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从小就不是一个好孩子,内向、偏执,而且在我四岁时我就懂得了仇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父亲因为爷爷的地主身份被被批斗的时候我才两岁,当时父亲在电厂上班,但很快他就被赶出工厂,回老家务农了。我在市郊老家被当成地主阶级的狗崽子,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很勉强地被允许进入学校读书。我不得不在那时就开始承受来自各个方面的冷眼和嘲讽,高年级的学生把唾沫吐到我的脸上我也不敢擦,因为擦掉的后果是更多的唾沫和接连不断的拳脚。他们把我当做消闲取笑的对象,在闲极无聊的时候从我身上找乐子。他们像比赛一样往我身上吐唾沫,看谁能准确无误地把唾沫吐到我的鼻子或者嘴巴上。我屈辱地忍受着,心底积聚的仇恨却与日俱增。
我第一次开始反抗是在我上二年级的时候。那时“文革”已经结束好几年了,但那段疯狂时期的惯性并没有就此结束。一个狗仗人势的小个子男生把一张臭嘴伸到我鼻子上吐唾沫,他和我同班,个子比我矮,他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几乎所有男生都敢这样做,而且他的高年级的哥哥就在他身后坏笑着怂恿着他的行为。我在一瞬间爆发,嚎叫着伸出我的爪子把那张丑恶的黑黢黢的五官不正的脸抓破了,然后发疯一样把他按到地上撕扯他的嘴巴和耳朵。他哥哥在惊呆了两秒钟后吼叫一声上来抓住我的衣服企图把我从弟弟的身上揪下来,但我像蚂蝗一样缠在他身上不放松,任由他哥哥的拳脚雨点一样落在我的头上、背上和脸上,我的鼻子破了,带着咸腥味的液体流进嘴里,我顺势啐到身下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上,他的脸上开了花,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此刻,我大口喘息着,眼睛狠狠瞪着对面那张惊恐哭叫的脸,兴奋得嘴角上翘,我确信自己已经露出了狞笑,从而忽略了自己身体的任何伤痛……忽然,一只大手把我连同那个家伙一起提了起来,接着传来校长如雷的断喝:住手!
那次打架的后果是我几乎被开除,父亲怀揣着母亲出嫁时作为嫁妆的一块绸布晚上偷偷送到校长家里,然后校长把处分由开除改为了留校察看。我能想象到谦卑的父亲在校长面前忍受斥责时的讪笑和屈辱。
但父母并没有过多责备我。我那次打架后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家的,虽然代价惨重,但我心里从此敞亮了许多,当我微笑着把事情原委告诉母亲的时候,母亲把我紧紧搂在怀里,眼里噙着泪,抚摸着我脸上的几道伤口,然后默默带着我到村里的赤脚医生刘麻子的医务室抹了红药水,拿了消炎药。随后赶来的父亲黑着脸想责备我,却最终只说了一句:以后别那么要强了……回家路上父亲执意要像小时那样背着我,我坚决拒绝了,那一刻我认为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甚至可以保护父母了。因为在我眼里,父母都太过懦弱,总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四岁的时候,曾亲眼看到几个派出所的警察到我家趾高气扬以搜查之名翻箱倒柜,最后顺手从八仙桌上拿走了我们家祖传的那尊佛像,说是破四旧,拿回去销毁。母亲和父亲陪着笑脸低眉顺眼,没有丝毫的反抗情绪……而最起码我已经学会反抗了,尽管我的学习成绩一团糟,但我已经变得如此强大以至于敢于对抗比我更强壮的同学的欺负,而父母只会逆来顺受。
我发现了一个真理:如果你是羊,就会有很多狼想吃你;若你变成一头有血性的狼,敢于对那些向你狂吠的家伙展示自己锋利的牙齿,那么他们就会有所顾忌;如果你变成一头敢于吃狼肉的狼,那么在你身边就只剩下羊了。
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向欺负我的人屈服过。有一阵我打架成瘾,不管能不能打得过,我都拼尽全力,全凭一股狠劲。我曾经跳起来打歪了一个比我高一头的高年级男生的鼻子,他捂住鼻子蹲下去的时候我又在他头上踹了一脚,然后我抓起一块石头对准他的脑袋,我相信若他再有任何攻击举动我会毫不犹豫地开了他的脑壳。但他最终像一截木头一样倒在地上许久爬不起来,或者他注意到了我手里的石头,已经不敢爬起来了。我的威名远扬。四年级的时候我在腰间缠了一条自行车链子锁,经常拿出来舞得“哗啦啦”乱响。而且很多人盛传我的腰里还别着一把锋利的刀子,于是那些原来欺负过我的家伙再也不敢靠近我——虽然后来校长对我突击搜身,除了那一条生了锈的链子锁,根本没有发现所谓的刀子。但我的链子锁被没收以后,仍然没有人再敢欺负我,这让我多少感觉到了一些寂寞。
从母亲忧郁的目光里我感觉到自己很重要,至少在这个家庭里很重要。她大概担心我有一天会被别人打死,于是不止一次地用哀求的口气要求我不要再打架生事,我都点头答应,但依然我行我素。母亲信佛,从以前父亲开始被批斗的时候就开始信佛了,经常在初一和十五焚香并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我觉得很可笑,因为在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候从来没有任何神佛出来帮助过我们,甚至后来那尊佛像也被警察顺手牵羊拿走了,真是莫大的讽刺!父亲没有因为她信佛而避免被赶回农村,我也没有因为她信佛而避免受到歧视和嘲讽,倒是我自己的觉醒避免了自己继续受欺负。后来我已经很少打架了,因为已经没有自动找来的对手。母亲一度感觉很欣慰,以为我开了窍,但其实在我心底,“能做狼就决不做羊”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并且将深刻地影响我以后的人生道路。
袁琳在听我说这些事的时候,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然后摇摇头,说,不像,一点也没有狼的味道……我苦笑了一声,说,我已经不是狼了,我甚至连狗都不是了,我是指现在,不是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