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医院，沐浴冬日温暖的阳光，恍如隔世。深深呼吸甘冽的空气，在家人的簇拥之下回家。晚上，我谢绝了所有人的好意，独自返回凤凰小区，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鸟儿死去的那一幕在眼前不停地放映，好似利刃戳入胸膛。伊人已去，物是人非。耳畔还回荡着鸟儿的笑声，房间还弥漫着她的气息，我甚至产生了错觉，鸟儿并未离去，兴许她很快就会回来，然后脱去外衣，甩掉高跟鞋，赤脚扑入我的怀里。然而，这只是我的执念作祟罢了，鸟儿早已香消玉陨，再也不会回来。夜慢慢睡去，城市的灯光渐渐熄灭，北风哀哀叫唤，似有无尽的委屈。门静止不动，鸟儿终究死了，家也散了。心一酸，泪一行。走回卧室，昏黄的灯光是那样的刺眼，床上空空如也。此后，我将独自入眠。在床上靠了一小会儿，想起鸟儿临死前说的交代。我拉开衣橱，开启隐藏于隔层里的保险柜，提出那个小巧的密码箱，打开看见一份文件。文件正是股权转让协议书，出让人为鸟儿，收益人则是我。看着看着，泪水潸潸而下，没了鸟儿，钱对我来说又有何用？痛不欲生之际，一个信封悄然滑落，封面写着任鬼亲启几个字。我慌忙不迭地撕开，抽出信笺一看，的确是鸟儿的笔记。信笺不少地方字迹模糊不清，极难辨认。我恍然明白，鸟儿是流着泪写下此信的，当即哽咽抽泣，逐字逐句地阅读：
任鬼我夫，当你展开此信之时，我已舍你而去了，望你原谅。一想到你我从此阴阳两隔，再无相会之日，我心悲切，欲哭无泪。你可知道，我多想伴你左右，共度此生。然而，苍天无眼，硬生生拆散了我们，人世的苦难莫过于此。当你沐浴在爱的光环之下，厄运却无声无息地降临，毫不留情地夺走你所拥有的一切。你的生命，时间，爱情。你的所所有有，无一遗漏，这就是悲剧的含义。多少个夜晚，我暗自悲叹自己不幸的人生，患得患失，进而辗转反侧，痛哭流涕无法自拔。你的笑容，你的话语，你的好与坏，皆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令我难于释怀。爱你，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爱你，亦是生命中最为苦难之事，所以我时常流泪，所以我时常痛苦，所以我时常发疯。我努力说服自己忘掉你，并尝试遗忘，最终失败了。我好比那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鬼，我不惧死，更不畏死，然而我怕失去你。“携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曾是你我的诺言。为了这诺言，我与命运抗争，结果还是输了，且输得很是凄惨。但我不后悔，至少我抗争过。红颜命薄，千古至理。结局注定惨淡，我只能微笑着坦然面对。至少，我把最好的时光留给了你，人生再无遗憾。
其实，我就是一个小骗子，从没对你说过半句真话，但绝非故意为之，实在是难于启齿。如今，我即将撒手人寰，曾经的爱恨不说估计没机会了。妈妈自杀，爸爸另结新欢之后，我失去生存下去的信念，彻底堕落。偷盗，酗酒、嗑药，这都不算什么？更难于启齿的是，为了缓解内心的绝望，我放纵自己，心甘情愿的出卖自己的身子。老公，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当年的轻狂无知。
这样混乱的生活并未持续多久，我因嗑药被警察抓了，爸爸将我领回家。痛定思痛，他动用关系送我去艺术学院读书。新鲜的环境里，新认识的人，深深吸引了我。在艺术的熏透下，我幡然醒悟，决定痛改前非。于是，我重新规划了自己的人生，通过学习摆脱心魔的纠缠。那段时光快乐而又充实，我如饥似渴地接受知识，废寝忘食地练习舞蹈，迅速成为学校的骄傲。悲哀的是我仍旧逃脱不了命运的嘲弄，一个男人的出现彻底否定了我所有的努力。他是我的钢琴老师，一个特立独行，才华横溢的男人。最初的时候，我们仅是普通的师生，但随着时光的流逝，情况慢慢发生了变化。钢琴课上，他深沉的目光令我痴迷，进而散失了自己。我弹错了，他不厌其烦的讲解，手把手的指导。从此，我迷上了钢琴课。之后，我的窗前总会出现一束红火的玫瑰，却不知道是谁送的。舍友议论纷纷，其实我早已猜到送花之人，心里泛起层层涟漪，却表现的很无所谓。他约我吃饭，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是一个细心体贴的男人，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慢慢的，我冰冷的心碎裂开来，不顾一切投入了他的怀抱。任鬼，我真的很傻很白痴，你别看不起我，我需要爱，正像植物需要雨露。
幸福总是那样的短暂，这或许是上天对我作恶的惩罚。半年后，一次意外彻底粉碎我的生活，梦醒时分，我的世界一片灰色。我怀孕了，我要当妈妈了。苍天突然开眼，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孩子生下来。我迫不及待告诉了他这个决定，哪知道他却是态度暧昧，绕着弯子让我拿掉孩子，理由是他还没准备好。我不依不饶，非要他给我给个交代。一再追问之下，他给了我答案，但答案很悲剧。他竟有老婆孩子，根本不可能娶我。多么讽刺，多么可悲，多么无奈的结局，我欲哭无泪，给了他一个耳光哭着跑了。痛苦在所难免，孩子却是无辜的，即使生下来就没了父亲，我也要让他看看这个世界。我离开了学校，在外面租了房子，安心等待孩子的降临。然而，我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某天，他和一个女人突然找到了我。一番交涉之后，我才知道那个女人是他的发妻，他们上门的目的无非是劝说我拿了肚中的孩子，然后给我一笔补偿。从小到大，我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一怒之下与他们发生了冲突，后果可想而知，我不仅失去了爱情，还失去了孩子。这都不算什么？真正击溃我的却是医生为了拯救我的性命，切除了我的子宫，这意味着我彻底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我大哭不止，廖云陪着我落泪，爸爸阴着脸不言不语。我想到了死，却没必要自己动手，因为医生在我大脑深处发现了肿瘤，虽小却很致命，所处部位极其复杂，无法做手术。这消息如晴天霹雳，爸爸差点晕了，我却笑了。也许，死神才是我最好的朋友，心无所依，活着有何乐趣。
随后的日子里，我行尸走肉的活着，去了无数的医院，做了无数次诊断，结果照旧绝望，无法治疗。爸爸不死心，又带我去国外治疗，诊断结果离奇相似，手术的治愈率仅为百分之十，术手成为植物人的几率大于百分之六十，最稳妥的治疗方案是以药物抑制肿瘤，剩下的只有听天由命，能存活多久则要看我自身的造化。爸爸彻底绝望，留着泪询问我的意见。我不想成为行尸走肉，任人随意宰割，于是我选择了后者。一个疗程之后，我们返回国内，走下飞机的时候，我赫然发现爸爸两鬓灰白，目光呆滞，步履蹒跚。那一刻，我的心碎了，决定从他的世界里消失，找个清静的地方慢慢死去。回家之后，我尽量表现的乖巧，以麻痹精神高度紧张的两人。几个月过去，他们放松了警惕，趁着爸爸出差的机会，我偷了一大笔钱离家出走。
望着熙攘的城市，我突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就连栖身之所也没有。悲从心来，泪流满面。想到造成这出悲剧的罪魁祸首，怒火中烧，我要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抹去泪水，我去学校找他算账。他却不在学校，多方打听得知，他被学校开除了，腿也被人打断，已沦落为废人。我知道这是爸爸干的，心却愈发的凄然，黯然离开了省城。漂泊了半年，我来到了YX市，改名换姓，尝试着生存下去。
生活成了修行，我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用艺术荡涤灵魂的污垢。你却突兀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让我猝不及防，不知所措。第一次读你的诗，心被紧紧攥住，那些忧郁、彷徨，绝望、凄美的文字，纷纷深入我的灵魂，掀起滔天巨浪。我害怕，我压制，我想忘记却忘不了。灵魂战栗，人就无法安宁。我从飞蛾嘴里套出了你的名字，并得知你的故事。我哭了，你们原是同命之人。我下定决心要找到你，不为别的，见上一面也好。飞蛾受不了我的纠缠，给了我你的地址。见面那天，我刚好嗑药，没法开车，打的去了你是寓所。
至今，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时的情景。门开慢慢开启，阳光让你那苍白的脸愈发的明亮，黑色的眼睛比黑夜还要漆黑。你失魂落魄，展臂抱住了我，那样的紧，像要揉碎我似的。你念叨着谋生女人的名字，我想逃却晕头转向，无处可逃。我告诉你我的名字，还说自己并非那人。你邪笑着将我丢在床上，牲口般地占有我。我欲哭无泪，觉得自己羊入虎口，活该倒霉。虽说不愿意，身体却慢慢融化。之后，你抱着我放声大哭，声音凄厉，好似受伤的野兽在嚎叫。当时，我心碎去，觉得你跟我一样的可怜，突然有种想与你共度此生的冲动。你抱着我睡了，好似迷路的孩子。其实，我们都是迷路的孩子，都找不回家的道路。
老公，我知道你在外面有女人。发现的时候，我真的好痛苦，甚至想永远离开你，但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我无法抛下你离去。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可很多事情是你无法掌控的。我不能因噎废食，弃你而不顾。伴随着病情的加剧，我渐渐想通透了，有人爱你怜你。我走之后你或许能够把我迅速遗忘，心也就不那么痛了。我虽为你妻，却无法给予你正常的生活。生命无非烛火一缕，随时可能熄灭。想到此处，我泪流满面，悲痛无法言说。月奴和谢雨都是我的姐妹，无论你将来选择谁，她都会代我完成我未尽之事，给予你一个完整的家，美满的人生。我就算深陷地狱，那也无憾了。
老公，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原谅我的所作所为。我真是走投无路，才会做出这样惨烈的选择。与其倍受病魔的煎熬，不如安然沉睡。最后的日子里，我多想你每天伴我左右，可我断然放弃此念。为了瞒天过海，我变着法子折磨你，好让你不起疑心。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好几次差点穿帮了，幸而你爱我疼我，凡事由着我的性子胡来，我的计划方得以实施。现在，你知道了真相，切不可作践自己，好不好？
老公，我知道你想成就一番事业，因此才逼你娶了我。我们结婚有两个好处。其一，我能够顺理成章地拿回自己和妈妈的股权，其二，你才有权继承我名下的全部遗产。有了这笔资源，从此你就不必仰人鼻息，受制于人，可以放手追逐你的理想。你我名分已定，众人皆知，我爸碍于面子，也会助你一臂之力。但你要切记，与我爸相处断不可交心，他并非你想象的那般简单。你也要明白，你拥有的资源可是我和妈妈的心血所化，往往不可碍于情面，拱手送人。最近几年，我陆续在全国各地购买不少房产，证件与钥匙皆在密码箱里，怎么处理你自己拿主意。
唉！不知不觉居然说了这么多。头，锥心而痛，难于持续。窗外，窸窸窣窣的小雨飘飘洒洒，眼前一片朦胧，上天难道听到了我的心声？在流泪了么。泰戈尔说得好，“生如春花般烂漫，死如秋叶般寂静。”花开花谢，零落乃是自然规律。我只是比你早走几年而已，你何苦伤感落泪呢？我相信我会住在你的灵魂深处，一生一世，永不分离。老公，能做你的新娘，我的人生已经圆满，我走了，你保重。我知道你会很痛很痛，故而在电脑里预留礼物给你，难过的时候你可打开看看。
临别在即，让我最后再叫你一声亲爱的。
老公，我舍不得你。唉！还是别说了，答应我好好的活着就好。
记住，别忘了我们当初的梦想！
你的爱妻鸟儿绝笔
12月11日凌晨3点12分
我哭了读，读了又哭，用了很长的时间，方才读完鸟儿的绝笔信。我瘫坐在地，嚎啕大哭，鸟儿为我设计好了一切，然后慷慨赴死。反观自己，心思全停留在其他人的身上，对鸟儿的反常不管不顾，以致铸成大错。为人如此，何等的无耻下作，何等的薄情寡义。我撕心裂肺地嚎叫，左右开弓狂扇自己耳光，直至口角流血，面颊红肿，仍觉得不解恨。我想打开窗户纵身跳下，以死谢罪。微微颤颤接近窗户，手触摸着冰冷的玻璃，遽然惊醒，鸟儿的谆谆嘱托犹在眼前，我有何资格去死。就算死了，又有何面目面对她。哽咽着收起鸟儿的信，折好塞入信封，重新放回密码箱，锁好丢入保险柜。进入书房，启动电脑搜寻文件，终于在D盘找到一个名为《生命最好的记录》的文件夹。我的手微微而抖，深深吸气舒缓情绪，点开看见二十多个视频文件。
我继续深呼吸，可手不受抑制地抽搐，重重点开编号1的视频文件。播放器明亮起来，鸟儿出现在屏幕，笑盈盈地盯着我。我泪眼婆娑，伸手抚摸冰冷的显示器。鸟儿伸出红润的舌头，做了个鬼脸。我心生错觉，以为她活过来了。正当我大喜过望之际，鸟儿开口说话了。
她爹声爹气地道：“老公，你可要高兴喔！你看你愁眉紧锁的样子，就跟槽老头似的，我一丁点儿都不喜欢。”
“傻丫头，”我自言自语。鸟儿叹息，一手托腮蹙眉考虑片刻，继而说道：“我走了，你就自由了。哎！这事真难办。不过，我不许你折磨自己，听明白了没有？你该好好活着，继续你那贪财好色的伟大事业。你这无情无义的混蛋，竟敢背叛我。多少次，你呼呼大睡的时候，我咬牙切齿，恨不得用刀结果了你的性命。可是，我又舍不得，你说我贱不贱？”
我不由自主地道：“你不贱，是我犯贱，这么好的女人都不知道珍惜。”
屏幕里，鸟儿叉腰，指着我啐道：“话说多了口渴，我要去喝水，你给我好生坐着，不许乱动电脑。”鸟儿消失，她依旧任性刁蛮，说话尖酸刻薄，对我来说却是天底下最为美妙的语言。只要人还活着，她怎么都好。可惜，她还是走了。我点烟抽着，怔怔盯着屏幕。鸟儿回来，换了一条红群，高抬美腿，然后360度旋转，摆出一个绝美的造型。她贝齿咬着红唇，美目似睁似闭，妖媚地道：“老公，我美吗？比你的情人美吗？
“你美，谁也没有你美。”我竟然对着屏幕回答。
鸟儿指着我骂道：“你这个没心没肺，短命狠心的蠢猪。我这么美，你还不满足，跑去外面沾花惹草。我，我恨死你了。”鸟儿爆了粗口，吓了我一跳。她拢拢散乱的头发，无奈得道：“话又说回来，我的眼光挺不错的。你这头蠢猪本事不大，人长得模棱两可，勾引女人本事却是天下无双。月奴和谢雨，见了你就两眼放光，失魂落魄，真叫人恶心。不过嘛！也怪不得她们，谁让我是短命鬼呢！自己的爱人都无法守护，别催啊！算了，好歹姐妹一场，我不计较便是。只是，我不许你改邪归正，你得继续自己无耻的事业，让她们深刻感受到被人抛弃的滋味。今天，我第一次自拍，为了庆祝，决定跳舞给你欣赏。”
说罢，音乐响起，鸟儿踩着节奏，时而旋转，时而跳跃，时而飞跃。那妙曼的身躯，幻化为片片花瓣，从天空慢慢洒落。一曲终结，鸟儿面色潮红，气喘吁吁而坐，用纤细的手掌扇风。休息半天，她道：“身体真不行了，累得我要死不活。浑身臭汗，难受死了。今天到此结束，改天再聊。记住，想我的时候才能看这些视频，每次只许看一个。注意保密，万不可弄丢。我灰飞烟灭，不想名扬海外。亲爱的，好好活着。要乖，拜拜！”
鸟儿扬手飞吻，画面消失，我久久无法平静。鸟儿未卜先知，事事考虑周全，目的是让我好好活下去。她就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小美人鱼，为了成全心爱之人，甘愿牺牲自己，化身为泡沫。我的心骤然收紧，查看视频日期，皆是最近几月陆续拍摄的。鸟儿强调一次只能看一个，可我哪能忍住？违背她的意思观看了所有的视频。视频里的她，或嬉笑或怒骂，或温柔可人，或哀怨悲绝，或笑颜如花，或冷酷无情，容颜千变万化，笑得好似天使。视频录制的地点不尽相同，家里、俱乐部、公园、商场……，完整的记录了鸟儿最后的时光。最后一个视频，鸟儿临死前用手机录制的，她边哭边说自己不是个好妻子，不是个好女孩，让我将她彻底的忘记……。我以无泪再流，心脏剧烈疼痛，爬在桌子上大口喘息。
寒夜无风，孤光自照，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雨细若毛发，飘洒不休，孤独蛇一样地紧箍着心，大脑清晰如镜，透亮空灵。我暗下决心，为了鸟儿要好好活下去。鸟儿让我深刻体会到了爱的真正含义——奉献而不是索取。我岂能辜负于她，怀揣失去她的苦难，坚强的生存下去。
我把鸟儿留下视频备份二份，分别存入不同的硬盘，放入壁橱内的保险柜锁好，然后删除电脑上的文件。横竖不想睡，我喝酒枯坐，静待天明。明天，我要见鸟儿最后一面。今夜，我无法入眠。
大雨瓢泼，无休无止，天地间一片泽国。殡仪馆吊唁厅，我电线杆般地矗立不动，凝眸注视躺在玻璃棺椁内的鸟儿。她身穿白色的纱裙，神态安详，恬静而睡。一个月前，她还躺在我的怀里痴痴发笑，如今却了无生机，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棺椁里。我没有哭，因为我找不到眼泪，只是紧紧攥着那冰寒的玉手久久不肯松手。他们催促多次，我无动于衷。凄恻的哀乐溢满吊唁厅，无数人在哭泣。然而，我的世界一片寂静，静得就像洪荒宇宙。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仍旧雕塑般地站立，就这样与鸟儿两两相对。
人们默认了，静静等待。随着时间的推移，工作人员情绪愈发激动，不停催促我们完成最后的仪式。廖云上前而来，轻轻说道：“任鬼，放手吧！让鸟儿安心离去。”
我木然松开手，人向后面倒去，渡鸦搀扶住我。吊唁的人缓慢移动脚步，把一支支鲜花放在鸟儿身侧。老妈望着鸟儿放下鲜花，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创痛，放开声音凄厉大哭。被老爸死死搂住。廖云捂住嘴，无声啜泣。李蝶，月奴，谢雨，罗雪，向愿，以及俱乐部的女孩们皆凄恻哀鸣，一时间大厅成了泪海。整个大厅，只有一个人没有哭，那便是叶大伟。他目光凌乱，气息萎靡，浑身簌簌颤栗，人在一夜之间苍老许多。
雨越下越大，稍后电闪雷鸣，天地好像在为鸟儿哭泣。我挣脱渡鸦，移动脚步到了叶大伟身前。我道：“爸爸，你还好吧！”
叶大伟望着我，满目血丝，久久不语。我咬牙道：“爸爸，该送鸟儿上路了。”
叶大伟低头，抹抹眼泪，叹道道：“那，那就开始吧！”
我对哭泣的人们道：“你们都别哭了，让鸟儿安安静静地走吧！”
在老爸老妈的劝慰之下，送别的人慢慢走出了吊唁厅，大厅突然间变得空空荡荡。两个工人推着鸟人的尸体进入焚化间，我和叶大伟默默尾随。焚化炉开启，熊熊烈火燃烧，火舌肆意飞舞，好似魔鬼的舌头。工人用崭新的白布盖住鸟儿，正准备把她抬到铁板上。我急忙制止，说道：“还是我来吧！”
年老的工人微微颌首，我轻轻抱起鸟儿，小心翼翼地放在炉子前的铁板，揭开白布，在她关洁的额头轻轻一吻，哽咽道：“我，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好活下去。”
重新盖上白布，整理平顺，对身木讷的工人道：“你们动手吧！”
一个工人按下电钮，铁板缓缓进入炉子，鸟儿旋即被烈火吞噬。炉门关闭的刹那，我大叫了鸟儿的名字。叶大伟向后一晃倒下，我慌忙扶住他那颤抖不已的伟岸身躯，两双手紧紧相握。火舌环绕，鸟儿化为缕缕青烟，飘散于空气之中。焚烧持续，一个小时后，鸟儿灰飞烟灭，蜷缩在狭小的檀香木骨灰盒里。我抱紧了骨灰盒，缓步走出殡仪馆。大雨停歇了，墨色般的黑云碎裂开来，形成一条巨大的沟壑，金色的阳光透过沟壑笼罩大地。霎时间，一道奇异彩虹跃然于云端，发出耀眼的光彩。我眼前一花，仿佛看见那熟悉的身影飞过云彩顶端，倏忽而逝。我揉揉眼睛再来，彩虹还挂在天之涯，却不见鸟儿的影子。但内心深处，我坚信鸟儿去了天堂。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越过座座青山，穿过无数的村舍。叶大伟和廖云坐在我的对面，神情木然，目光汇集在骨灰盒上。叶大伟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好似饱经风霜的老人佝偻着身子，万念俱灰。是啊！他努力与命运抗争，结局还是这样的悲惨，先失爱妻，再别爱女。哀莫过于心死，我的苦难与他相比不值一提。我暗自发誓，有生之年好好照顾他，以告慰鸟儿的在天之灵。
到了省城，赶去军区大院接了慕容海。老人脸色枯槁，嘴唇青紫，在叶大伟的搀扶之下颤颤巍巍上车，大口大口地喘气。看来，鸟儿的离去对他的打击更大，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喊声外公，他微微颌首，伸手摩挲骨灰盒，老泪纵横，沉默不言。叶大伟递纸巾给他。他接过擦去面颊上浑浊的眼泪，双手摁住拐杖，望着远处陷入了沉思。
半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到了西山陵园。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踩着石阶逐级而上，空气不再流动，气氛极其压抑。天气出奇得好，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温热的阳光普照大地，漫天的薰衣草随风摇曳，陵园远离城市喧嚣，幽静寂寥，无比荒凉
慕容秋的墓碑为黑色的花岗石，碑顶镶嵌着她的彩照，永恒的微笑定格在方寸之间，烫金白底的墓志铭，落款为叶大伟和鸟儿。工人早在坟墓前等候，我把骨灰盒放在墓碑前的平台上，大藏寺的主持双手合什，容色庄重肃穆，轻声念诵经文，阳光笼罩其身，竟似镀上了一层金光。念诵完毕，主持躬身用法器在骨灰盒上画圈，高声说道：“舍弃皮囊，离此尘世，心无所念，亦无挂碍。女施主，一路好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大师点头示意，大袖一甩下山而去。我抱起鸟儿的骨灰盒，叶大伟命令工人开工，并吩咐付俊送主持返回邛竹寺。工人们小心打开墓穴的盖板，露出四尺见方的长方形洞穴，里面不满尘土和树叶。这方寸之地便是鸟儿以后的家，从此轻风相伴，天地为床，无牵无挂。工人清理洞穴，撒了一层厚厚的防水剂，铺上白色的锦缎。我把鸟儿的骨灰盒放入洞穴，工人们慢慢放下厚实沉重的花岗石盖板，并用白水泥封好四周的缝隙。几人合力把鸟儿的墓碑立起来，再用水泥浇灌。鸟儿站立在风中浅浅地笑，居中是我亲手书写的碑文，爱妻叶无痕之墓。墓志铭上，我流下这样一段文字。
“她是风之精灵，翱翔于天地之间，追寻着心目中的太阳，直到生命终结之时。翅断人亡，爱恨完结，世界为此而失去颜色。”
我在鸟儿墓碑前磕头，转身黯然离去。鞭炮震耳欲聋，哀伤的音乐若有若无，回首眺望苍茫的山林，除了孤寂还是孤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