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是农村最常见的一种动物,并且是最不受人待见的。它们嘴尖、牙利、耳竖,毛色灰黄,眼光狡黠,体貌猥琐,是公认的“四害”之一。在我们村子里当嫌弃一个人的时候通常会说,这孬孙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咧货”!
说起老鼠,就很有必要提一下一九七六年的那次唐山地震。千里之外的唐山大地震就像是在我们平静的院子里狠狠砸了一夯似的,之后,有人发现竟把十字街上的高崮堆震裂了手指宽的一道缝!不过,震后最引人注意的就是老鼠了,街头巷尾,家里家外,到处游荡着它们的身影儿,甚至大白天的也会成群结伙招摇过市,四里八乡都说是唐山大地震把老鼠们都惊起来了,也有人甚至说唐山那里的老鼠搬家到了这里了!
当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远方的老鼠们推车担担儿,大老鼠背着小老鼠,一路上母老鼠还不断产下小老鼠,老鼠大军一路风尘、浩浩荡荡而来的景象……
不过,这一年老鼠的确成了气候,以往它们只是偷吃我们本不富裕的粮食,咬烂衣裤,伸着丑陋的上长下短的嘴在我们的桌椅板凳上咯吱咯吱地磨牙,有时候还会在存放的棉鞋里做窝。如今可是不同了,它们围攻下蛋的母鸡,追杀弱小的鹅鸭。它们要闹事、要造反了!
春妮儿家院子南墙边儿,大白鹅伸着长长的脖颈,胸脯匍匐着与一只头尾尺把长的灰老鼠正搏斗着,两只小白鹅躲在妈妈的后面,惊叫着,眼睛里显露出惶恐的神色。大白鹅的脖子如同弹簧一样灵巧而有力,它用扁长的大嘴不断地啄击着来对付灰老鼠的攻击。灰老鼠狡猾而凶狠,它瞪着鼠目呲牙咧嘴,匍匐,昂首,探爪,变换着角度发起进攻,在它的身后聚着五只大小不一的家伙,它们时而窃窃私语,好像对担任主攻的灰老鼠发表着评论或不满,时而又蠢蠢欲动,瞅准时机想要加入战团。
夕阳如血,透过枝叶洒在院墙、屋脊、窗棂上,洒在猪圈、鸡窝上,大地上的一切变得忽明忽暗,鼠、鹅之战也在发生着变化。大白鹅鸣厉声高叫着拼尽全力在抵挡灰老鼠的进攻,它身后的小白鹅们也开始学着妈妈的样子来防御,却是不能对“敌人”形成威胁。鹅家族正在步步后退,大白鹅全力防守着。灰老鼠张牙舞爪似是狞笑着在积极进攻,企图突破防线。大白鹅的叫声被春妮儿奶奶在堂屋里听到了,老太太以为大白鹅又发现了蝼蛄、蚯蚓、蚂蚱之类的吃食儿,就照样缝补着商三爷的一条夹裤子,没有去理会。
春妮儿像一股风似地进了院子,直奔西屋的水缸,舀起一瓢水来咕嘟咕嘟喝下,心里凉丝丝的痛快极了。
忽然,她听到了大白鹅仓促的叫声,便扔下水瓢去看大白鹅。这只大白鹅和两只小鹅还是前些日子姥爷送来的,春妮儿和伙伴们喜欢极了,一有空闲就来和大白鹅玩儿。
这时,迫不及待的老鼠们已经发起了集体进攻,大白鹅抵挡不住节节败退,已经退到了西屋前头;小白鹅们也被迫加入了战团,它们在妈妈的身后有些胆怯地伸着粉红的扁嘴,学着妈妈的样子抵抗着老鼠们的进攻;小白鹅们的叫声也变得高亢了,高亢的声音中又透着慌恐,它们好像是新入伍的战士,显得既激动又紧张!
看到眼前的一幕,春妮儿的心咯噔一下子,都要提到嗓子眼了,不由得脚步戛然而止。春妮儿想喊奶奶、喊娘,却没有喊出来。春妮儿的出现使得老鼠们的进攻停了下来,首领大灰耗子蹲在后腿上,抬起两只短小的毛茸茸的前爪,打量着前面的人,确切地说是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小人儿”。此时,它灰白的鼠目不仅流露出了一丝轻蔑而试探的眼神,后面的大耗子小耗子们与首领交流着眼神和动作……
大白鹅退到了春妮儿跟前,“哦、哦”的向主人诉说着,小白鹅们也躲在了主人和妈妈的身后,从缝隙中伸出头来观望着。
大灰耗子前爪着地,试探地伸出左前爪,它希望面前的小辫子不要干预它们两家的事儿。
大白鹅机警地俯下身子,伸出大扁嘴严阵以待。
春妮儿早瞥见倚在屋前的铁锹,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铁锹拍向前面的大灰耗子,“吱”的一声惨叫,大灰耗子被铁锹拍中鼠头,口鼻流血,眼珠泛白,有力的后腿蹬着土地挠出了几道抓痕,长大的尾巴扫着地上的浮土和草,一命呜呼了!它终于为自己的自大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它身后的那些家伙们见势不妙,早已四散鼠窜了……
商八亩家养着一只芦花鸡,它红红的冠子,颈子上火红的羽毛中间又长着一圈蓝色的羽毛。它尾羽湛蓝,翅羽丰满,嘴喙如钩,鸡腿健壮,跑起来抖羽奓翅,耀武扬威,像个“大将军”!“大将军”有一次和老鼠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只见它振翅鼓羽,铁脚飞舞,脚蹬,嘴欿,翅打,一场鏖战下来欿瞎了老鼠的一只眼睛,老鼠惨叫着逃跑,却因慌不择路掉进了墙边的粪坑里,粪坑直上直下,粪水很深,老鼠折腾了一气儿爬不上来就被淹死作了肥料。
在我们巷子里,引起人们对鼠患真正重视的原因是二结巴子被老鼠啃了鼻子,人的安全遭遇了危机!
这天早上,天刚麻麻亮,天上的月亮娇羞地和几个星星招着手儿,麻雀不安分地在屋檐下飞来飞去,小磕巴他爹商支前蹲在院子里哧溜哧溜喝着一碗黄面糊涂,他娘赵正花还在骚气叭烘的被窝子里打着响亮的呼噜,堂屋西间里突然传出来了一声惨叫,“啊…娘啊……”商支前吸到嗓子眼的面糊涂被这一声尖叫惊得咯噔咽了进去,他顿感嗓子眼发胀,眼珠子发酸,手里的大花瓷碗差点撂倒地上。西间里的这一声叫喊也惊醒了赵正花的美梦,她一个激灵直坐起来,鸡窝一样的脑袋里瞬间直冒白光。
“咋啦……”商支前几乎和老婆同时叫道。
小磕巴商学志,跟弟弟二结巴商学艺睡在堂屋西间的草铺上;草铺依着西墙,南北朝向,很是宽敞;靠西间北山墙处有两个草席子围起来的粮食囤子。惨叫声是二结巴发出的,疼痛使他从香甜的晨梦中惊醒,当他睁开糊着满眼眵目糊的眼睛时,见到的是一对贼光闪闪的小眼睛,一个毛茸茸的“尖嘴儿”正趴在他的鼻子上,他不由得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之后便吓得似乎晕了过去。“尖嘴儿”的家伙也被眼前这一声尖叫吓得身子一抖快速地向后退去,但是却没有逃跑,而是躬起身子瞪着一对贼光闪烁的小眼睛注视着二结巴子。
小磕巴迷迷瞪瞪被这一声哀嚎惊起。叫道:“喊啥。”
屋子里没有回音儿。
他透过窗棂的一丝薄光,看到了草铺上的老鼠。这家伙好像看到了眼前对手的弱小,并不打算逃跑,正做着一些试探性的动作,以伺机再次进攻。看到这一情景,小磕巴感觉到自己的心咚地一下子差点从肚子里蹦出来,不知啥时候他已经把枕头抓在了手里,呼地一下子向老鼠打去。
“日您娘老鼠。”
那个贪婪的家伙见势不妙,灵巧地跳下草铺不见了。在老鼠跳下草铺的一刹那,小磕巴借着窗户透过来的亮光看到了这是一只秃尾巴老鼠。
商支前跟老婆在西间屋的门口弄了个碰头儿,商支前没有老婆劲大,只好一侧身儿让老婆先进去。
一进西间二人齐声叫道:“咋啦,叫啥啦……”
二结巴这时哭出声来了:“娘,老鼠咬我。”
“咬那儿啦。”
“鼻子。”
“操你娘,死老鼠,敢咬人,反天啦……”两口子怒气冲天。
一家人在家里跟老鼠展开了较量……
二结巴并不结巴,他只是爱学他哥说话的腔调,所以时间久了也变得说话不连理起来。秃尾巴老鼠啃掉了二结巴雀斑鼻子上黄豆粒大小的一块儿,看上去像是一个大号的麻子,所以后来人们又管他叫商二麻子。
“铛啷…铛啷…”巷子口的老榆树上,钟声响个不停。
快嘴儿边敲边喊:“下地啦……”
商支前冲出院门对着巷子口的快嘴喊道:“快嘴儿,今天俺家不下地了,你给满仓说一声。”
快嘴:“为啥?”
商支前:“俺小儿给狗日的老鼠咬啦,俺在家弄老鼠哩。”
快嘴嘟囔着:“龟孙老鼠有啥弄哩……”
商支前一家子翻箱倒柜,拆铺挪缸,在屋里院里来了个大扫荡,真就在柜子的破棉衣里搜出了一窝儿不停蠕动的粉色肉球——没睁眼的老鼠崽子。
小磕巴见了心里膈应,不敢抓,他娘赵正花一把拎起破棉袄把一窝儿老鼠崽儿扔进了粪坑。
屋子里的老鼠洞用水灌,院里的鼠洞用烟熏。
狡兔有三窟,老鼠也不是只有一个洞,这儿进,那儿出,是个连体工程。细心观察,经常有老鼠出入的洞口光滑并有新鲜土气。
小磕巴在草铺边儿墙角的洞口上扣了鼠笼子,并派弟弟看守,他发誓要活捉秃尾巴老鼠!小磕巴自己忙着往院里的鼠洞上放柴火,院子里一霎时浓烟滚滚,噼啪作响。赵正花两口子在向屋里别的鼠洞子里灌水,咕嘟咕嘟几桶水下去,老鼠的地下王国被湮灭了。
一只浑身湿透的老鼠喘着气儿爬出来啦,只见它,鼠须颤抖,鼠目无光。这是一只半大老鼠,赵正花挥起套在手掌上的棉鞋向它拍去,老鼠行动迟缓被拍了个正着,赵正花随即又补上一脚把它踩得口鼻淌血死了个利落,商支前拎起它的尾巴将它扔进了粪坑。
“爹,娘,赶紧过来,有个大老鼠出来啦!”二结巴急促地叫道。
两口子听了奔向西间屋里。
就在赵正花两口子离开后,一只老鼠钻出洞子悄悄溜出了屋门,沿着墙根逃跑了。
西间屋里,秃尾巴无奈地钻出洞穴,没了威风,毫无选择地钻进了为它预备下的牢笼。它在铁笼子里转来转去试图脱身,尖嘴从空隙里透出来,细小的爪子紧抓着铁笼子的筋儿。二结巴用脚踩在笼子顶上生怕老鼠弄翻笼子逃跑。商支前用戴着布手套的手把笼子平移过来,插上鼠笼的挡板。一身泥水的“秃尾巴”扬起尖嘴看着它面前的一胖一瘦一小三个人,那个鼻子上生着雀斑的小人儿不正是早上被自己啃了的吗?
小磕巴在院子里听到弟弟的叫声也冲进来,他看看笼子里的老鼠说:“爹,娘,早上就是这家伙咬的俺兄弟……”他愤恨地指着老鼠骂道:“妈的,你被逮捕了,看老子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院子里的老鼠洞口上堆积着厚厚的灰烬,灰烬里明灭不定,热气灼人,洞里的老鼠是没法子从这里冲出来的。也许,有的被烟气熏死在洞子里了,也有可能从其它洞口逃跑了的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