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陵城外有一出戏,说书人边讲着,戏子们不停歇地演着,前前后后十几天,故事里讲的都是一个人--极乐长生殿的东凝殿下。
昨日戏班子门口挂上招牌。
“明日酒水茶水自买账,番出东凝殿下相亲记。”
今日看客早早上了二三四五的雅阁,一楼疏疏散散几个小泼孩儿追逐打闹,少有几桌喝酒磕瓜子的,等得有些不耐烦。
班主是个柔媚的女子,娉娉婷婷地走出来,撒了把花,扬声道:“开戏--”
白幕后的戏子们听着这一声,粉墨登场,极具奢华的装束,在台上转转悠悠跳了段优美极致的舞,霍地眼前出现一道红绫,绸缎上丝线绣了大字,楼上识字的客人,朗声道:“五番--东凝相亲。”
一片掌声响起,戏子们挥舞着长袖退场,说书人登了台,手中执起一把残破的扇,开始说起了故事。
故事发生自然与东凝殿下有关,故事娓娓道来,大致是这番。
说书人一抖手,折扇撑开了面,他半眯着眼,讲道:“东凝长殿下,双隺帝君的孟女,喜着藕色衣衫。三位殿下中最平易近人的,这长相也平易近人。
“正因平庸的长相,如今五万多岁的她未得一门亲事。五万多岁尚且为幼子。
“然,双隺帝君却有些心急着想把东凝殿下给嫁出去。自从东凝殿下求学归来后,日日被所谓的相亲缠住身,可东凝殿下是何等人,岂会心甘情愿顺从双隺帝君?
“东凝殿下鬼点子多,表面上服服帖帖地点头答应,背地里相亲时,做的事情那叫骇人。
“就说有一次,她身着劲装,一早就去了宋老六的猪肉铺,宋老六眼睛还没睁开,就被东凝殿下手里提着的剑,给吓醒了。
“那剑,冒着寒光,宋老六不敢作声,杵在一旁,任自己铺里的猪肉被宰割。
“后来去看的人都说,东凝殿下表情狰狞,握着的刀闪闪扑面泛着寒气,可怜了东凝殿下手下的猪,成了发泄品。
“有一俊俏公子好不容易挤在了前头,听说这杀猪人便是东凝殿下,脸色骇然,跌撞着冲出了人群,我们估摸着那人是东凝殿下的相亲对象。”
这段故事刚一讲完,戏子便隆重登场,一张桌子,一条死猪,一个人,一把剑,那人呲牙咧嘴地砍猪,模样可谓狰狞不堪。
二三四五楼的看官吆喝着叫好,不知是为戏还是这段故事,我摸了摸桌上黑布裹着的孟双,压低了斗笠。
戏毕。说书人继续道:“那人跑了以后,东凝殿下突然抱着剑大哭,说什么我对不起你,让你杀了这可恶的畜生,原谅我吧,我年纪轻不懂事。
“我们又思酌了好一会儿,这东凝殿下究竟为什么哭,为了谁?
“想来也就只有三个人,三件事会让她哭哭。
“东凝殿下最怕三个人,很怕很怕。一个是双隺帝君,咱们帝君可是个严父。另一个是二秋殿下,这二秋殿下看着就不大好相处,二秋殿下有些时候只要看东凝殿下一眼,东凝殿下就不敢吱声,也不是畏惧,是那眼神太有杀气。
“还有一个是离……离……”没了词儿,二三四五楼的人心都抓紧了,说书人也没离出来。
我曲着食指,敲了敲桌子,“狸猫。”
说书人立马来劲,收了扇子敲了敲脑袋,“啊对对对,就是狸猫。
“还有三件事便是听不得笛声,怕御风飞行,还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即便如此,我们依旧不明白东凝殿下为何抱着一把剑如此伤心的哭泣。”
又是另一戏子登场,抱着一把木剑哭得肝肠寸断。
我手下的剑明显一抖,我站起了身,走向说书人,冷道:“听说城外有戏班子在唱戏,还唱得是我,今日前来一看,没想到,你们还真有本事,说得好,戏演得也不错,倒像极了我。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我为什么会哭。”
说书人一愣,猛地跪在了地上,“贱民拜见东凝长殿下,东凝殿下极乐长生。”
“拜见东凝长殿下,东凝殿下极乐长生。”一干人都跪了下来,未跪的人有三个,我,五楼客,还有刚刚坐我对面的人,我细细凝着那人,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转眼看着说书人,扶起了他,脸皮厚的我嬉皮笑脸道:“你讲的是我,那不知可否有银两归我?”
“自然是有的。”说书人拍了拍手,白幕后的人担着箱子鱼贯而来,总计五箱,打开看全是金银珠宝,我笑得有些俗气。
说书人领着我下了台,问:“殿下今日来又是为了相亲?”
“是了。”
“那人在何处?”
“尚且不知。但我好像知道那人是谁了。”我挽起了袖子,摘下了斗笠,素手缓缓解下盘扣,班主不知何时来到一旁,拉住我的手,“殿下不可,你个女儿家,怎么能……”后面的话并未说出,我却已经明了,我不着痕迹地挡开她的手,哂笑,“我这是准备相亲去,穿这身有些丢了我父君的脸面。”
褪去了黑色的大氅,我坐在方才的位置,面对着的人是个瞎子,我这才注意他,发现他的模样清秀,白皙的脸,空洞的双瞳,安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侧身,耳朵听着动静。
楼内一时没了声音,跪着的客人早已起身,大多疑惑地看着我,没一会儿便窃声讨论了起来,在一片嘈杂声中,我凝着眼前人,眼眶红了红,有几滴热热的泪滚落了出来,滴落在他白玉般的手背上,依旧淡淡的神色。
我问他:“不知公子是否名唤白楼里?”
他点了点头,开口:“双隺帝君邀我来此,说是安排了相亲,没想到是一出戏。”
“是,父君邀你来只是为这出戏,而我则是奉父君之命前来迎接白公子。这出戏,白公子就当是一个笑话罢了。”
“不见得是个笑话。你因为一个笑话而哭,固不可信,那你究竟为什么而哭?”
他说话的时候不骄不躁,轻缓而平静,一身泼墨衫映得他似山似水,不会太耀眼也不会太平庸,雀陵城内的神仙也未必有这般脱俗的仙气。
“我为谁哭?”我凑近在他耳边,“为了离泱。”
我顺着牵了他的手,“既然是父君邀请的贵客,我自然好好相待,你又是个瞎子,我就勉为其难地牵着你去见我的父君吧。”
他高我许多,站起身笑时,我有些晃花了眼,有这副好皮囊,可惜是个瞎子。
我有些替他惋惜,看他一身泼墨衫有些别致,问他:“你喜欢这种墨泼了似的衣衫?”
“白衫沾染了浓墨才变成了如此,白楼里应承的便是这衣服。”
“名字还有典故,很有意思。”我悄悄松了他的手,拍他的肩:“向右挪五步。”
他有些不解,但还是挪了步子,突然有几个小孩跑过来,抓住他的衣服,乐呵呵地问:“哥哥,你是东凝的相公吗?”
我瞪了他们一眼:“小孩子懂什么。”
有个小女娃对我做了个鬼脸,有些小得意地拉着白楼里的衣袖,“东凝她有两个坏毛病,可坏可坏了,爱哭鼻子,紧张害怕的时候喜欢往地上扑。”
“净爱胡说!”皮糙肉厚的我,脸红了一阵又一阵,羞地想躲开。
白楼里低低地笑了笑,“我知道。”
我的脸微微发烫,只好对门口把守的人说道:“把城门打开,看着这位公子,让他逾着墙走,别磕着。”
那群小娃娃在门外捂嘴偷笑。我玩笑般地瞪了他们一眼,娇嗔道:“所以说,我不大喜欢小孩子。”
城门内,我们俩扶墙各自走着,我缓缓说道:“你可知雀陵还有个别称叫城中城,城内的孩子比城外的孩子会玩,但是明明会仙法,玩得却俗气的很。”
白楼里不做声,自个儿走得安静。
我扬了扬声,“城里的孩子可真会……”哗啦,我被泼了一身水,这是我早就料想到的,我和门口把守的人说话时,便看到城楼上人影绰绰,可是不能连累远道而来的贵客。
白楼里问,“是有人泼水吗?”
“没有,”我捂热了手,拉起他的手,“好险,就差一点泼到我,他们太不懂事了。”
白楼里的脸色冷了冷,想来瞎的人都是听觉灵敏,我以为他会继续追问,哪知他话锋一转,“哦,离泱对于你来说很重要?”
“为什么告诉你?我和你又不熟。不过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其实很怕他。”
怕白楼里不明白,我接着说,“很怕很怕。”
“那你还喜欢他。”
“哎呀不得了了,我怕他和喜欢他没什么干系,我也没说我喜欢他呀。”我笑眯了眼,心想,这公子真是比我还无知。
我还愿意这样牵着他,是因为他和离泱有七分相似,但仅仅是相似,又或许是我心善。
泼我水的小孩子,我会计较,我不再是万年前的自己,我答应过离泱的啊,不许忍着委屈。
那时候,我就想着,要变成他心里想的那个模样,这样才能光明正大的在他眼前,不怯懦不退缩,而不是在白楼里眼前伤心落泪。
可是还好,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和白楼里曾经相识,包括父君。所以一开始我故意疏远他,装作陌生人,但我看着他总会想起另一个人,瞎子,又见面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