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顾悢便到许有应院子门口候着了,看他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委实不像一个大山君该有的气派。
出门送行的吴老婆子看到守在门口的俊俏后生,知道他也必然是来送行的,颇有些高兴。还没等她开口,那年轻后生已经向她作揖问好。
老婆子没读过书,自家孩子倒是个读书人,只是孩子少时顽劣,长大后又早早离去,几十年不得相见,哪曾像这后生一般恭敬过。几十年来,见过最多的,不管是头戴方巾的读书人,还是大字不识的乡野村夫,都是一般嚣张的嘴脸,有几个像这俊俏后生,对她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婆子还这么客气。
活了几十年,到死之前,才算是遇到两个读书人。
吴老婆子心里高兴,与对门姐弟二人的离愁别绪便淡了许多。只是等对面院门一开,老婆子还是忍不住叹气起来。
十二岁的少年,便要就此启程。天涯路远,也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归期。
从城东到城门口还是有些路程,只是再远总还是有个尽头。吴老婆子拉着那可人的白衣姑娘苏最说了许多话,又给少年许有应准备了一个大包裹,也不知道装的什么宝贝。唠叨了一路,等出了城门往南去的三人再也看不到影子,老婆子才蹒跚着步子回去守着她那一屋子清冷。
出了城门,顾悢本来要施展神通将许有应送至西岳边界,只是苏最不让,他也就没去自找难受。反正早一分晚一刻影响不大,不如就由着苏最送少年一程,还能做个顺水人情,免得以后这位姑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不给他好脸色。
少年自己的东西并不多。清泉镇被付之一炬,他的东西也就成了一堆火灰。现在背着个书箱,装的全是吴老婆子送的东西。
顾悢跟着走了约莫二里路,终于开口问道:“可想好了往哪里去?”
少年没回话,良久才摇了摇头。
顾悢像是知晓少年的答案一般,便从腰间的斥鷃袋里取出一个物件,“那我姑且给你个方向,愿不愿去都随你。”
将手里的物件递到许有应面前,顾悢问道:“你可还记得那位与你爹下棋的王先生?那夜便是他救了你。”
许有应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盒子,问道:“‘王先生’也死了?”
“这是他的遗物,你如果想报答他,不如借此远行将他送回故里入土为安。”
少年接过包裹,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盒子,盒子里便是那位不久前还摸着他的头喊他“小有应”的王先生。
“有很多事我不能跟你说,如果你以后有机会知道,不管知道多少,希望你至少要记得王戍对你的恩情。”
许有应点点头,这几次见面他对这位山君大人的印象改善了不少。放下书箱,他将那个盒子小心放好。
“还有一样东西也是他的遗物,我也一并给你。不过先与你说明,你要是接了,往南去的路可能就没那好走了,能不能走到那位先生的故里都不好说。如果你不接,我便帮着保管。要不要接,你要想好。”
顾悢再取出一物,正是王戍曾今的金府镇府之物,长剑“冬雪”。王戍一洞五府除了金府的镇府物之外,其余五件都随着他的身死道消而被损毁,那件刻有“独木成林”的镇府物,更是在王戍身死之前便被赵琤一拳砸成了粉末,只剩这把被赵琤以武夫手段强行剥离的长剑得以几乎完好的保存。如今王戍身死,长剑“冬雪”也就成了无主之物。
“冬雪”剑长三尺六寸,重不过三斤六两,剑身雪白。若是有人御剑而去,长剑恰如冬日落雪。
少年接过长剑,开口道:“总不能让它受了委屈。”
他自己不过比长剑高一些而已,想要将“冬雪”悬于腰间,着实有些为难他。无奈之下,只好将吴老婆子那些零零碎碎放进书箱,将包裹物件的那块布将长剑勉强裹了起来,然后背在书箱与后背之间。
顾悢没计较少年的不敬,转身回了雁栖山,总要留些时间给这对主仆。
在昨夜许有应喊出那个名字之前,他确实有很多话想问苏最,只是在二人在门前坐了一夜,便都不想说什么了。有些事情该知道早晚会知道的,现在问了,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好在他也不必为苏最的安危担心。
既然那位山君大人要苏最回去守那座山头,至少苏最安危不必他去多虑。顾悢趁苏最不注意与他保证过,在他与苏最重逢之前,他会护住苏最安全。
少了一位剑甲境的护从,也好也不好。此去千里山河,便只能许有应一人独行了,道路坎坷,若是遇到打家劫舍的,没有踏上修道之路的苏最陪同,他怕是只有跑的份,怕就怕他跑都跑不及。
不过少了苏最的跟随,自然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求财的山间野修觊觎她那身蛇皮,来自某些地方的横祸也就少了许多。只是他现在手里有一把法宝,虽然顾悢给它施了禁制,让“冬雪”不会泄露灵气,但行走江湖,最怕的事就是万一,最怕的人就是有心人。
得失得失,总有圆缺报应。
不到来时,谁知道是非好歹。
许有应看了眼落后半步走在自己身侧的白衣女子,有些话想说,却还是说不出口。
毕竟少年,总是不擅对付女子的,何况还是一位压上身家性命倒贴的俊俏姑娘。不过就算他再不开窍,他也知道这位心甘情愿被他赐名的女子,对他是有些不可言说的感情的。
昨日方才结缘,今天就要各自天涯了。
此去六十载,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会凉州来。
两人一路无言,默默走了一个时辰。在许有应不得不停下歇脚的时候,西岳山君顾悢便出现在两人不远处。
苏最看了眼顾悢,将手里的包裹打开,取出一件儒衫来。她没说这件衣服来自何处,只叫公子一直穿着。许有应点头接过了。
没等苏最垂泪,顾悢长袖一挥,已经将许有应送至千里之外。
西岳与中岳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州城名叫漉州。城内有南北长街与东西长街两条主街,南北长街恰好在中岳与西岳的分界线上,使得漉州东城在中岳境内,西城在西岳境内。顾悢没进城,而是将许有应送到了漉州西边五里外的官道上。
顾悢告辞离去,许有应独自进城。
恰好是晌午时分,背着一书箱东西的少年正要找家客栈歇脚,一个身穿儒衫,头戴黄冠的童子手里拿着一支糖葫芦在漉州南北长街上撒野飞奔,直直撞在了许有应身上。
那闯了祸的儒衫童子翻身起来,也不与倒在一旁的许有应道歉,朝着身后望了一眼,一口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囫囵吞下肚,再次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飞奔起来。
待少年许有应反应过来,那童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板在街上拼命追赶着,却死活追赶不上。
随意找了家客栈,许有应将书箱长剑放在一旁,安慰起肚子里的馋虫来。
正吃着饭,那多半是偷了人家糖葫芦的儒衫童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一屁股坐在桌子上。
“呀呀呀,这可是好东西啊,想那夜这飞剑的主人那真真是天上神人下凡,一把飞剑眨眼间便出剑百次千次,砍得那个自称武神的家伙满地乱窜。好剑,着实好剑,就凭这一战,天下十仙剑这把‘冬雪’就该占据一席才是。”
童子不请自来,不问自取,随手将长剑“冬雪”取出,拔剑出鞘,像是在瞻仰一把仙剑一样仔细端详着剑身。
许有应慌忙起身夺剑,儒衫童子却已经将长剑包好,重新放在一旁。趁着许有应检查之际,一口把他还没吃完的半碗馄饨刨进自己嘴里。
“啧啧啧,滋味还是不如梨花岛上那个婆娘做的来得好。不过你要是请我吃一碗,本大爷倒是不介意帮你们在其他六洲宣传宣传。”
童子已经跑到柜台边,坐在柜台上与客栈掌柜的唠起嗑来了。被掌柜的赶下来后,儒衫童子又拐到许有应桌子边上,“要不你再请我吃一碗,我也不白吃你的,你请我吃一碗我帮你去给那个自以为心怀天下的家伙来上一拳,两碗两拳,三碗三拳,如何?这买卖可真是不要太良心了。”
许有应没有理他,但还是给他要了一碗馄饨。
“得嘞,我这就去大楚京都,要是小爷被打死了,你可得念我的好。”说着便故意挽起袖子,像是真要出门打架。
许有应也不拦他,坐在凳子上看着他的表演。
儒衫童子讪讪一笑,“改天,改天,我今天出门看了黄历,不宜打架,不宜打架。咋们读书人,能动口绝不动手的,粗鲁。”
等童子老实坐下来刨完那碗馄饨,许有应这才开口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知道清泉镇为什么会被莫名屠村?”儒衫童子抹了把嘴,“而你又为什么能活下来?”
许有应心里一惊,“想”字就在嘴边,但最后他死死盯着眼前的童子,还是摇了摇头。
儒衫童子扯了扯嘴角,凑到许有应身边捂着许有应的耳朵说:“那我告诉你为什么那条小白蛇要与你结契?”
许有应还是摇摇头,盯着身边自来熟的童子,像是只想知道他是谁,他要干什么。
儒衫童子倒是先不干了,爬到桌子上打起滚来,“那你总要问点什么吧,不然我不就白白跑那么远的路了?我答应你,只要你不问我是谁,我不问师父是谁,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那你师父是谁?他要干什么?”许有应一脸严肃地问。
“嘚!你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小爷堂堂,堂堂一介书童,岂会被你唬住?你要是不想知道,我就不说好了,怕是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喽。”
儒衫童子爬起来,端坐在桌子上,双手抱在胸前扬起头来,样子颇为自傲。
见许有应还是没反应,儒衫童子败下阵来,“要不我传你通天之术?这道法可厉害,真真直指四关。只要你好好修行,最多百年,你就可以仗剑问道大楚京都,把那个武神按在城墙上摩擦,帮你爹娘和故乡亲友讨回公道,如何?而且还能让你寿命绵长,活个几百年上千年不是问题,就算你不计较过往,甲子后回白娘娘山见你的小媳妇,不是美滋滋?”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那么多?”
“别管我是谁了,这么好的事情不考虑考虑?”儒衫童子忽然像极了那春楼嫖客,挤眉弄眼变得猥琐起来。
结果热恋贴了冷屁股,许有应还是要了摇头。天下没有白吃的饭,他虽然没走过多少山河,但还是看过不少的书的。洪守关曾今与他说过,天要取之,必先予之。这儒衫黄冠的童子行事如此奇怪,专门跑来传他道法,告诉他那些涉及山上神仙的天大真相?其中缘由,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得到少年的答案,一直闹腾的儒衫童子忽然安静下来,身形渐渐在许有应眼前散去,变成一位身着粗袍的中年男子。
男子在许有应对面坐下,提起桌上不知何时出现的酒壶,倒满一杯推到许有应面前,再为自己倒上一杯,一饮而尽。
男子微笑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想不知道。”
许有应看着杯子里映出的自己,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大楚行事,我想必然事出有因。虽然我现在不知道他们在谋划些什么,但我以后肯定会知道,到时候我年纪肯定要比现在大得多,知道的道理要多得多,那时我才能决定要不要去京城。现在知道了没什么不好的,但也没什么好的,要是我真的成你们这种山上神仙,我怕我自己会控制不住我的意念,满脑子想着报仇,忘记了爹娘的教诲,混淆了是非。”
“不论大楚在谋划什么,不管他们是不是有意为之,他们到底与你爹娘的死有关。你能就这么原谅他们?”
“不能。”
“又如何?当如何?”
许有应怔了一下,回答到:“不知道。”
粗袍男子忽然笑了起来,“好好好,好一个不知道。”
“这酒你姑且喝了,你不必担心。我虽然算不得是好人,但对你也不是坏人。”
许有应十几年来还没喝过酒,但现在不知为何,端起酒杯一口便将杯里的酒水喝了个干净。不知好歹的许有应顿时被呛得满脸通红,弯腰咳嗽起来。
等他抬起头来时,那中年男子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个儒衫童子,托着脑袋笑眯眯望着他。
“我这一手变化之术如何?一下就把你的话骗,哦不,是问出来了,要不要我教你?你看你长得也没多俊俏,学会了拿去骗骗小娘子也是很好的嘛。”
许有应怒目圆睁,再也不想和这个小家伙说话,在桌上拍下几个铜板,背起书箱长剑转身就走。
“公子,等等我。”苏最的声音从许有应身后响起。
许有应回过头来,却看见那个儒衫童子抱着肚子笑弯了腰,他的恶作剧又得逞了。
被调戏的许有应再次转身,那个儒衫童子却在他转身的时候朝他抛过来一物。许有应接过来一看,是一盏小灯笼。
儒衫童子不等许有应开口发问,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走出客栈的门,“还没死,你小心别被人看见了,要是被那些个图财的仙师抢了去我可不管,小爷我可从来不做好事。”
之后童子随后一挥手,两人眼前的所有都支离破碎,客栈也好,客栈里的酒客也好都消失不见。
许有应揉了揉眼睛,他只身站在一座城墙下,抬头一看。
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