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玉待在院中看着霍青枫习武发着呆。学堂前些日子就放了假，今儿是除夕，谁也不能出门去，也没什么事可做，便都在这院子里待着。这恐怕是他们记事以来第一个没有霍青时的新年。
今年，霍青时几乎忙的脚不沾地，回霍府的时候少之又少。其实从那时候开始，霍青玉就隐隐觉得今年要有大事发生。
果不其然，宣和帝中毒方才醒转，封锁了皇宫导致霍青时出不来不说，京城家家户户面对春节，却是没有一家敢放爆竹庆贺。纵然今天连日大雪已经停下来，太阳也暖烘烘的，可京城的大街上，还是鲜有人烟。
霍青枫一招手势，练得满头大汗，冲青玉招招手，问她要帕子。却见霍青玉支着下巴愣神，半晌没理他， 只好自己上前，从她手中扯出帕子来。
“怎地了？”霍青枫笑，“魂不守舍的？”
“没事。”霍青玉直起身子，倒了一碗水递给霍青枫，“累了歇歇，好歹是过年，就算是没个过年的气氛，咱也得过年不是？”
霍青枫接过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他知道霍青玉为什么愁：“还在想青黛的事儿？”
被说中了心事，霍青玉也不再隐瞒，实打实的说了出来：“青黛不过比三哥晚生几个月，过几个月过了生辰，也就是十五岁的人了。女儿家十四五岁出嫁的都不在少数，多少女子十六出头孩子都有了。如今亲事已经定下，恐怕等不了多久，她就得嫁去花家。”
“你不是挺不喜欢她的？她走了，你再见不上她，不高兴？”霍青枫笑着开涮她。
霍青时苦笑一声：“好哥哥，别拿我打趣儿了。当年霍夫人在世的时候，想让我和霍青黛其中之一嫁给栾德义，若不是三哥，霍青黛早就许给人家了。如今几年过去，我们早早忘了那茬，却不料三哥刚一不在，父亲就将她许配出去了。”
霍青枫闻言沉默。霍青玉的话他明白，之前仰仗着霍青时，他们几个总归是顺风顺水，还没过过一天不顺心的日子。霍青时因公务出去，他们在府中也都是好吃好喝招呼着，当真跟嫡亲的公子姑娘一样。这样的日子过惯了，他们反而忘了是仰仗谁才得了现在这份滋润。
如今霍青时不过被困宫中，十五解封就能出来，霍豫立却急吼吼地在这个时候为霍青黛定下了亲事。这一来说明了没有霍青时，他们几个什么也不是，二来说明了，霍豫立能抓住这个当口，恐怕是要有什么变动。
以往难道没有霍青时不在的时候？难道不比这一回时间充裕？为什么偏要在这时候？
霍青玉心烦意乱，虽然这些都是捕风捉影，但是还是在她心里扎了根。她如今最担心的，不是霍青黛会不会嫁给花满堂，也不是自己会不会如霍青黛一般，被霍豫立找个机会许配给谁。她最担心的，是霍青时会不会有危险。
正是这时，一声清脆的铃铛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慢条斯理地踏雪声。霍青黛走进小院，屏退了身边的仆从，冲霍青枫和霍青玉点了点头。霍青枫和霍青玉也站起身来，姑且算行了一礼。
霍青玉往霍青黛被长裙遮住的脚踝扫了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光听刚才那声音，就知道她戴着霍青时送的金铃铛。那串金铃铛是当年霍青时平定陇西郡的时候，贾贵妃赏赐下来的，霍青时便送给了霍青黛，霍青黛一戴就是好几年，除了沐浴，什么时候都舍不得摘下来。
“说什么呢？”霍青黛浅笑着，自上回冬宴过后，京城的宴会就都结束了，故而她在霍府的时间也长了不少，时不时的就带些亲手做的糕点来找霍青枫和霍青玉，总也能说上话了。
“说你呢。”霍青枫并不隐瞒，“这门亲事，你怎么看？”
“怎么看，也不归我说。”霍青黛摸了摸脑后的发髻，坐了下来，恬淡道，“八字也合了，亲事也定了，就差找个良辰吉日拜堂了。这时候问我怎么看，我说什么也不重要了。”
“你忘了三哥怎么说的了吗？”霍青枫瞧她，有些焦急，“他最不愿意你们两个嫁给不想嫁的人，你忘了吗？若是你不想嫁，三哥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花满堂和三哥关系很好，若是……”
“若是花满堂能拒绝，这亲事成不了。”霍青玉突然出声道，“这些年，花公子明里暗里帮了我们这么多，对三哥的性子也是最为了解。别人不说，就说霍青黛，去那些个宴会圈子，这么多年能全身而退，不就是靠三殿下和花公子从中周旋？”
霍青玉继续道：“花公子了解三哥的性子，他若针对霍青黛有意思，早就先和三哥商量去了。如今花家和霍家谁不知道三哥正在宫中，消息进不去出不来的？能赶在这个时候定亲，定是不想让三哥搅和。花公子能答应吗？”
可花满堂还是和霍青黛订了亲，这已经是事实了。说明花满堂的话，如今也没有用了。
这完全就是两个家族的对话，长辈与长辈无缝衔接，没有他们这群人什么事儿。
“所以花满堂也不喜欢你。”霍青枫并不知道委婉为何物，直勾勾盯着霍青黛，一针见血，“这门亲事除了能让霍家势力更大以外，对你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霍青黛笑了，仿佛花满堂不喜欢她，或者是自己被霍豫立当成一颗可以送出的棋子，并不让她感到难堪和尴尬：“这已经是最大的好处了。”
霍青玉皱眉瞧她，这是她，一个受了霍青时几年教育和庇护的女孩子说得出的话？他们的三哥费尽千辛万苦，走到今天，一步步让他们成了霍府中和嫡子没有差别的儿女，为的是让他们奉献一生给这个霍家吗？
“别这样瞧我，我知道你怎么想的。”霍青黛抿着嘴笑，“三哥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一句都不曾忘却。”
“只是三哥待我不薄，我不能让他为难。”霍青黛笑容微微收敛，“这件事，是父亲背着三哥做的，已经说明了父亲在忌惮三哥的同时，也开始想办法削弱三哥了。霍家家主的位子，全京城从上到下都想让三哥坐，可是我们的父亲，他不想。”
不得不说，霍青黛没有武功，不如霍青枫，学业未成，不如霍青玉，但是唯独识人知事这一点，霍青枫加一个霍青玉，中间都还差着两三个霍青时。他们都不得不承认，霍青黛看人准，分析狠，说的话也都是实话。
如今听了霍青黛一席话，这两个人才如梦初醒。霍青时再怎么厉害，再怎么威风，上面到底还有一个霍豫立。就算霍豫立现在能忌惮霍青时到趁她不在才敢给霍青黛订下婚约，可也说明了他并不畏惧霍青时秋后算账。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了，只剩下满庭院的阳光，和院外沙沙的扫雪声。
“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霍青玉有些咬牙切齿，“三哥不会相信你们两个情投意合的。他了解花公子。”
霍青黛玩着手指，笑了：“是啊，他了解花公子，可他还没有那么了解我。若我说，我想嫁给花满堂呢？”
“你？”霍青枫诧异，“你是认真的吗？花满堂很可能，不，应该说是一定的，不喜欢你。加上他多半是被逼的，估计以后也十有八九不会喜欢你。你愿意嫁给一个不喜欢你的，跟他过一辈子？青黛，你想清楚，你才十几岁。”
“嗯。”霍青黛摸了摸鼻子，“我不喜欢他，他不喜欢我，倒也能相敬如宾，不好吗？他纳小妾也好，抬通房也罢，我都不管，他还能说我什么？就算看我不顺眼，也会因着三哥的面子，不与我计较吧？”
“那你的一生……”
“我的一生就毁了？”霍青黛笑出声来，“青枫，你忘了三哥怎么说的了？女儿家，不能总是把嫁人生子当成人生的第一要务，总是要有些别的梦想，别的盘算的。我对嫁人生子没什么执念，也没什么期盼，嫁谁不嫁谁，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差别。”
“若是我嫁给花满堂，当成一颗棋子进入花家，我倒能让霍豫立瞧瞧，这花家的势力，到底能拉拢到谁那边儿。”霍青黛声音突然沉了下来，似是发了狠。
霍青黛是这些人之中最有眼力见，最注重礼数的，只要礼数周全，大多数人都不会对她有什么为难之处，这是她的交际之道。故而这一回，是她活了十几年来，头一次直呼霍豫立大名。
从这儿，霍青玉和霍青枫，才堪堪听出了霍青黛话语中的一丝怨怼，难免松了一口气。若是霍青黛当真如方才那样，波澜不惊，他们反倒要觉得这孩子是不是憋傻了。
只是这刚放下一口气，又难免提起来一口气，霍青黛的本事，他们两个虽然不能全知，但也能摸来一二，如今她这般言语，难不成是想？
“三哥不会愿意的。”霍青玉笃定道，“三哥最恨那些出卖别人来求自己富贵荣华的人，他不可能同意。”
“没错。”霍青枫附议。
“那就不让他知道便是了。”霍青黛道，“总归已经没有回寰的余地，不如顺水推舟。婚姻对于别的女人来说或许是大事，可对于我来说，也不过是今儿吃粥还是吃饭一般的小事罢了，没必要为此让三哥和父亲闹起来。”
霍青黛有些话没说。眼下霍豫立这般作为，一半儿是像她方才所说那样，对霍青时有顾忌的同时，还准备针对她，而另一半她藏着没说，是因为她觉得，霍豫立选在这个当口，就是为了霍青时来找他的麻烦。
若是自己说不想嫁，霍青时一定会去闹，不惜任何代价撤销这个婚约，她相信霍青时一定会这样。可若是这就是霍豫立想要的呢？
若是霍豫立已经不容霍青时到了这个地步，准备寻一个由头，将她除之而后快呢？
她决不能给霍豫立这个机会。
“你认真的？”霍青玉再次问，“你全都想好了？”
“全想好了。”霍青黛轻描淡写道，“若是三哥回来，我就说我仰慕花公子已久，不求别的，只求能天天看着他就好。饶是三哥恨铁不成钢，想来也不会为难我。”
“你倒是了解三哥。”霍青枫喃喃。
三人一时又是无话，静静看着院中的雪慢慢融化。今天的太阳确实暖和，他们在外面坐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觉得冷。有时候一阵寒风吹来，他们还是要稍稍缩一下，可是没有一个人想回房。
回房太闷。院子里也闷，却比房中好一点。就算三个人坐在一起话也不说，都比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强。
霍青玉想霍青时，霍青枫也想，霍青黛也想。三个人虽然都想的是霍青时，但想的事情却是不尽相同。谁也没说自己想什么，谁也没问别人想什么，都只是静静坐在这儿，对着雪景发呆愣神。
“你们知道李歌尔吗？”霍青黛突然问。
霍青玉摇了摇头，霍青枫也说不知道。也难怪，这两个人一个天天泡在学堂，一个天天待在武场，怎么可能认得李歌尔。
“李朴的妹妹。”霍青黛道，“李朴你们还记得吧？他现在当上东南某个县城的师爷了，混得还不错。”
“你想说什么？”
“前些年，李朴想把李歌尔嫁给一个县令。那个县令家中娇妾足有五十，外院更是数不胜数，可谓是……羡煞旁人。”霍青黛笑出声来，“而且是个老头子。”
霍青枫和霍青玉都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看着霍青黛，听她继续说。
“李朴当时没有实权，只是虚职，他是想用妹妹换一个前途。”霍青黛道，“李歌尔拼了一个死，拒绝了。当时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李歌尔的名声险些就毁于一旦了。”
“后来我拿这事儿搁在自己身上想了想。”霍青黛神色淡淡，“若是三哥需要用我嫁给一个老头子来换一个前途，我换不换？”
“换。”她声音不大，也很温和，但却直直戳进了霍青玉和霍青枫心里头，“别说三哥想，就是三哥不想，只要能帮到他，我也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