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闲和陆曜看着面前的女人，相顾无言，半晌，还是陆曜先开了口：“你们聊，我先出去了。”说罢又看了一眼陆闲，提醒道，“有话好好儿说。”
陆闲漠然，没有回应。陆曜便叹口气，转身出了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是有人沉不住气了。
“我应当叫你苏婕妤，还是九娘，亦或者……母亲？”陆闲面色冷若冰霜，语气也不善，可是细细听来，却不是敌意，而是怨气。说到“母亲”二字，他的音调还有些微微颤抖。
“唉。”女人悠悠叹了一口气，道，“你若愿意，可以唤我大名皖初九。”
陆闲眼睛红了。他多久没有听过皖初九这个名字？孩提时，他不止一次听司徒维桢提起这个名字。
当年皖初九因着是初九生人，原本要起名金玖，呼应哥哥皖金豹的名字，可皖金豹不允，说是一个姑娘家，起名有金有银难免有些尖锐，于是改名初九。这个名字，伴随着陆闲长大，可是它能伴随的方式，却只是从司徒维桢口中的往事出现。
“你当年没死，为何不认我和婉婉？”陆闲切齿，“至少，你应当跟外公通信，跟舅舅通信，至少让我们知道你没有死！”
皖初九无奈一笑：“孩子，你若知道我当年面对的是怎样的情形，便不会说这话！”
说着，皖初九站了起来，沉声道：“当年我用诈死，打击了贾忠一派，换了宣和帝对父亲的信任和愧疚，也换来了哥哥离开遂国的机会。若非以这样的方式，那道坎儿，司徒家是过不去的。贾忠一心想和武官作对，宣和帝对他过于信任，我唯有用此一计，将那两个人之间的信任分崩离析。”
“我原想诈死回家，或是干脆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我若走了，司徒家就没有人能在皇宫之中里应外合。那时婉婉给了贤妃，我却不知道贤妃是不是可托之人，加上我知道以宣和帝的性子，司徒家早晚会被召回京城，到那时，你和你外公面临的，将是贾派和裴派的狂轰滥炸！”
“于是我没有离开，却也不敢和你们相认。我对贾家做的事情，足够贾家恨我到置我于死地的地步。婉婉过得很好，贤妃是个疼爱女儿的，她真心爱婉婉，让婉婉和我相认，还不如我就这样远远瞧着她。”
“我后来确实想过和你们相认……”皖初九喉头哽咽了一下，她是因为霍青时的劝说，才去仔细想过这件事，可是却……“可我瞧着你，瞧着婉婉，你们的人生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二十年，你们的人生已经走上了自己的正轨，这个时候，我一个‘死’了十几年的母亲突然出现，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接受，会不会恨我，我承受不起。”
事到如今，皖初九才能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她是一个强大的女人。当年爱上宣和帝，说入宫就入宫，就算知道一入宫墙深似海，就算知道帝皇的感情长久不了，她还是毅然决然的入了宫。
后来裴派贾派纷争，牵扯到了司徒家，她立刻在后宫运筹帷幄，明明是一个连探子都没能带进宫门的女眷，却能一步一步掌握前堂的信息，从而远程操控朝堂上的风向，甚至以一己之力，打压贾忠。
贾忠想杀她，裴天煜想利用她，年国舅恨她，贾贵妃视她如死敌……可饶是如此，她从未怕过，每每都是用着自信骄傲的笑容，面对所有风浪，然后所有针对她的利刃，全都在她妩媚而高傲的笑声中，烟消云散。
这样的人，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女，却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胆怯。她太怕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面对自己的儿女不认自己的事情，她宁可将这个秘密埋藏在心里，宁可远远的看着这两个孩子，也不敢去尝试，不敢去迈出第一步。
保护他们只不过是原因之一，真正令皖初九犹豫不前的，是她十几年没能尽到的母亲责任，是她对自己这一双儿女的愧疚之情。
“若不是青时提前猜到陆曜上位会引起内朝动荡，将你的事情告诉了霍青玉，恐怕这一生，你都不会认我们了，对不对？”陆闲的眼睛泛红，仔细看去，能看见他眼眶里盈盈泪光。可是他这样坚强的人，这样坚强了二十年的人，又怎么会让人看出自己的软弱？
皖初九不无心疼，良久还是说：“或许吧。青时劝我和你们相认，我应下后也曾准备过这件事……可是后来，每次我看见你，你都愁眉不展，专注于朝堂上的事情。于是我一退再退，最后……是我不好，若是你们不认我，也是应该的。”
陆闲深呼吸了几口气，坐了下来，盯着她问：“你诈死之后，在后宫蛰伏了几年，是为了暗中观察动向，可后来，你又为何要化身苏婕妤？”
皖初九无奈一笑：“我诈死之后两年，裴派和贾派都陷入了混乱，两派相争，不可开交，我自然坐收渔翁之利，不加干涉。可是两年过去，这两派偃旗息鼓，开始收拾自家，准备重振旗鼓了。加上那一段时间海晏河清，边疆无战事，算一算也知道，宣和帝要动边关了，我怎么能坐的住？于是换了苏婕妤的身份，重新出来搅动官场。”
“怀上蓁蓁是一个意外，我那时候哪有功夫养孩子？是宣和帝将我的避子汤偷偷倒掉，换了保胎药，才生了她出来。我自然是恼的。加上这个时候你要回来，宣和帝也开始拟定召父亲一众回京的旨意。于是我故意犯了点错事，叫他杀不得我，却因为压力而不能容我，把我打入冷宫。”
说到这儿，陆闲才清晰起来，知道了这位和他相距不远，却又十几年没能相认的母亲，在这十几年之中做了什么。还有不少事情，诸如霍青时当年帮助贤妃的嘉禾宫，或者在秋闱狩猎时即使出现护驾，这些看似巧合的事情，原来都是自己这位母亲在背后推波助澜。
说她不尽责，她却在背后守护了他陆闲、陆婉婉和司徒家十几年，说她尽责，可她十几年来从来不和孩子们相认，甚至不敢告诉他们自己还活着。
陆闲头有些疼，坐在座位上皱着眉头，良久突然说了一句：“所以我是像母亲的。”
皖初九愣了一下，旋而笑道：“是啊，幸亏如此，若你像了宣和帝，倒成了麻烦。”话是说笑，两个人也都笑出声来，可是分明都眼含泪水。
陆闲那一句貌似没什么意义的调笑，却是用这样的方法认下了她这个母亲。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原本因着母子相认而凝固的空气，也渐渐松缓了。这一场母子相认，没有说书先生口中的抱头痛哭，没有话本子里描写的感天动地，甚至可以说，这一场母子相认，终归于平淡。
可是只有这两个人知道，在这短短的一炷香之内，他们二人心情的变化是如何跌宕起伏。平静之下，却是波涛汹涌。
只是能够归于平淡，就是已经是他们所奢求的了。
正在这时，方才已经离开的陆曜又走了进来，却是步履匆匆，面色焦急。他张口欲说，又看了一眼皖初九，于是先问了一句：“你们如何了？”
陆闲点头：“好了。”
寥寥两字，却让陆曜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直截了当道：“霍青玉被绑架了。”
“什么！”陆闲站起身来。
“别急，已经找回来了，现在在婉婉那儿。”陆曜摆摆手，可是霍青玉被找到明明是好事，他却仍然愁眉不展，“问题不出在这儿。”
“你慢慢说。”皖初九脸色凝重，知道事情不妙，于是冲陆曜点点头，“如今人安全就好，你先从头说起。”
陆曜点头：“他们似乎一直在追踪苏婕妤的行踪，但是之前藏得太好，他们找不到。青玉将苏婕妤的真实身份告知你我，你我又前往寻宝集将苏婕妤带回的时候，裴家的人也恰好跑去找了。于是苏婕妤被带回皇宫的消息不胫而走，他们也意识到了苏婕妤的真实身份。”
“青玉是青时从小带大的，他们自然联想到了青玉前两天突然跑来找你我的事情。于是笃定青玉知道很多事情，于是就绑架了青玉，想用青玉威胁于你我。”
陆闲道：“裴天煜这老匹夫！已经开始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了吗！”
皖初九也是有些诧异，她原本还挺敬重裴天煜，毕竟从做官做相国来讲，裴天煜真的没得说，绝对是一个忠君爱国的典范。如今典范居然要耍阴招，要谋朝篡位，只能让皖初九唏嘘不已。
“然而，送青玉回来的，是裴生。”陆曜怕陆闲不记得裴生是谁了，于是解释了一句，“裴冬荣身边的小厮，之前见过陆安的。”
陆闲眉头紧锁：“这裴生很得冬荣信任，如今裴天煜虽然稳坐丞相之位，但是裴家的大权早在他失踪昏迷的时候，就转交给裴冬荣了。裴冬荣也做得很好，一时半刻，我觉得裴天煜不会把裴冬荣手中的权力夺回来。”
陆曜点头：“现在问题就在于，这个裴生，到底是裴冬荣的人，还是裴天煜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