可狗怎么长大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我看狗整天饿得叫唤,就想在我家喂它几天。可一看到这个陌生大夫,我便一声尖叫,因为我看见他头顶顶着一朵云,这一朵白云像一骨朵棉花从他脖子腾起,一直漫过他黑硬的头发。大夫看到我却笑眯嘻嘻,招招手叫我过去,我吓得撒腿跑。我妈拉着我,任由我的脚在地下蹬起两股浮土,却再难移动半步。魏忠问大夫,你看这娃病情怎么样?大夫扒开我的眼睛仔细看,又让我伸出舌头,我不理会,反而紧咬牙关。魏忠呵斥我,憨蛋,听话!我慢慢伸出舌头,让大夫看,大夫看得愁眉紧锁,对魏忠说,娃这病是吓着了,本来好治,耽误的时间长了,现在去根就困难,不过用我的药,吃三五付,肯定恢复个差不多。魏忠听得眉开眼笑,说,那就好,那就好。你快给他治。

这邱大夫还是仇大夫打开药匣子,取出一拃长的银针在我头上扎太阳、风池、百会,在手上胳膊上扎灵骨、大白、合谷,臂臑、曲池、手三里,腿上扎上三黄、下三皇。扎针的时候大夫让我呼气,我偏不呼气,憋了半天憋不住,刚呼一口气,大夫趁机扎针。我不敢拔针,也没办法拔针,我妈摁着我,我头上是针手上是针,胳膊腿上都是针。大夫扎完针笑眯嘻嘻地看着我,我感觉扎针的地方又痛又痒还有麻,张开嘴想骂大夫,可发出一声啊,口水就淌出来。大夫对魏忠说,得扎七次。魏忠表情肃穆,点头答应。然后大夫从药箱里拿出纸笔,一张巴掌大的纸上写得满满当当,写完递给魏忠,说,按这个方子吃,一天早晚两顿,吃七天。魏忠端详着那张纸,问,这药咱药材公司能抓下吗?大夫说,没问题。魏忠点头说,我这就去抓药。说完,骑着车子一股烟样出了门。

我妈流着泪对大夫说我的恓惶,大夫仿佛认真在听,实则很不耐烦。他白皙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抖动着,脸上凝结着忧郁,在我妈哭诉的间隙说,药抓回来就抓紧熬了,这娃病已经耽搁了,抓紧治说不定还有好的希望。完了你打听一下哪里能抓到鳖,给娃煮了吃肉喝汤,是个偏方。我妈停了抽泣,脸上漾着暗夜见到光亮的表情,说,我一会儿就去问问。大夫又说,我前些日子在李家庄治了一个狐臭的女娃,三张膏药贴了就见效。当时配的药还有剩下的,你看看这几贴膏药给你丢下合适不?我妈说这得多少钱?大夫说,五块钱。不是我要的贵,主要是这药里面的麝香确实贵,我也只要个本钱。我妈说,噢。我的毛病多少年啦,治不治的也没意思。好药你留给小娃娃们治吧。大夫没啥话说了,起身要走。又回头说,要不你给两块钱算了,这药我一时半会用不上,还要失效了呢。你留下好赖也算我治了病。我妈从炕席下面翻出一个绣花布袋,扣开子母扣,从里面翻了半天,翻出一块三毛钱,说,邱大夫啊,你看看我这只有一块三,能行,你把膏药留下,不行就算了。大夫取出膏药,说,我知道你在家不拿事,这药就算半卖半送了。

邱大夫住在村委会,每天都由魏文和杨宝喜陪着在村里看病。魏文没病,他弟兄几个都没病。就是他的哑巴媳妇过门多半年了,肚子不见动静,想让邱大夫看,杨宝喜笑着说,当然不掏钱,蹭着看。俩人把邱大夫带倒家里,邱大夫被漂亮的叶丽震得心口疼。切完脉,邱大夫说有点宫寒,没大问题,吃两幅药包好。魏文和杨宝喜领着邱大夫去南头杨会元家给杨会元老婆看病。杨会元不在家,杨会元老婆跟女儿杨云仙在家。杨云仙搬凳子倒水招呼客人,云仙妈躺在炕上嘴里念念有词。魏文介绍了邱大夫,可云仙妈爱搭不理,说,我没病,我身上的痛苦,主一定会帮我祛除的。邱大夫碰了个钉子,跟云仙说,你妈这病恐怕真得耶稣治了呢。我看你遭罪,小小娃儿就家里家外担负了全部。说得云仙掉了泪,端着一碗水让大夫喝。魏文和杨宝喜领着邱大夫连连摆手说,娃呀,别忙乎了。我们去别家看看。出门的时候魏文转身把门带上了,可就在关门的瞬间他看见云仙妈对着炕上的窗玻璃往外面看。

魏忠买回来的药用麻绳扎成一捆儿,放在桌子上高高一摞。魏忠额头和脖子后面都渗出密集的汗珠,他气喘吁吁地吩咐我妈熬药。我被邱大夫扎针之后,感觉到一股气往头顶上一直冲,冲得头脑一片空,就像有人偷走了我的脑浆样。魏忠很兴奋,感觉我的病肯定会被这几副药冲走。

爷爷在院子里为枣红马梳毛,马高昂着头,长脖子扬起,高傲自大。爷爷一遍又一遍地刷着它的毛,马舒服地抖动着它的皮。我讨厌这高傲的马,爷爷也不喜欢。爷爷小声嘟囔着,过路大夫能治啥病,不要把我憨蛋弄成傻子就好。嘟囔完还叹一口气。午后的阳光被浓重的草药苦味薰得散乱,像被石头砸裂后的冰纹,满院都是晃眼的银色。我妈从熬药瓦罐里倒出黑糖色的药汤,有多半碗。我鼻子里嘴里肚子里脑子里都是药的味道,我有苦难言,啊啊地叫唤,希望能招来一路神仙为我减轻痛苦。我奶奶蹈着小脚来了,她往我嘴里塞了一块冰糖。我的魂儿慢慢回来了。叫了一声奶奶。我奶奶笑了,我妈哭了,魏忠蹦了三尺高,把枣红马和爷爷都吓了一大跳。

魏新红和杨坚志一人扛着一把磨得光亮的圆头锨往河边的沙场走。看见杨九大一边奔跑一边哭喊,后面跟着手里拿着笤帚的马玉环。本来马玉环追不上儿子。可杨九大被土块绊了一跤,马玉环挒住摔在地上的杨九大的胳膊,笤帚把照着屁股抡了二三十下。杨九大嚎哭着求饶,妈呀,我再也不敢啦~我再也不敢啦!魏新红拉住马玉环,说,娃知错了就别再打了,知道的说你教治娃哩,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后妈勒掯娃呢。马玉环脸红脖子粗,你是不知道这怂娃有多哈,给他爹丢下的白馍,他偷出来喂狗!你说这娃该不该捏死。说着又抡圆胳膊打了几下杨九大。魏新红拉开马玉环说算啦,小娃胡作哩,你甭下死手。马玉环转身离去还骂骂咧咧,你今天就死在外面,别回来吃饭了。杨九大哽咽着对魏新红说他偷偷在饭舍的馍笼里拿了白馍,可不是想喂狗,是自己吃,可刚出饭舍门被狗抢了去。他追狗去夺馍没追上,被他妈发现了,就追着打他。委屈不是因为挨了打,是真心疼那个白馍。魏新红摸了摸杨九大的头,说别哭了,到我沙场跟我一起玩。杨九大跟着魏新红到沙场看到刘青虎跟一群人在里面打扑克,炉子上的绿茶壶冒着白汽,混合着烟和大声争吵的声音,觉得房子里很挤。魏新红从案板上拿了一块玉米面糕糕让他吃,他接过来小口啃着,觉得世界很满,也很暖。

杨宝庆套了几只野兔,炖了送给爷爷半盆。爷爷让我吃,我嫌肉脏不愿吃,爷爷和奶奶没几颗牙却嚼得津津有味,魏正红放学回来看见盆里给他留的两块兔肉,就像狼一样扑了上去。吃完还问魏忠,还有吗?还有吗?为啥只剩这么点?魏忠剜了一眼魏正红,我还想吃呢,你说有没有?啥也没个够?憨蛋一口没吃,你就不想想?魏正红用袖子擦一把鼻涕和嘴上的油,扭头说,他不喜欢吃,一个傻子也不配吃肉。说完咧着嘴笑。魏忠一耳光打得魏正红原地转了一圈,胡说八道!小猴崽子,你弟那是得了病,吃完这几副药就好了,怎么说是傻子呢?我看你就是吃得太好惯坏了。魏正红还愣怔着,说,憨蛋本来就是傻子嘛!刚说完意识到不对,魏忠的手臂刚展起来了,魏正红就撒腿跑。

杨朝元十亩梨花花飞如雪,杨花柳絮也乱飞乱扬,坡沟村地里人们在播种,全世界的人都该播种啦。放了学的魏根娃和魏蛋蛋奔跑在后街,魏根娃用土疙瘩堵住流血的鼻孔,这个时节杨花柳絮飞,不少娃娃都流鼻血。魏忠骑车子从公社开会回来,马上到村委会召集所有队长和村委会成员传达春季病虫害的防治工作会议。会议强调春季病虫害防治工作的重要性,要求所有人必须从思想上重视起来,必须认识到这项工作的紧迫性,必要性和安全性。并在会上发放了村里领到的灭虫药,主要包括敌敌畏,六六粉,一零五九,白信,呋喃丹等等。三队队长魏文严领了农药回去后非常谨慎地藏在东厦天棚上的一个陈年老提盒里面。可他没想到等他从地里种蓖麻回来,魏文英已经把白信放在疙瘩汤里面让他妈喝了。魏文严撒腿就出门找他爹,可一出巷口先看见了魏有德,魏有德准备把泡好的黑豆种子往地里送,看到魏文严急慌地乱跑,就问咋啦。魏文严说他妹妹给往疙瘩汤里面搅了白信让妈喝了。魏有德说快找隔壁邻居过去帮忙洗胃灌肠啊。魏文严说,我先找我爹,这么大事儿,我这不是昏了头吗?魏有德转身把种子放回家,在门口叫喊了几个人去魏文严家里帮忙准备用茅粪灌,准备洗胃灌肠。这边魏文严早找到在他二叔魏恩典家聊天的魏主恩。魏主恩听说了大吃一惊,然后立即稳住心神,对魏文严说,你先回,万万不可轻举妄动。我马上就回。魏文严赶紧跑回家,看见家里已经乱糟糟一团,一群人正准备为病人洗胃灌肠。魏文严马上吆喝住,大家先不要忙乱,我爹马上回来。人们面色张皇,叽叽喳喳地议论。说话间,魏主恩领着魏忠进了院子。魏忠对魏恩主低声说,你先看看人还在没?魏恩主小跑进屋,在炕上摸了摸曾经陪了自己半生如今瘦骨如柴只剩一尺多长的老婆子,早已凉透了,旁边坐着十三岁的女儿,两行泪垂在腮帮子上,目光坚毅。回到院子对魏忠说,人不在了!魏忠大声对站满当院的村人们说,魏恩主老伴多年卧病在床,家人虽悉心照料,病却日甚一日,未见好转。今日不幸归天,感谢街坊邻居前来帮忙入殓,万不可听少数人传言造谣,蛊惑人心。另外,我宣布今天起,撤去魏有德二队队长的职务。一会儿大总理过来,大家各负其责,尽心帮忙,争取过事和生产两不误。说完,手一挥,没事的,先回家,地里活儿也不能耽误。留下三五个人就行啦。魏文严的哭丧声立马响彻坡沟村,魏文秀只是垂泪,魏主恩让她大声哭,她就是不听。无奈的魏恩主也嚎啕地吼着他苍老的嗓音。你咋就去了呀!?~~~留下这两个娃娃,我咋弄呀!~~~

魏文严家忙着埋人,魏有德好心没好报,想救人反而丢了自己的芝麻官,也没心思种黑豆了,蹲在自家院子里吃烟生闷气。生气不生魏忠的气,就破烦魏文严和魏主恩。老婆回来问他为啥不送黑豆种子,魏有德正没好气,提起那布袋黑豆种子往老婆脸前一甩,骂,你手断了还是腿坏了,急着种不会自己拿呀?他老婆被骂的莫名其妙,只好背着种子出了门,一边嘴里嘟囔,这是吃了炸药呀,这么大火气。魏有德自己想不通就去找弟弟魏有福,外人是帮不上的啊。魏有福正在家里修一个用了多年已经变形的荆条筐,旁边还放了犁铧脱出来的犁,只剩下半截鞭穗子的鞭杆,牲口身上用的小家什,马眼脱了的跑竿,看来是准备坐着修一天啦。魏有德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对面,一边帮着修,一边说自己拍马屁被踢的事儿。魏有福说,哥呀,这是坏事也是好事。照我说,你就不合适当那个破队长。魏有德一愣怔,咋啦,队长就不兴我当当?魏有福也不看他哥,用新荆条紧紧地缠着筐边沿。说,咱是老实人,你钻到人家那使心眼的圈圈里面那能好过吗?让咱干活能行,使脑子咱保准吃亏,我看咱吃一次亏长一次记性,别够那咱够不着的葡萄啦。魏有德不说话,咂摸着弟弟魏有福话里的滋味。好像很有道理,却心里不甘。吃了亏,到底吃亏在哪儿,为何就是自己吃了亏。回想起自己当的这两年队长,啥也没落下,只无故得罪了不少人,恐怕根子就在自己不该钻到这圈子里。

太阳当空照,燥热得让人猝不及防。地里干活的有人脱了棉袄,赤膊只穿棉裤,还是汗流浃背。河水汩汩泱泱,小指头长的鱼在水里摇头摆尾,飞过河面的鸟在水面沾一下水又飞走了,鸟的叫声和田鼠的叫声混在一起清亮而有节奏。高灌站电机呜呜响,河水哗哗地流向河滩的麦地,小麦喝了水就开始疯长啦。峁墚上全是旱地,浇不上,靠天吃饭。魏铁蛋家去年种错了种子,旱地种了水地的种子,结果歪打正着,去年雨水好,收成比往年都好得多。今年魏铁蛋全部旱地都种了水地的种子,可今年雨水不行,恐怕铁蛋家打不下粮食了。

魏忠在魏主恩家里帮忙,爷爷奶奶去地里种豆子,我妈去油菜地里锄草,我自己在家熬药。我刚开始倒了一副药,刚架好火又把剩的药全倒了进去,熬好药黑咕咚咚一碗我全喝了,苦死算逑了。最坏也就是跟主恩老婆一样被毒死。

发送主恩老婆很节俭,棺材也用不上,只有一尺多的尸首没法装棺材,只用个家里陈年的老匣子装上就完事了。魏主恩用手扒拉老婆瞪着的巨大的双眼,扒拉了几次合不上,也就作罢了。慢慢地端着不足十斤的尸首,他滴出来几滴混浊的老泪,轻轻放进那个散发着旧时光的味道的老匣子,缓缓地盖上了。引魂幡和纸扎被自家屋的孝子们带上,匣子棺材由魏文严捧在手里,其他人手拉嚎棍随着也一同去了地里,虽然没有乐人的唢呐,没有司仪的喊丧,没有劳客的帮忙,没有抬棺人的紧张喊号,也一样在地里挖个坑埋几锨土,抹去了在坡沟村的痕迹。从地里回来帮忙的和自家屋里的孝子吃一锅辣子菜。前两天往各处亲戚报丧的魏吉平和杨泽泽,这两天在家招呼的村里头脸人物,还有做菜的烧茶的师傅每人加发两盒烟。

奶奶回来看见我闭着眼躺在院子里,吓了一跳,小脚蹈着趴到我脸上问,憨蛋呀,你这是咋了呀。魏忠正好也进了院子,惊问,妈,咋啦,憨蛋咋啦?我睁开眼说了一句,我咋也不咋,没事啊!又闭上眼躺下了。我又一次开口说话,把我奶奶和魏忠都吓了一跳。他们的兴奋差一点就爆发了。可看我又昏倒在地,他俩就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奶奶让魏忠赶快去叫魏保利看看。魏保利戴着听诊器,装模作样地摸脉搏,剥开眼睛看,拿听诊器在我胸前听,听诊器的冰冷让我又一次清醒。我睁开眼,想说我饿了,可我没发出声。一缕涎水从嘴角流下来,迷惘的双眼让魏忠再一次失望,他的十块钱诊治费又一次打了水漂。同时,让他欣慰的是,他老婆的狐臭再一次飘扬在整齐而狭长的小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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