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张建树留意了一下,看到林秀木恢复到以往的状态。他心里也静下来了,没有和她打招呼,就回自己的病室了。八点多,所有的人都在病室,等待医生的查房,连袁正才也匆匆赶到。程序没有什么改变。等到主任走出房门,李双梅就沉着脸对袁正才说,让他们厂里来接他出院。袁正才笑呵呵的说,好啊,没问题,马上就打。李双梅气鼓鼓的走了。袁正才给工厂打电话,说医生让出院,叫他们来办手续。又对张建树说,他早都不想住院了,要早点回去进行劳动能力鉴定,早点和公司了结。他们厂要结业,搬到越南去。
一会就开始打针了。十点多的时候,李飞达打电话问他住哪里?张建树心想,这么久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难道今天要来看我不成?他说了地址,五分钟后,李飞达那半秃的脑袋就出现在病室门口。他脸上挂着虚假的温情微笑走过来,大声的说着关心安慰的话。他的身后鱼贯而进四五个人,都是部门里的同事。包括自己的学徒阿凯,他手里提着一箱牛奶,拘谨的站在最后。张建树坐直身子,和他们点头示意,说一些感谢的话,聊一些公司和职业病的事。他现在对职业病的已了解很多,可以侃侃而谈。这些同事围在病床周围,七嘴八舌的问东问西。张建树叫阿凯去柜子里给每人拿一盒牛奶。大家聊的似乎很开心。张建树也知道了他们今天来是进行体检的。因为张建树疑似职业病住院的事部门的人都听说了,安监局也知道了,问讯了公司。为了敷衍和应付安监局,在李飞达的建议下,部门挑了这几个人,算是一个以偏概全的抽检。约摸二十分钟后,李飞达接了电话,说是司机在催促回去。这几个人招呼几句就走了。只有学徒阿凯磨蹭到后面,对张建树说他准备辞工了。张建树点点头说好,叫他去找一些自己喜欢的事做,凡事不要钻牛角尖,做什么事都是一样的。病房里清静下来。袁正才已打完了针,一只肥手压着棉签,一边对张建树说,可以呀!还有这么多人来看你。张建树说不过是顺路。袁正才又嬉笑着说,刚才林秀木在门外晃了一下,是不是来找你呀?张建树说,你瞎说吧,你。这个时间都在打针,怎么可能找我。袁正才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个小少妇看上去还是蛮有味道的,交流交流,没有坏处……张建树冷冷的说,那你去试试吗?袁正才看到张建树不悦,就说,不要那么一本正经吗?她看不上我这种粗人啦!不过,男人喜欢女人是正常的啦!我们都剩半条命了,相互取暖,能乐一下子,就乐一下子,不然你到时候会后悔的。张建树不接他的话,他丢掉棉签,拿出手机说,等一下我去办出院手续,我们加个微信,以后职业病上的事咱们还是可以聊一聊的。张建树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这个胖子可能并不坏,大大咧咧很好相处,但确实有些讨厌。他的网名叫“水过鸭背”。
病室里几个人的吊针都打完了。袁正才又回来开始收拾东西。他出人意外的一声不吭,细致认真的慢慢清理那些生活用品。张建树和冯华相互看了一眼,有些疑惑。
“现在就要走吗?”张建树明知故问的说。
“是啊!车子在下面等着。嗯,住在里面想出去,出去了又有点不知所措。“胖子像在叹息。在张建树想着怎么回答的时候,胖子又说,“今天有好几个出院的,我看到林秀木也在办手续,还跟我说了话,我们还加了微信。”
张建树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袁正才把包一背,一手提着桶,另一只手随意的一挥,说声再见就走了。张建树和冯华也点头挥手相送。病室里剩两个人了。护士杨姐已转到白班了,她进来收走袁正才的铺盖及床头卡相关资料,并说这个袁正才心态不好,你们可不要像他那样……
张建树趁上厕所的时候,站在窗子边往下看。院子里停着不少车,小树林里也坐了不少人,但没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张建树回到床上看电视,不时瞟一下手机。很快到了吃饭的时间,果然也没有见到了林秀木。下午的散步只有张建树和王安,两个人无精打采的转了一圈。太阳躲进云里,天阴了,空气沉闷的很,可能要下雨了。他们匆匆的回到病室。王安打开录音机听福音书,张建树拿起书看起来。晚饭过后,雨淅淅沥沥的下起来,室外活动做不成了。张建树看着窗外的雨丝把院子里的树洗濯的绿意盎然,有两只小鸟不惧风雨,在林中跳来跳去……天黑下来了,张建树在走廊里走了几趟。各个病房里的人都默然无语的消磨自己的时间。护士陆玲玲上了夜班,她年纪轻,说话更随便。张建树走过去和她聊天,想打听一下病情。可是有些东西她也说不清,特别是中毒这一块,具有很复杂的成因和结果。她要张建树不要过于担心,从目前的状况来看,问题不大。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当然不能让张建树安心。但是他还是感谢这小姑娘的热情和善意。
躺在床上,听着雨声,这是张建树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那瓦片上噼里啪啦的声响像音乐般给人安宁,让人遐想,很快就能进入甜美的梦乡。长大后,出门在外,人生风雨经历很多,但那瓦上传出的雨声亦很少闻了。今夜,雨击打在树叶及铁皮棚上的声音略显暗哑,但又如此清晰,缩在温软被窝里的人思绪绵绵……他伸手把手机拿过来,把网名改成了“且听雨。”不一会,有人发来微信,是林秀木:“抱歉,走的时候太忙,没有跟你说一声。你不会怪我吧!“
张建树看了两遍,想了一下,回到:”没什么,多多保重!“
那边好一会又发来几个字:“谢谢!有缘再会!”
张建树翻了几个身,什么也没说。关掉了手机。窗外的雨声更大了,正是好睡觉的时候。张建树想象自己躺在乡下的老屋,慢慢地现实和梦境混在了一起……
早上,雨停了。护士在饭前给张建树抽了血。这次只是一小管,每隔一周要作一次血常规检查。张建树已经住了整整一个星期院了。接下来没什么新鲜事,照旧打吊针。十点多的时候,办公室的方向传来一阵吵闹,用的是本地方言。张建树和冯华都疑惑的竖起耳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大会,安静下来。杨姐抱着铺盖气昂昂的走了进来,脸绷得紧紧的,好像刚生过气。她的后面畏畏缩缩的跟着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人大约有一米七几,微躬着背,一张黑瘦的长脸上带着颓丧,委屈,又愤恨的表情。头发很浓密,梳理的很整齐,但是夹杂了很多白发。身上的衣服却皱皱巴巴的,和发型不配,跟脸色倒是很同步。他一手提着一只红色的胶桶,一手拎着陈旧的牛仔背包,愣愣的站在门口,看着护士铺床。他给人的感觉既麻木迟钝又茫然无助。护士铺好床后,很温和很客气的给他讲住院的规则,很轻柔很仔细的帮他放好物品,带上橡皮圈……他不知所措的频频点头,笨手笨脚的给予配合,却忘了说一声谢谢。但很显然,护士刚才的怒火不是对他发的。当他的床头卡插上去的时候,张建树忙扭头去看:孟德远,49……杨姐直起腰,张建树叫她来拔针,她转身对张建树说:这个新来的病友,心里负担重得很,你要好好开导一下他。
杨姐一直认为张建树虽少言寡语,却是一个坚定开朗,乐观积极的人。张建树笑一笑说:“交流一下没问题,别的就谈不上了。”他看了一眼孟德远,他脸上现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杨姐又关照了孟德远两句,拿着空药袋子,扭着庞大的身躯出去了。张建树下床,按着手背上的棉签,走到门口,探头向办公室那边张望……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张建树回过头,问正在慢慢放东西的孟德远,“刚才那么大声音是你们吗?”
孟德远手一摊,愤愤的说:“你说有没有这样的道理?本地人就很了不起吗?……”张建树吓一跳,以为他在向自己发火。但是他的语气马上又变得诚恳和悲伤,“我的病是实实在在的这样,又有医生病历,可厂里非说我是想讹他们,不让我来住院。我脑袋整天昏沉沉的,走路都没力气。医院打了几次电话,叫我来住院,可厂里不让啊!被我缠急了,厂长和我一起来,他还很嚣张的和主任吵闹,想蒙混过关。被主任骂了一顿,差点要报警,他才屈服。你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一直在他们厂里做,为什么要这么无情呢?……”他絮絮叨叨的说着。原来,他是一名油漆工。在一个小机械厂里给机器涮油漆。众所周知,刷漆用到的天那水是最毒不过的化学品。他们老板是江浙一代的人,很精明。每年也会给他们在普通医院做一次体检。往年都没事,不过前几个月,他忽然感到头昏头闷,腿脚无力,去到医院查一下血常规,白细胞低了很多。又到职业病院查了几次,还是如此。孟德远知道中招了,他们从事的是高危行业,自己心里也有点数。他去跟老板说这件事,老板说你先自己吃点药,等到明年集体体检(他们每年四月份体检)再看看……孟德远不愿意,和老板争执。老板沉着脸叫厂长来处理这件事。厂长是本地人,又黑又胖,平时并不来上班,只是挂个名拿工资,负责给厂里解决一些棘手问题。这是很多公司的通用做法。不然,一个外地老板,做的又是低技术高污染的行业,凭什么站住脚。厂长连威胁带利诱,但老孟却是个一根筋的人,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句话,要住院要治病,其他什么都不管。如果不送他去的话,他要去投诉,去上访。厂长虽然在村子里牛皮哄哄,但到了市里他那洗干净没多久的泥腿就站不稳了。僵持了一段时间后,他还是把孟德远送来了。不过,他想把满肚子的气都撒在医生身上,叽里呱啦的指责医生小题大做,狭隘偏袒,不知所云……后来被主任斥责了一通,气哼哼的走了。
孟德远虽然争到了住院的权利,但在这几个月里却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他以前不过是个勤勤恳恳做事挣钱养家的中年人,现在变成了一个愁闷,压抑,惊恐,疑虑的半老头子。张建树扔掉棉签,安慰他说:“来到这里,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我们这么多人,其实跟你的遭遇没多大的区别。很多事慢慢的来吧!”
“可是我的要求并不高啊!”孟德远语重心长的说,“我哪有一点过分呢?……”
“是啊!”张建树岔开话题,“你带餐具了吗?等一会要开饭了,你中午估计要出去吃。”
“带了。”他从桶里捡起两个钵子搁在柜子上。“一会出去吃个粉算了。根本不饿。”
“那你先收拾下东西。我叫张建树。”张建树指指床头。
这时咚咚的皮鞋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张建树看到门外一个高挑的女士背影,他的内心晃了一下,这个背影太漂亮太性感了。暖灰色的短衫,咖啡色的短裤,细细的腰身,直直的肩背,细长的脖子,扎着丸子头的小脑袋,还有圆润挺翘的臀部。他痴痴的盯着这个背影。在他的记忆中,十几年前,他就是被这种优美的身材所打动,然后相识,相恋,结婚生子,再到如今的形同陌路。时间改变了一切。
“就是你那间房……”杨姐粗大的嗓门响了起来。
张建树随即醒悟过来,解嘲似的嘟囔道,“难道是来度假的吗?”他看到这个女士肩上挎了个黑色的小包,手腕上还戴了许多饰品,懒懒的拉着一只粉红色的行李箱……可是没人接他的话茬。孟德远和冯华只是瞥了一眼,就转过头干自己的事去了。杨姐抱着被子挤进病室,开始铺林秀木走后留下的那张空床。那个女士站在床头,张建树恍然觉得那尖长的侧脸好像在哪见过……她仿佛感到有人在看自己,慢慢转过头。张建树看到那张精致的脸上挂着冷漠,挑衅,又漫不经心的表情。张建树想起她就是两星期前复查时遇见的那个女孩,心情就坏了起来。他板着面孔和她对视了三秒,闷闷的回到床上坐起来。
下午的散步只有张建树一个人去。刚来的孟德远像没头的苍蝇般呆在病室不动;王安怕路滑不想去;至于那位大姐,林秀木走了以后,她没有主动要求去过。昨夜的雨水让空气都格外的清新。天空已经放晴,公园里的树木显得愈加青翠,连池塘里的水都多了些,那些锦鲤更加活泼的游来游去。张建树站在岸边,拿起昨天没吃的馒头,一点一点的撕着投入水中。鱼儿蜂拥而至,张开嘴巴搅成一团,水面击起欢快的浪花。他是那么专心和细致,尽量照顾到看见的每一条鱼。馒头早完了,鱼儿已散去,但他还望着水面发呆,进入到某种庄严的思索中。温热的阳光从山岚上斜照过来,他躬着身子,微耸着肩,双肘支在石头栏杆上,两手十指扣在一起,侧首凝视远处,仿佛那里的水底有无法看透的秘密。他的这种样子就似一座沉默、孤独,忧郁,坚硬的雕塑,让人忍不住去观察和揣摩。
不知是什么声响惊醒了他,还是他冥想完毕,他脸上的线条柔和起来。然后直起了身体,用手互拍了一下肘部,沿着池塘边的石路往前走。当他穿过一段亭廊,拐弯从另一边往回走时,他看到池塘下方泄水口的桥上,凭栏立着一个落寂的身影——这不是才入院的那个女孩吗?她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张建树愣了一下,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但那个人忽的又消失了……张建树过了桥,面前是宽大的广场,稀稀拉拉的有一些人,可没有一个是熟悉的。他在花台边坐了一会后,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