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禾禾说着相里的故事,无比平静。
相里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相里走过,大家都纷纷侧目,赞不绝口。
相里虽然出身农村,一家五口挤在两间破旧的土房里,冬不遮风夏不挡雨,但一点都不妨碍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上五官精致,表情总是淡淡的。
相里长着一张美丽的脸庞,却生就一条苦涩的命。
池禾禾是在十二岁那年认识相里的,在初中一年级报到日。
少女池禾禾的初中是个寄宿学校,重点学校名声在外条件却是极差的,池禾禾因为家住在学校附近,就申请了走读。
报到那天早晨,池禾禾是一个人背着书包去的。
填完各种新生表格领了校徽之后,池禾禾没有多停留就往家走。刚走出校门口,看到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坐在校门口的石墩上歇息,一边用手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向门口里张望,脚边是一只大大的编织袋,鼓鼓囊囊,看似装的是被褥,旁边是一只血红色的塑料桶。
那天的太阳特别刺目,池禾禾几乎被那抹红色刺痛了眼睛。
女孩脚边的塑料桶里装着一个暖水壶和一个不锈钢饭盒,在阳光的斜照下清晰地透视了出来,还有几个铁制衣架,藏不住已经冒出了桶沿。女孩的右手紧紧抱着一个米袋,这个寄宿学校,在池禾禾十二岁那个年代,伙食是要交大米的,大米按月交付,这是女孩一个月的口粮,甚是珍贵。
池禾禾注意到,女孩身上的白衬衫已经洗得起了毛边,倒是很干净,青涩的脸上并没有新生入学的欢乐,也没有少女的童真,却多了几分大人脸上那样的成熟。身旁并没有大人陪伴,想是只身一人带着行李走了不短的路程。
池禾禾并不是很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但看着这个女孩,她小小年纪的心里就有一种悲悯的感觉,于是怯怯地走上前去,看着女孩并没有说话。
沉默。
池禾禾拎起那只血红色的塑料桶就往学校里走,女孩愣了几秒,把米袋搭在肩上一手扶着,一手拖动着编织袋跟在禾禾后头走去,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两个女孩,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扛着高个子女孩的家当,默默地走在长长的校道上,并没有言语。
池禾禾再见到女孩时,是在第二天班主任安排位置的时候。
十二岁的池禾禾身子还没有长开,在同龄人里算是矮小的,自然被分到了前排的座位,却是靠窗,池禾禾并不介意,她觉得窗外的风景比老师讲解的课文精彩得多。
她开心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班主任给其他同学排位的时候,心绪已经从窗边飘了出去。
“你,最后一排。”
池禾禾被班主任的声音拉了回来,眼睛向教室门口望了过去,只见她昨天遇到的那个女孩脸色通红地站在门口,双手轻轻握着拳头,不敢抬头看班主任的脸,径自走到了后排的位置,刚坐下又迅速站了起来,小声地对着班主任说:“老师,我的名字叫相里”!
老师万万是没想到这个乡下考上来的女孩会有胆量起来纠正他的,声音虽小却很坚定,不免有几分恼怒,“我管你是向里还是向外,给我安静坐着,乡下出来的就是不懂规矩。”
一阵哗然。班里的同学纷纷转头张望,捂嘴窃窃私语。
池禾禾一直看着相里,看着她白衬衫领口处裸露出来的脖颈都已经通红通红了,眼里噙着眼泪。
池禾禾就是在那天知道了相里这个奇怪的名字,也就是在那一天,她看着班主任的眼神里,充满了怒火和记恨。
相里默默地坐了下来,静静的在一个角落里,与她一起呆在那个角落的还有几把刚领回来的新扫把,还有一个拖着大鼻涕的男同学。
相里学习很努力,语文成绩却总是排在倒数几名,每次上讲台从班主任手里领回测验的试卷时她总是低着头看着脚尖,脸色是通红的,但在池禾禾的坐的位置高度,明显可以看到相里眼里微微泛着泪光,眼神从最初的坚定变得有些闪躲,更带了点恐惧。
池禾禾看不懂她的眼神,她和相里从来都是没有言语的,即使她坐到相里旁边给她指出作业的错误时。
池禾禾拿过相里的作业本,在旁边写上正确的答案,相里就把她写的答案用橡皮擦擦掉,再把错误的擦掉,然后重新填上正确的,两个女孩,一高一矮,就这样默默地在教室里修改着作业,没有言语。
池禾禾从家里拿来好吃的糖果,塞到相里的嘴里,默默的。
池禾禾把饭盒里的鸡腿夹到相里的碗里,默默的。
两人牵着手一起走到几百米外的公厕上厕所,默默的。
体育课的时候,两人偷偷躲在树荫底下,也是默默的。
锈迹斑斑的双杠上,摇摇欲坠的篮球架底下。相视而笑,没有言语。
唯独走到学校后门,相里会扯着池禾禾的袖子小声地说我们不要到这里来。
池禾禾听得出来相里的声音里有些许的颤抖。
池禾禾很喜欢学校后门那一大片狗尾巴草,但相里却很恐惧,只要经过这里,她就拉着池禾禾快步走开。
池禾禾常常在想,她和相里之间没有话说,却能在一起做很多事,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相里开始疏远池禾禾是在初中二年级。
这一年,相里已经没有多少心思放在学习上了,池禾禾给她写好的正确答案也没有修改过来。
相里很频繁地请假回家,每次请假时都会红着眼睛从班主任家里出来,池禾禾好几次看到她默默地用手背抹着眼泪,然后匆匆地骑上那辆破旧的单车往家里赶。
单车是她爸爸给她的旧单车,二十八寸,对于相里来说有点巨大,但她第一次骑来学校的时候开心得像个捡了宝贝的女孩,脸上乐开了花。
在池禾禾这个年纪,是不会懂得家里会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她这么一个小孩回去解决的,她心里恨着相里的不上进,却不想失去她这个不言语的朋友。
池禾禾把相里拦了下来,在相里回家的路上。
那天晚自习前相里又从班主任家里抹着眼泪出来了,池禾禾知道她又要请假回家。
两个很少言语的女孩,一高一矮,就在校道上站着,看着对方,旁若无人,夕阳照在两个女孩身上,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
相里一只手掌着单车,一只手拉着池禾禾。相里的手是冰冷的,池禾禾从来不知道人体可以那么冰冷。
两人一起走到了学校附近的大桥上。两个女孩站在桥头,靠在桥栏上,看着桥底下奔流而去的江水,远处就是大海了,江水终究还是要奔向大海,奔向自己归宿。
沉默。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相里开口了。
“池禾禾,我不想读书了,你不用再帮我改作业了。”
“我爸爸得了癌症,听说这是治不好的病,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家里钱也用完了。”
相里说道。表情淡淡的。
震惊。但禾禾不善于安慰,只有默默得听着。
她试想过很多次,她想知道答案,她以为自己可以把相里拉回来,她以为相里只是一时的不上进,或者是恋爱了,但她没想到,这个从相里嘴里说出来的病魔到底有多可怕,钱没了是个什么概念,她以为她可以解决,但当她得到答案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无力。
又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我妈妈……疯了。”
相里好像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也许长久的困境已经让她麻木。
少女池禾禾沉沉地低下了头,她无法想象,她的朋友在经历一场什么样的磨难,所有的安慰言语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她恨自己的无力,胸腔里很是难受,憋得她抽泣了起来,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到搭在桥栏的手背上,然后滑落。
相里拍了拍池禾禾的肩膀,像是在安慰池禾禾不要难过,一个难过的小女孩安慰着另一个难过的小女孩。
夕阳照在相里的脸上,被氤氲成橘色的脸还是那么美丽,但她明明还是个小女孩啊,脸上却没有一点稚嫩。
远处的江面一片波光粼粼,一艘小渔船正在撒网,渔夫把网收在手里,站在船上,用力把网甩出去,一张网完美地铺在了水面上,然后慢慢往水底沉了下去,像魔抓一样,鱼儿无处可逃,渔夫慢慢收网,一点一点,最终收获一场盛宴。
相里笑了一笑,摸着池禾禾的头,轻轻的说:“傻瓜,别哭。”
但很快,相里就收住了笑容,眼神里有些许恐惧,脸上开始变得愤怒,她的手从池禾禾头上移下来,紧紧的握成了拳头,双臂搭在桥栏上,眼睛望着远方,
“我们的班主任,不是个好人。”
“我来报到的那天,你走了之后,他说有事要我做,却把我带去了学校后门,就在那片狗尾巴草从里,他抱住我……”
池禾禾分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噎住了,收住了眼泪,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相里,脸上还挂着泪水。
相里没有看她,眼睛盯着远方,恨恨地。
“他死死的把我压在草丛里,我死命反抗,他没有得逞,还差点踢爆他的命根,哈……!”
相里干笑一声。
少女池禾禾看到相里的脸上也挂着泪水,对于一个花一样年纪的女孩来说,家庭的困难没有让她流下半滴眼泪,但来自本该为人师表的班主任的侮辱彻底击溃了她的内心。
池禾禾终于明白,此后相里看到班主任时的恐惧的眼神,以及班主任看到池禾禾时眼神的意味深长。池禾禾眼神里尽是愤怒。
“他就恨我~~”池禾禾继续说。
“后来……”
故事总是那么俗套。总是那么猝不及防。
班主任多次以辅导功课为由把相里叫去他的家里,相里不肯去,班主任就处处为难相里。不久,相里的爸爸被查出癌症,之后她妈妈就疯了,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受不了打击,她的妈妈一夜之间就疯了,逮着小孩就追着打,或者就坐在村口老树下破口大骂,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害怕这个疯女人,相里只好请假回家照顾。
每天下午放学,她就骑着那辆二十八寸的单车往家赶,在村口把她的疯娘领回家,也是奇怪,她的疯娘只要看到她就会安静下来,拉着她的手傻傻地笑着跟着回家了。
但班主任每次都不会顺利让相里请假,看到相里来请假就眼冒绿光,有时班主任老婆在家,他就会对相里辱骂一番,尽是些及其难听的话语,有次班主任的老婆回了娘家,相里终究反抗不过,没有逃过他的魔爪。
相里想过求助,她去找校长,校长意味深长的看着她,说他会处理的,但转身就见到他和班主任从校长办公室走了出来,一路勾肩搭背掩嘴奸笑。
相里说到最后已经哽噎了,话语在喉咙里伴着浓浓的鼻息被挤出来,含糊不清。
池禾禾却听得真真切切,一字一顿,像尖锐的钉子,被人用千斤重的铁锤,一凿一凿的钉在她的身上,痛彻心扉。
她出离的愤怒,眼里冒出火星,她恨不得撕了这禽兽,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相里顿了顿,转过来抹着池禾禾脸上的泪水,
“傻瓜,你还那么小,能做什么呢!”
相里像是看透了池禾禾的心思一样。
谁说不是呢。
这两个女孩,一高一矮,默默地在一起做了很多事情,不需要言语。池禾禾只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还是个小孩子,连妈妈都不会相信她说的话,只会摇摇头说这死丫头又在瞎说。
相里与池禾禾,在这个夕阳西下的桥头,一个在哭着说,一个在哭着听。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扯得好长好长,一高一矮。
此后池禾禾就再也没有见过相里。
那次桥头分别之后,相里就没有来学校了,池禾禾则继续升学。偶尔听说一些关于相里的消息,也是碎片一样。
相里的爸爸在两个月后去世了,她的疯娘在村口逮着一只鸭子,嘴里骂骂咧咧就追了去,从此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相里寻遍附近的村庄都没有找到她的疯娘的下落。有人说她的疯娘跟着一个走江湖的走了,她就和妹妹一起外出打工,一边供弟弟上学一边寻找走失的疯娘;她没有学历没有技能就去了KTV打工;她被一位老板一见钟情。听见过她的同学说,她每天笑魇如花。
池禾禾大学毕业那年听说她结婚了,新婚爱人就是那个老板,两地办了两次婚礼,她笑称这辈子穿婚纱都穿够了。
但相里始终没有再联系池禾禾,或许是年少时的情谊经不住世事的考验,或许是她一路走得太坎坷已无力回望年少时的伙伴,又或许是因为她太珍惜池禾禾而不愿意打扰她简单的生活。
池禾禾以为,相里会像童话里的灰姑娘一样,经历了重重考验之后,穿着水晶鞋,驾着南瓜车,终于遇到王子,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水晶鞋会从脚跟掉下,还没到十二点,南瓜车就变成了一辆疯狂的货车,就像碾压一颗豆子一样把她碾得支离破碎,四处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