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这是高考恢复的第二年,为了响应国家,连张华平这般小的娃娃都要送去学前班读书了。
说这是个学前班,那都是美化,不过就是小北村河套上边一个废弃的矿石场,离着老张家足有两里路。
在里边有一个小土坯房,就作为教学工作开展的地方。
那土坯房里黑乎乎的,连盏油灯都没有,地上还吊着那旧矿渣渣,大伙一整个进去,霾气熏天的,整的人直呛的肺都要咳出来。
脸巴前的吊着一块小黑板,连讲桌都没有,张家李家凑上的几个木凳子有的连腿儿都瘸了,往上一坐,蛄蛹蛄蛹的兹着声,但倒也不影响也是能排排整齐的坐着。
就这地界,还是这帮子大人在小北村队长张凤东的带领下,紧赶慢赶整出来的,为了应付检查,连忙抢了位教师的师傅,抱着自己家适龄的娃娃过来听课。
连着屋里的霾气都没来得及放。
张华平到了这块,倒也不嫌弃地方脏,眯眯眼还溜溜的打转,瞧着是哪都新鲜,锒铛着小腿,在椅子边前打着晃悠。
前边教书的先生低眉耷眼的,讲话的声音都倍儿小,和蚊子声似的。
可张华平觉得新鲜还是真正听着,听那些不知道啥意思的之乎者也,也含糊不清的跟着读。
也是快乐。
两个自己邦的高高的小麻花辫子,在头上支棱着,和班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你看,前面那个小胖丫!”
这后边清脆的小娃娃声溢在张华平耳朵边,她还欣喜,这是头一回有人关注,毕竟排行老五,上不上下不下的。
最被重视的日子,还是刚出生,在母亲和大姐手里轮番着被抱的时候。
“真胖啊,我们去逗逗她。”
“你叫什么,小胖丫?”
张华平抬起一副小眯眯眼,看着脸巴前这两个看着和她同样大小的男娃娃,张华平脸上发烫,她家里虽说有着许多的姐妹,可小男生却还真是没见过几个的
“我…我叫张华平。”
那小子瞅着她孬,就捏起她脸上那团子肉来,小孩子不懂收着力,瞬的就把张华平捏哭了。
见着她脸上流下两股子泪来,那男生闹的更欢了,干脆张罗着把全班的男生都叫过来。
“你们看这胖丫,她哭了。”
“这脸上的肉比我家老母猪还多,哈哈哈”
一个个的都过来逗她捏她玩,可这话落在一个小丫头片子的心里,就变了味。
那可不是看着她可爱,给她些许的怜爱,那是赤裸裸的侮辱,别的听不出,可这老母猪是骂人的话,她还是能明白的。
眼见着她是哭得更凶了,那教书先生从外边进了屋,她张手想去够,可被团团围住,也突不破这肉墙,那教书先生就和没看见似的,继续讲他的之乎者也,还是那样的蚊子叫,都没盖的过张华平的哭。
这小孩子,原本就是世上最纯粹的生物,最纯粹的善,也最纯粹的恶。
张华平这一路上都抹着鼻子,那时候也没有心相印,只得蹭到衣服上了,反正这轮了五次的“新”衣服,一早就盘出了包浆,也不缺她这一回的鼻涕。
“妈,”
听着小奶声,委屈巴巴的,曹淑芬才回过头来,瞧这张华平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放下手里烧着火炕的柴火,扶着她进了屋,
“怎么回事,老五,这衣服咋还湿半边呢?”
曹淑芬抹着张华平哭膻的小肉脸,往下一滑,才感着右半边的湿。
“我,我掉河套里了,衣,衣服就湿了。”
“咋那么不小心呢,赶紧脱了吧,别叫再冻着了。”
曹淑芬顶着半大的肚子,给她一个个的解着扣,褪去了小孩上身半湿的衣服。
“那河套里可脏啊,咋还跑哪里玩去了,”
她也是关切,手拿着抹布擦着老五的小身子板上的泥,还拣出两片粘在身上的小叶子,又掸掸她快干的头发。
“我们班里男生,笑话我,胖,这放学回家的路上,就把我推到河套里了。”
张华平可是委屈大了,原本想着上了学,就能像大(爹)说的那样,有好多好吃的,还有好多好朋友,和她一起玩。
家里的大姐二姐玩在一起,三姐四姐玩在一起,就她零星的一个。
她这哇哇一哭可不要紧,勾的屋里的老六和老七一齐跟着,就像是地狱合奏曲似的,吵得曹淑芬头都大了,也就没再有心情听她讲故事了。
“老五啊,你快点穿上个褂子,赶紧把你大姐从田上叫回来,和你大(爹)说这孩子哄不过来了,让你大姐帮忙,快去啊!”
曹淑芬拍打着老五的身子板,看着她摸了把泪跑出去,转身扔了抹布到炕上,手上的湿也蹭在衣服上,快步跑到老七旁边,一把抱起张家头一个男娃娃,又匀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躺炕上的老六
“乖,乖啊,都别哭了啊,乖”
曹淑芬哄着娃想起老五的事心里也奇怪,自家不富裕,一年轮到头才杀一只鸡,煮几个鸡蛋,那大家伙平时都是吃糙米饭和绿叶菜的,咋还能把孩子们吃的个顶个的胖。
不过她没时间去管老五,手上边的老七,才是正苗,得赶紧哄好了才行,可别叫得了哭症。
好不容易,瞧这天也昏了,老张头也回到家里边,围着炕上驱了好久的寒气,才抱起熟睡的老七来。
“振兴啊,快让大(爹)亲亲,我的小宝贝哦。”
这一家娘几个都回来了,老三老四疯的满脸满身的土,随便掸掸就上了炕,老张头看着,一阵训斥,
“你们别把那衣服造成那样,造的满身土,叫你五妹六妹咋穿啊,能不能学学你大姐二姐,干净的,你瞅你们俩一天天的,真是败家!淑芬啊,饭整好了没啊,咋这么磨叽呢!”
他这一嗓子可不要紧,把这好不容易哄睡着的老六和老七,一齐的吵醒,又爆发出哭声来,他倒是皱了皱眉头,一脸的嫌弃。
老大赶紧从他手里把孩子接过来哄着,老二则去管六妹。
老张头倒像是个闲云野鹤似的,搁着半大点的小地方漫着步,去灶台上催了又催。
“吃饭了,来来来,都上炕,老大,你快去厨房拿两个碗来,把那菜都盛出来,老三你去替你姐抱抱你弟弟去。”
曹淑芬摆好了桌,支在炕头上,分装出六个碗,盛了小半碗饭,独独那给老张头的,是满满一大碗。
“上炕了,老五,别扣你那耳朵了。”
张华平正扣着耳朵被他动的一下子使大劲了,耳朵更是扣狠了,吃痛的揉了揉,觉着没啥大事,晃晃脑袋也赶忙爬上桌,拿着她那碗饭狼吞虎咽起来。
果然,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这一天的不愉快,这一会都咽到肚子里,也拨开云雾见青天,嘟这个小肉脸笑的眼睛都咪咪缝。
时日就一天天过,张华平一上学就丧眉耷眼,想着各种方法逃着不去,引来了她爹一顿顿的扫把板子,哭丧这个小脸,也得硬着头皮去了,反正到哪都捱欺负,倒不如上学,至少不会和他大(爹)似的真的打。
“小胖丫,你今天还扎辫子了,哈哈哈,你那张脸怎么那么大啊,哈哈哈哈,”
那男孩又开始拨弄起她的头发了,她也不好反抗,只低这个脑袋。
“哎呀”
那男生捂住脑袋吃了痛,张华平才敢抬起头来,看着后边闪出的小男生,就像是闪着圣光一般。
那小孩和个小大人似的,冷声
“没别的事做了?天天欺负一个小姑娘?”
那些人倒也不自讨没趣,挨个回到自己的座位,那男生也没多话,跟着回去继续听先生的课了。
可这份恩情,张华平可是记挂在了心里,等着放了学,拉着那男生去到草垛上坐着,
“谢谢你啊,帮了我。”
那男生到没多言,可是傲娇,却装作冷静模样,扭过头瞅她,奶声奶气
“你是不是傻,那老些个人欺负你,都不知道躲一躲,就搁那杵着,也不动弹?”
张华平倒是蒙了,翻着小白眼,你倒是没被欺负不知道,自己躲哪里躲的开嘛。
这耳朵又痒起来,赶忙伸手挠挠,可像是怎么都够不着那地方似的,一直痒着。
这上天怎么这么不会捏人,既然生了这么小的耳朵洞,那就该有个这么小的拇指头啊,不然,这怎么挠的着?
那男生见她没再说话,就一个劲的挠耳朵,感觉下了好大的面子,
“喂,你是不想听吗,干嘛一直挠耳朵也不回答。”
“没有,没有,就,就是耳朵里痒,又够不着,就没来得及理你。”
张华平停下手,悻悻的看着他,挤出来一个微笑,可把那男生逗笑了。
“你怎么这么好玩,你看看你,笑起来眼睛都没了,就一条缝。”
好嘛,又是一个来嘲笑自己长相的,张华平自觉没趣,从草垛上滑下来,小腿大步的往前迈。
“别走啊,开玩笑的,”
那男孩也追上来,挠挠头,心里也纳闷,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呢,自己娘也没教过怎么和小姑娘打交道,自己家又都是一堆臭小子。
他快跑了两步,揪住了她的小胖手,像莲藕似的,一节一节。
“我叫黄千帆,这名不好听,你就叫我阿黄就行。”
“阿黄?”
张华平一个噗嗤笑出来,
“这不是狗名吗,我老姨家那条大黄狗就叫这名。”
黄千帆涨红脸,
“才不呢!阿黄不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