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圣手瞧了一眼沾血的帕子，皱起眉头来，又重新给宣和帝把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陛下，您体内的毒还没有完全消解，如今能醒转，是因为之前的药效起了，并不是因为您的身体好转了。”
“温圣手之前不是说，只要朕能醒来，就没有大碍了吗？”宣和帝脸色沉沉，他自打知道了自己体内的毒是贾贵妃下的，心头便有万般火气，可是却无处纾解。
温圣手叹了口气：“与性命无忧，可是对身体的侵蚀是不可逆的。”
“您的意思是，就算朕醒来了，只要体内的毒还没解，那就还有身子日渐衰弱的可能？”宣和帝眉头紧锁，“您实话实说，朕还有多少时日？”
温圣手默默跪下，开口道：“若是能解了毒，两年，若是解不了毒，一年不到。”
屏退温圣手，宣和帝一人在床榻上久坐，连他之前最信任的太监总管，也不召到身边来。自从他苏醒后，得到消息来拜访探望的络绎不绝，其中不乏他的亲信和最喜爱的儿子。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很难相信任何人。
之前太医就说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还以为是人老了，总是年轻时烙下了什么病根儿，没想到原来是被下了毒。如今这么一折腾，最多才能活两年，又与死了有什么两样呢？
宣和帝这么想着，悲戚的眼中寒光闪烁。想来他当年登基上位，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用的手段也不怎么光明。如今风水轮流转，到了他被人谋害的时候了，他又怎么可能会放过那些人？
只是他想不到，一向体贴温柔的贾贵妃，会是率先动手的那一个。他一直以为，会是裴皇后先忍不住。如此看来，他看错了人不说，还亏待了裴皇后这么多年，连累她受辱多年。
多种复杂的情绪在宣和帝心中交错，最终拧成了一股绳，全然化作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贾派的仇恨。两年总好过一年，他必须拿到解药，将毒解开！
可是温圣手说了，这种毒很是罕见，而且药量太大，不能用别的法子，只能找和其匹配的解药。贾贵妃既然能下毒，想必也是有解药的，宣和帝默默抬起头来，眼神阴狠。若不是他现在瘦弱得如一个垂垂危矣的老人，光看他的眼神，还真有他早年的风采。
……
贾贵妃甫一回宫，就听到了宣和帝苏醒的消息，可以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不傻，自然知道下毒这件事瞒无可瞒，而裴皇后明明把她拿捏在手中，还留她一命，甚至卖了一个破绽放她回宫，就是为了让宣和帝本人来亲自算这笔账。
贾贵妃宁愿死在裴皇后手中，至少还能让那女人落得一个毒后的名头，至少还能保住自己的贵妃之位。可是如今，要算账的是宣和帝，她又如何逃得过宣和帝的手掌心？
慌乱之中，贾贵妃终于不再隐瞒，将下毒的事请一股脑地告诉了陆曜，让陆曜帮她想办法。
陆曜目瞪口呆，半晌也没缓过神来。他从小就是天之骄子，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都与贾贵妃是宣和帝最宠爱的妃子有关。后宫这么多女人，唯独贾贵妃能长久的留住宣和帝，比起裴皇后，贾贵妃和宣和帝才更像是夫妻。
这样的家庭环境，才造就了现在的陆曜。而如今，陆曜却亲耳听见自己的母亲告诉自己，她下毒妄想去杀害自己的父亲，只为了让那皇位更顺利地落在自己手中。
陆曜难以接受，连连后退，看贾贵妃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怪物。贾贵妃一愣，她从陆曜的双眼中，看到了惊诧，看到了恐惧，还看到了鄙夷。她作为一位母亲，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自己放在掌心里疼爱大的儿子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你这是什么眼神！”贾贵妃猛然上前两步，抓住了陆曜的衣领，“我是你娘！只有我们母子是一条心！只有我才是真心为你好的！”
“您说什么呢！”陆曜震惊，他万万没想到贾贵妃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贾贵妃在争执中乱了头发，几缕发丝从额前落下，和她疯狂的眼神相得益彰，一点儿没有往日的华贵，反而处处表现出了猖獗。
“你处处维护你那皇帝爹对不对？你听到我说下毒杀他，就觉得我有罪，我才是罪人？你爹他来了兴致便过来问问你，没了兴致就去别的女人那里流连忘返！这么多年，我为他生出了你这么优秀的儿子，可是他几十年如一日仍将凤印交给那个贱人！”
许是陆曜不可置信的目光和连连后退的动作实在是刺痛了贾贵妃的双眼，又许是这些日子以来，在廷尉狱的日子实在算不上舒坦，贾贵妃将这一切全部归咎到了裴皇后和宣和帝头上。这些日子，她的精神一度处于崩溃状态，若不是还惦记着自己这个宝贝儿子，恐怕她支撑不了这么久。
可是现如今，自己的儿子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她内心的慌乱和积压已久的不满一下子汹涌而出，全都成了泼妇一般的嘶吼。
“要不是为了你，要不是为了你，我会这么努力争宠吗？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留在我身边吗？我嫁给他，是为了贾家，顺从他，是为了你，你怎么不明白？他现在因为那些奸人，要将你的太子之位给陆安，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到手的太子位拱手让人？”
“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如果不是生下你，我大可以和德妃，贤妃一样，做个懒散妃子，不用强迫自己殚精竭虑地争宠，不用日日夜夜害怕年老色衰，害怕他宣和帝不把皇位给你！”
陆曜皱着眉头反驳：“不是为了贾家么？外公会允许您这么做？”
“难道不行？”贾贵妃眼中带泪，“他能往这深宫之中塞进一个我，就能塞进别的女人！若不是因为你，我定不会……”
“因为我因为我！都是因为我？”陆曜心痛不已，艰难出声，“既然生了我，让您这么痛苦，当年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我还想问你外祖母！当年为什么生下我！”贾贵妃嘶吼道，她弓着身子，像一只虾米一样，脸上汗水和泪水交融着，“这是我的命，也是你的命！我的命就是生下你，让你坐上皇位，你的命就是登上那个顶端！不要辜负我这么多年的付出！”
陆曜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癫狂的妇人，觉得她离自己很遥远，很陌生，他连一声娘都叫不出，更遑论去听从去服从。他难以置信贾贵妃会说出这样的话，更不敢相信她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为了自己而活。
前十几年，为了父亲，后几十年，为了儿子，那什么时候，她是为了她自己的？
陆曜连连后退，下意识想要和贾贵妃拉开距离。贾贵妃的爆发式的坦诚吓到了他，可更吓到他的，是陡然间明白，生育自己的母亲，自己敬爱的母亲，整个一生都是大写的被逼无奈。她是一个女儿，是一个妻子，是一个母亲，可是她不是她自己，她不是一个人。
而这一切，始作俑者就是父亲，丈夫，和他这个儿子。
陆曜夺门而出，将贾贵妃的哭号全然抛在脑后，他冲出了大门，不知道跑了多久，在一个拐角处停了下来，弓起身子干呕起来。
一个身影停在了他身边，慢条斯理地为他拍着背，也不说话，就看着他一边流泪一边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他吃进去的是他母亲的人生，这是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曜终于颓然地跪在地上，瘫坐了下来。他抬头一看，方才陪在他身边的，正是霍青时。
“我……”
霍青时摇摇头：“不用说。你现在情绪不太稳定，听我说就好。”
于是陆曜不再说话，他的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只能痴楞楞地仰视着霍青时。
霍青时蹲下来直视着他：“陛下已经知道毒是贾贵妃下的了，但是这种毒凶险非常，解药难寻，所以陛下不会对贾贵妃下手，他需要贾贵妃手中的解药。”
陆曜摇摇头。若是如此，贾贵妃就不会那么癫狂，她知道解药在手，可以拿捏住宣和帝，她就不会崩溃至此。方才，她是真的怕了。
“贾贵妃手中有没有解药不要紧，重要的是皇帝以为她手中有没有解药。”霍青时循循善诱道，“你这么聪明，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谎称贾贵妃手中有解药，然后以此当作自己的保命符。陆曜明白，但是若是如此，一来为了保住贾贵妃的命，不可能直接给宣和帝解药，二来贾贵妃手中并不是真的有解药，而宣和帝误以为解药在这里的话，会耽误他寻找真正的解药。
“那父皇……”
霍青时不需要等他说完就明白他的意思：“解药我会帮你找。怎么做，全看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