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自然也看到了纸上的字,但他却并没有说话,只是稍稍直起了身子,眯起了眼睛,沉默地端详着将将被印了字的那张纸。
刘渠似乎也不着急,只是拿着那小木块静静地等在一边。
不知过了多久,帝君方才抬起眸子,望向了刘渠:“刘卿家的意思是之前祁婉呈上来的书信,皆是有人借字模之术伪造的?”
“陛下英明,”刘渠躬身作揖,声音波澜不惊。
“荒唐!”皇帝勃然变色,一掌排在了案上,“他是朕的儿子,他写的字镇如何回不认得?又何至于分不清字模所印之子与他手写之字?我看你分明就是与废太子有私,所以才弄了这么一堆东西来糊弄朕!”
“老臣不敢。”刘渠慌忙跪下,可声音却依旧平静。
“你不敢?”皇帝嗤笑一声,冷冷地望着跪伏在地的刘渠,“我看你胆子大着呢。从前此案未结之时,你就屡次三番地跑来替他申辩,朕念你对玄兖有功,故而并不计较;可如今此案证据确凿,那逆子谋逆篡权之罪已然板上钉钉,各府州及其百姓皆已知晓此事,你却偏偏还要挑出来,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糊弄朕!你别以为朕当真不会动你!”
帝君这话,已经是赤裸裸的警告了——至少在薛平听来是这样。
然而,刘渠却并不为所动,却见他扬起了头,,平静地与帝君对视:“素来恪守礼法、兢兢业业的太子乍然谋反,陛下难道当着你不觉得蹊跷吗?陛下难道真的不愿意再寻求真相,还太子一个清白吗?陛下,太子可是您的亲儿子啊。”
换地微微一怔,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衣衫而过,不过,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冷冷地看向了刘渠:“朕只知道,此案是和王初审,三司复审,历时三月,人证物证确凿,朕御笔亲批,断然不会由差错!”
“那是因为彼时无人发现这字模!也无人往这方面去想!”刘渠仰着头,目色赤红,直视帝君,毫无让步之意。
“字模。呵,你还在抓着这字模不放,”帝君冷笑,拿起被被印着字的纸,一把甩到了刘渠面前,“刘渠,你当朕是瞎子吗?是,这字的的确确是废太子的笔迹,但这总归是印出来的字,生硬呆板,毫无灵气,可他与那林噙的通信上,却是字字灵巧鲜活,哪里可能是用字模所为?分明就是那逆子亲笔所写!朕还瞎!朕分得清楚!”
“那若是有人用字模印完之后,”面对帝君的盛怒,刘渠却并没有慌张,他不紧不慢地拾起了被帝君扔在地上的纸,平静道,“又以残墨对之加工呢?”
帝君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刘渠,薛平隐约看见他的眸子里升起了一股戾气,
“老臣并非信口雌黄,”刘渠面无怯色,从袖中摸出了两张纸片,“这一份是昔日老臣与太子讲经时太子抄写的孔夫子语录,这一份则是老臣从街边顽童手中讨来的书信残片,恳请陛下过目。”
“哼。”帝君冷哼一声,却终于还是接过了刘渠手中的纸张,低头看了几眼。
然而,仅这几眼的功夫,帝君脸上的神情便发生了微秒的变化,似是有些惊诧,又似乎是有些难以置信。薛平安耐不住心下的好奇,便趁着帝君低头的功夫,微微抬起眸子,飞快地扫了一眼帝君拿在手里的两张纸。
两张纸上的字迹皆是遒劲有力,笔锋犀利,如出一辙!而不同的是,一张纸上写的尽皆是石孔孟之言,而另一张已是残片的纸上,则是野心勃勃、大逆不道之语。
“陛下可看出了什么?”刘渠仰着头,注视着帝君。
帝君没有说话,只是一手拿着那两张纸,一手有意无意地轻叩着案几,发出沉闷的响声。
薛平仔细听了一会儿那响声,心下了然,拿了帝君案几上的茶壶,转身走到了阶下,冲着门外喊道:“来人呐……给皇上沏一壶丹顶红茶来!”
门外很快便有小太监应声开了门,双手接过了薛平手中的茶壶,含着胸翻身离开了。
薛平听着小太监的脚步渐渐远去,便抬手拉上了门,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今天这位刘大人是真的触怒了帝君,以至于让帝君终于下了决心要对他痛下杀手。
薛平之所以如此断定,并突然吩咐手下换茶,其中玄妙正是帝君叩在案上的那几下——帝君一共在案上敲了五下,分为两段,第一段敲了一下,意味“伊”,指的便是刘渠,第二段敲了四下,谐音“死”,其中的意味已经十分分明了。
而薛平之所以去换茶,自然是因为明白了帝君的暗示,将帝君案上这寻常的茶壶换位阴阳壶,以方便盛放那丹顶红茶。
所谓的丹顶红茶,并非指的是一种茶,而是指分别置于丹阴阳壶的阴格和阳格中的丹顶和红茶两种东西,又或者说,是宫中的一种暗杀方式。所谓丹顶,由暗杀对象服之,指的便是丹砂与鹤顶红与其他一些药物的混合物,服之者往往不过两个时辰便会平静离世,却没有任何中毒痕迹;而红茶,则不过是寻常的红茶,由帝君服之以迷惑暗杀对象,以使之毫不怀疑地服下丹顶。
而宫中之所以存在向丹顶红茶之类的暗杀方式,则是因为当今帝君到底顾惜名节,并不愿落侠滥杀的名声,故而需要一些非常手段来解决一些人活着事情。故而虽说帝君身居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掌握着天下臣民的生死大权,但却几乎不会因为臣子亦或百姓的直言而治罪亦或赐死他们——当然,只有薛平和朝阳宫的几个太监首领知道,这其中的许多人,在不久之后便不明原因地猝死在路上亦或家中,再不能开口。
贤明的帝君已经很久没有用丹顶红茶了,没想到时隔多日,竟要用到这社稷之臣刘渠身上了。
很快就有人把丹顶红茶送来了,只不过,来人并不是方才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太监,而是换了一个面容沧桑,目光浑浊的老太监——是外殿的太监首领秦光。薛平与他对了一下眼色,到了一声“有劳秦公公”,便阖上门,转身走了回来,拿起手中的茶壶替帝君斟了一盏,转而轻轻放到了帝君的案几上。
帝君早已让刘渠站了起来,此时正与他说着什么,此时听见动静,微微侧过头来,随即薛平便听他斥道:“糊涂!刘卿家与朕说了这么久的话,你怎的竟不知道给他斟一盏茶?”
薛平闻言,慌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陛下恕罪,是老奴思虑不周,怠慢了刘大人。”
“罢了,”皇帝望了他一眼,摆了摆手,“去吧,把朕的茶叶给刘卿家斟一杯。”
“皇上抬爱,老臣惶恐。”面对皇帝态度呃突然转变,刘渠现有有些疑惑,却又有些欣喜——这欣喜,恐怕是以为自己的证据和游说起了作用,帝君要重申此案了吧。
“无妨无妨,”帝君接过薛平递来的茶盏,亲手赐给刘渠,“刘卿家,请。”
“谢陛下!”刘渠眼中闪着泪光,颤抖着双手接过了帝君递来的茶盏,“恳请陛下重审太子一案,查明真相,严辰幕后之人。”
“朕知道了,你放心,”皇帝轻轻笑了笑,笑得一边的薛平毛骨悚然,“刘卿家真不愧是社稷之臣啊,一番言语说得朕是醍醐灌顶啊。来,快快坐下,朕还有些疑惑要向刘卿家讨教讨教。”
“谢陛下。”刘渠本就有有些年纪,在帝君的逼视和诘问下或立或跪地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早已经疲惫不堪,此时闻言,便忙不迭地道谢坐下,举起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
帝君望着刘渠喝下了一整盏茶,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却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而大理寺的死牢里,昔日的太子北门乔瘫在牢中的蒲草团上,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只有一双眼睛仍旧清澈澄亮,定定地望着牢外,似乎是在等待这什么。
终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越来越近,很快便到了北门乔的死牢前。
“怎么样?”北门乔见了来人,眸子亦量,挣扎着要坐起来,只是,他的身体早已虚弱不堪,终于还是没能站起来,“先生可见到了皇上?”
“殿下宽心,刘大人已经见到了皇上,并呈上了证据,相信皇上定会下旨重审此案,还殿下一个清白的!”牢外,狱吏打扮的少年眼睛亮晶晶的。
“当真?”北门乔闻言一怔,随即便有晶莹的液体从他的眼中滑落,“父皇……你终于……啃信我了吗?”
“哎呀,你说这个刘渠也真是的,”突然,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还夹杂着说话声,“这都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还去找皇上作甚啊?这不,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吧?”
“嗨呀,能怪谁呢!还不赖他自己,”另一个声音道,“一把年纪了,还天天操心这个操心那个,这下好了,把自己累死了吧?”
“你说他是累死的啊?”第一个声音越来越近,北门乔也看清了来人——是死牢里的一个牢头,“我怎么觉得这也太巧了一点?”
“嗨呀,我都去打听过了,说是刘渠是在家中过世的,尸体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倒颇像是器官衰竭而死的模样,”另一个人也走了过来——是大理寺的张捕快,“你说着话,可小心你的脑袋。”
“哎呀张兄,我这不是随口一说嘛,你这较什么真啊!”那牢头晃了晃脑袋,“咱不是喝了酒嘛!这酒后胡话,谁当真啊?啊?”
“哈哈哈哈哈哈……是是是,老王头说的是……”那张捕快闻言哈哈哈笑了起来,一股酒气直冲着北门乔的鼻子而来。
若是换在从前,北门乔定是要因他们工作期间喝酒而狠狠地训斥他们一通,并告知大理寺罚他们一个月俸禄的,可如今,他早已不是从前的太子,而是一个即将处决的死囚,又有什么全力管别人的事呢?更何况,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个消息,依然碾碎了他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碾碎了他最后的一丝意志。
“噗……”一大口紫红色的血从他的口中吐出,落在了他白色的囚服上。
“殿……北门乔……”狱吏模样的少年似乎在焦急的呼唤着他的名字,北门乔想要答应,可却张不开嘴。他只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不能说话,也无法动弹。
终于,他彻底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永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