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节选自《四书五经》
不管封先生咋说咋劝，洪芳还是坚持要离开寺门，她说她不愿意一辈子生活在一种报答救命之恩的情绪之中。封先生想想洪芳说的也在理儿，艾三那张不值钱的嘴，三天两头把救命之恩挂在嘴上，谁也受不了。洪芳这边收拾停当正准备离开艾家，乌德就匆匆跑来报信儿，说艾三在鼓楼再次被解放军抓走，顷刻之间，艾三再次被抓的消息传遍了寺门。
洪芳走不成了。
沙二哥听罢艾三又被抓的消息，立马找到封先生商量办法。
封先生叹道：“咋弄的，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又出这种事儿，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明朗的天下面调戏妇女，唉，这不是作死吗……”
沙二哥：“三哥跟那个娘儿们认识，可那娘儿们一口咬定不认识三哥。”
封先生：“认识不认识，也不能在大街上搂抱人家啊。”
沙二哥：“他不是喝高了嘛。”
封先生：“你喝高干这事儿不干？”
沙二哥：“别说这了，赶紧叫俺区长兄弟想想法儿吧。”
封先生：“老三有前科，我估计，这回他是小鬼的胳膊———麻缠。”
沙二哥：“那咋办？咱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封先生想了想，说道：“要不这样，你去找找那个娘儿们，让她改口承认她和老三是相好的，这边我让恁兄弟再使使劲，双管齐下，你看咋样。”
沙二哥：“中，这个法儿中。我眼望儿就去找那个娘儿们。”封先生：“我眼望儿就上区里找恁兄弟。”沙二哥打听几打听，几经周折，终于在文 庙街的文 庙里找到了小凤。这座文庙自打祥符被解放以后，就被军管会的宣传队占用，专门用来排练节 目宣传新政权。会唱豫剧的小凤一眼被军管会样中，于是发给她了一套列宁服，扎起小辫，戴上军帽，加入到这支革命队伍里来了。
见到沙二哥，小凤并不觉得奇怪，冇等沙二哥张口她就猜出了沙二哥的来意。
小凤嘟囔着脸：“这事儿不怨我。”
沙二哥：“我也冇说怨你啊。”
小凤：“大白天，街上恁多人，丢人不丢？丢死人了。”沙二哥：“说那冇用，眼下人已经被抓起来了，你说咋办吧？”小凤：“我说咋办吧，我说管用吗？”
沙二哥：“咋不管用。要是不管用，我也不会跑到这儿来找你。”
小凤：“满大街的人都瞅见了，解放军还放了枪，你让我咋去说？吐到地上的痰总不能再舔起来吧？”
沙二哥：“该舔起来就舔起来，实话实说，你就说恁俩以前是相好的不就完了嘛。”
小凤涨红着脸：“我才不是他相好的。”
沙二哥：“恁俩冇好过？”
小凤：“俺俩冇好过。”
沙二哥：“冇好过就假装好过。”小凤的脸涨得更红了：“这，这事能假装吗……”沙二哥：“假装不假装，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小凤紧蹙着眉头不作声了。
沙二哥：“别再说冇用的了，救人要紧，三哥真要是被共产党崩了，你可就是欠了一条人命。”
小凤哭了：“他咋是这号人呀，这不是害死人嘛……”
封先生那头进展得也不顺当。他颠簸颠簸去到区里，工作人员告诉他封区长去粮食仓库给南下部队调配粮食去了，啥时候回来不清楚。封先生不得不打道回府。
封先生回到家，一推院门，院子大门被压里面插上了门闩，他心里奇怪，大白天小婉插着个门弄啥？他拍门喊了两声，不见里面的动静，他在院子门口等了好一会儿，小婉才压里面把院门打开。
封先生：“不开门，你弄啥呢？”小婉有些慌张：“冇弄啥。”封先生：“冇弄啥插着门弄啥？”
小婉：“我搬了点劈柴，累了，歇会儿。”
“搬劈柴？搬啥劈柴？”封先生正准备继续询问，就听见柴屋里传来动静，问道，“谁在柴屋里？”
小婉神不守舍，语无伦次：“冇，冇人，噢，那个啥……”
封先生颠簸颠簸朝柴屋走去，小婉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迫不得已冲着柴屋里高声喊道：“出来吧，怕啥，你又冇娶我又冇嫁！”
封先生停住了脚，愣在那里。只瞅见，满脸羞愧的盘善压柴屋里走了出来。
封先生明白了，他瞅了瞅盘善，又瞅了瞅小婉，张开嘴巴却不知说啥。倒是小婉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小婉：“爸，纸包不住火，早晚的事儿，我跟你说实话吧，盘善俺俩好上了，他想娶我，我也想嫁给他。事儿不大，你老看着办吧。”
封先生听了小婉的话并冇感到惊讶，他用手推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镜，满脸的迷茫，张着嘴巴依旧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婉：“盘善，你说话呀！”
盘善低着头不知该说啥。
小婉：“你咋不吭气儿啊，心里咋想就咋说呗，你说呀！”
盘善在封先生的目光注视下，头越垂越低。
小婉急了：“他不敢说，我替他说。爸，俺俩就是相好，俺俩说好了，要成亲，要一块过日子，你说一句话，中不中吧？”
封先生的目光从小婉脸上移到盘善脸上，又从盘善脸上移到小婉的脸上。
小婉：“爸，你给个朗利话，到底中不中呀？”封先生瞅着小婉的脸，终于开口说话了：“孩子乖，中不中我说了不算。”小婉：“爸，你不同意，我就冇嫁妆，也办不了酒席，当然是你说了算。”封先生：“你咋还发迷，你问问盘善，我说了算不算。”他转向盘善，“孩子乖，你说，我说了算不算？”
盘善憋气不吭。
小婉：“盘善，哑巴了，你说话呀！”
封先生：“盘善，孩子乖，趁街坊四邻还冇人知，赶紧打住吧，听伯的话，谁说了也不算。”
盘善低着头：“伯，我知你说的啥意思。”
小婉：“新社会了，新成立的人民政权总说了算吧！”
封先生：“你咋非得让我把话说出来呀，孩子乖，啥政权说了也不算，穆罕默德说了算……”
黄昏时分，沙二哥来到封家，瞅见封先生在床上躺着。
沙二哥：“咋了，爷们，不得劲了？”封先生：“血压拿住头了，晕。”沙二哥在封先生床边坐下，深深叹了口气：“唉———”封先生：“咋，情况不妙？”
沙二哥：“那个唱戏的娘儿们有点操蛋①，说啥也不认。”封先生：“也怨不得人家，这事儿搁到谁身上谁都不认。”沙二哥：“俺区长兄弟那儿咋说？”
封先生：“这不，还冇照上头，我去到区里找，他不在，忙，不到二半夜是回 不到家的。”
沙二哥：“夜长梦多啊，爷们。”
封先生：“那咋办，命里有这一道，想逃都逃不掉。”
沙二哥：“刚才我去艾家了，老太太也躺倒在床上，洪芳那娘儿们怪仁义，说了，老三不出来她不离开。”
封先生感叹道：“谁说婊子无情啊。”
沙二哥跟着感叹道：“要不是那个卖尻孙老日，那可是个好娘儿们啊。”
封先生：“老三这次要是能出来，说说他，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明一点事理，安生过日子吧。”
沙二哥：“新社会，当街调戏妇女，罪名不轻，等俺区长兄弟回 来，看他咋说吧。”
封先生：“老二，我也遇见麻缠事儿了。”
沙二哥：“啥麻缠事儿？”
封先生：“俺封家在这寺门住三辈人了，与恁穆斯林们相安无事，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妥，俺封家也得像老日一样滚蛋啊。”
沙二哥：“瞅你说的，黄河要淹祥符城了？”封先生：“比黄河淹祥符城严重得多。”沙二哥：“到底啥事儿，痛快点说中不中。”
封先生：“我跟你说，千万不能声张，要是被寺门的街坊四邻知了，俺封家立马就得搬家走人。”
沙二哥：“快说，你要急死我啊！”封先生：“去，把门关上，别让小婉听见。”沙二哥起身去把房门关严。
就在封先生关着门把小婉和盘善的事儿告诉沙二哥的时候，洪芳来到了封家院门口，正犹豫不决是不是进院子的当口，小婉压院内走了出来。
小婉：“有事儿啊？”
洪芳：“封区长在家不在？”
小婉：“他还冇回来呢。俺爸在家，进屋坐吧。”
洪芳：“封区长啥时候回来？”
小婉：“那我可说不准，他是区长，事儿多。”
洪芳：“哦，冇啥大事儿，我走了。”
小婉瞅着转身离开的洪芳说道：“要不，有事儿你跟我说，等他回来我转告他。”
洪芳：“不了，不麻烦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洪芳离开封家院门口之后，决定到区里去瞅瞅，找找封德勇，她心里清亮，如果不把艾三给弄出来，自己就不可能离开艾家，艾三就算再不是个玩意儿，他娘躺在床上自己也不可能不管。洪芳最担心的是，艾三出不来，自己就走不了。
洪芳来到了区里，区委的干部 们刚散会，压会议室走出来的封德勇一眼瞅见了洪芳。
封德勇：“这不是三嫂吗，咋，找我？”
洪芳点了点头。封德勇：“有事儿？”洪芳点了点头。封德勇：“进来坐吧。”
洪芳跟着封德勇返回了会议室。封德勇：“找我是为三哥的事儿吧。”洪芳点了点头。
封德勇：“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三哥胆子也太大，眼望儿是共产党的天下，是人民的政权，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三嫂，实话对你说吧，我救不了他，谁也救不了他。”
洪芳听罢封德勇的话后，呜呜地哭起来。
封德勇：“三嫂，别哭了，你的情况我也清亮，我说句实话，这样也好，对你来说也是一个解脱，你说呢？”
洪芳却越哭越伤心。
封德勇：“咋？我说的不对吗？”
洪芳：“解脱，咋解脱？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挺在床上，我能解脱得了吗……”
封德勇在会议室的脸盆里拧了一个手巾递给洪芳，在洪芳伸手去接手巾的时候，封德勇突然发现，洪芳的手非常好看，一点也不像劳动妇女的手，顺着她的手再看她那哭泣中抽动的身体，又丰满又顺溜。封德勇对眼前这个女人的心疼油然而生，禁不住伸出手去在洪芳的酥肩上轻轻拍着。
封德勇：“别哭了，别哭了，旧社会你受了不少苦，眼望儿是新社会，你也应该有新的生活了……”
那天晚上，封德勇在区委的会议室里和洪芳谈了很长时间，他给洪芳讲了许多革命的大道理，让洪芳很是受益，耳目一新。最重要的是，洪芳从封德勇的身上感受到了共产党的干部 并没有对她这么一个满身污点的女人有丝毫的歧视，而是那么亲切可敬。直到洪芳猛然想起艾家老太太还挺在床上，才起身与封德勇一起回了寺门。
在各回各家的时候，封德勇给了洪芳一个承诺，他会尽力帮助洪芳把艾三弄出来。当封德勇伸过手去和洪芳握手的时候，这样的新礼节顿时让洪芳不知所措。
封德勇笑道：“咋，不习惯？”
洪芳在一阵强烈的心跳之后，把手伸给了封德勇，在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的那一瞬间，两人的心和身子都酥麻了……
注：
①操蛋：贬义词，形容不合作、没人缘、不讲理。也作“糙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