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铸的大门被摔得“轰隆隆”滚雷响,余韵过后,眼前又恢复了那一片空荡荡的黑。
多尔衮挪到牢门口,隔着栅栏审视着木盘上陈列的三样东西,从左至右依次为叠的方方正正的白绫三尺长,一把银雕柄的匕首,一只两寸来高的青玉瓶。
目光从这三样物品上流过,扫过白绫,嘲弄似的抬起一只眉毛,掠过匕首阴光闪烁的刀锋,眉间陡然一阵触痛,最后,落在了那只玲珑小巧的瓶子上。
瓶身在混沌中依然映出一圈幽淡的绿晕,多尔衮很清楚,那里面的东西是水一般的无色无味,只要简简单单地吞下去,便可将一世的恩怨情仇尽数了断,也几乎不会有什么痛苦。
如此良药,舍此其谁!
这样想着,这样决定着,也是这样行动着。多尔衮从容拿下瓶口顶着的红木塞,目视虚空地举起瓶子至唇边,沾上玉质的霜气,竟愈发抖擞了,就见瓶身迅速一倾,一股彻心彻骨的寒浆从喉咙淌进胃里,逐渐向整个身体漫去。
这时,“锒铛”之声再度响起,一个他正等待着的女人终于来了——皇太后,这场斗争真正的也是唯一的赢家。
皇太后携着胜者的威仪独自踱了进来,静默注视着囚禁中落败对手的凄惨,蓬发、污面、破衣、伤口、淤痕都一一看进眼里,不觉升起一些恻隐之情。视线转而落到那三样东西上,见端端正正没有动过的样子,竟怅然舒了口气。
“奴才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这回倒是多尔衮先开了口。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多尔衮,以你的才智你的功绩,但凡肯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定是一代名垂青史的良臣,又怎会落得如此田地,背上永世的骂名呢!”太后动情动怒的斥责里,满含着太多的惋惜,太多的遗憾。
“太后生起气来教训人的样子可真是一点都没变呀,还跟小时侯一模一样。”相形之下,多尔衮倒显得不愠不火,淡定从容,既不反驳也不解释,竟还能咧嘴说笑。
太后略微一怔,险些被他突然冒出的这句没来由的话扰了方寸,忙掩饰地扶了扶脑后的簪花,背过身去敷衍:“是么,难得你还记得。”
“两小无猜的情份又怎么会轻易忘记,只是这些年来各为其主,你为了你的丈夫儿子,我为了权力的*****,成了死对头,没想到当年嫂嫂身边的一对金童玉女,如今却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下场。”
“所以说*****太多了不是好事,人的*****无休无止,胀到最后只能把自己也撑破了。”
“我死不足惜,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好汉一条!”说到激动处,声音愈发哑得撕破了一般,多尔衮忍不住咳了几声,一只手撑在膝盖骨上狠狠掐了下去,“可是我的家人她们没有错,所有的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她们无关,求太后念在过去的情分上放过她们,奴才感激不尽!”没人比他更清楚,只有得到太后的首肯,才能真正保全家人,所以他甘愿舍了尊严舍了一切,去求去乞。
“就算哀家不为难她们,身为反贼的妻女,这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
“如果可能的话请放明真回朝鲜,让她带着慧儿回到自己的故乡,去过平静的生活,不要为我这个谋逆之徒承受任何伤害。”话语间充盈着的舐犊之情,伉俪之情,不能不叫人动容。
“其实东慧这孩子哀家也一直挺喜欢的。”太后本来也有些心软,刚好就顺水推舟,“好吧,就将她母女降为庶人,来去自由。”
“多谢…太后…成全!”背后传来沙哑而释然的声音。
“既然这么心疼家里人,为了她们也不该做出这些事来!”太后又愤然地把杏黄的帕子紧攥了攥。
半晌,没有一点回应,细听之下那种粗喘声似乎也感觉不到了,太后不禁回身抓住栅栏急急向里张望,只见多尔衮盘腿端坐,双手撑在膝上,头略偏地低垂着,嘴角溢出一线浓黑的液体。
太后匆忙打开青玉瓶,里面空得不剩一滴,几道沟壑逐渐拱上眉间,牵动起的眸子里,有一些闪动的光。一会儿见她又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熨开眉头,喃喃道:“果然是他,多尔衮。”
拈起锦帕沾了沾眼角的湿润,收拾了情绪,太后起身步出牢房。一到外面顿感强光刺眼,她顺势拿手帕遮了眼睛,侧向下人们交待:“入土为安吧,找个清静些的地方,回头报备哀家一声。”
临上轿前,驻足回望,一缕轻叹化入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