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母亲的字是很好模仿的名家字体。”
海普已经在树下和奥塔拉坐了一整天,始终沉默不语地发着呆,想着这些风景和奥塔拉看见的那些是否有什么差别,最后脖子和腿都僵硬得不行,海普才缓缓站起身,在一片漆黑中背着奥塔拉走进光秃秃的苹果林深处,用手开始盲挖着被前一天夜里的雨打湿的泥土,小心翼翼地避开有奥塔拉躺着的方向,把这些温润的泥土用双臂托起抱到身后的空地上。
他用尽全力同时尽可能动作轻微地挖着,挖着……想着自己常年所抱有如此多的预感和猜测,却始终没有寻求奥塔拉的秘密的欲求,可能奥塔拉在海普的心里,就像她想给海普展示的那一面那样透明,只有在死前的一言不发中才成功让海普明白,人不是风景,更深更远的地方并不会一直是透明的……
那句话突然蹦到了海普耳边,不断循环着:
“你的母亲的字是很好模仿的名家字体。”那个声音和声音来源的人脸上的恶狠狠的表情不同,用的是一种嚣张,倔强,还有崇慕的语气。
海普的动作快起来。名家是指什么?名家的字体又是指什么?奥塔拉和海普一直以为的过着轻松愉快无事可做的生活不同?奥塔拉会写字?……
海普越来越匆忙地挖着墓坑,眼神都变得迷离和恍惚起来,月亮隐隐约约升到最高点时,海普背上奥塔拉的血迹已经变得乌黑,和那件学校的衬衣一起分裂开来,这时海普气喘吁吁地瘫坐在挖好的墓坑里,瞪大了的眼睛朝着奥塔拉。
海普从坑里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把奥塔拉在墓坑里最以最舒适的姿势摆好后再一次支撑起来,这一次他的动作平稳了许多。
土被海普填进去,先是覆盖脚步,最后才慢慢地,慢慢地盖在奥塔拉发青却安详的面部上。
同一棵树下,海普睡着了,他的手上布满了细小的挖掘所致的血痕……
海普再一次醒来已经是正午,太阳正处在前一天晚上他睡着时月亮所在的位置。海普站起来,正要用手拍拍制服裤上沾上的泥土和灰尘,奥塔拉从树墩上站起来的背影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于是那只手只是在空中停留了一秒便竖直垂落下来。
海普走出苹果林,那条马路很幸运地还在那里,他顺着那些断断续续的白得发光的路纹往回走。奥塔拉已经死了,没有求助的必要了,他这么想着,脚步越来越快,快得微风对他而言似乎都成了耳边呼啸着的某种狂风。
房子和树墩都在那里,门依然开着,整个房子被阳光直直地照射着,顶棚反着淡黄色近乎浅白的光,这些光让海普的眼睛忍受不住,酸痛的泪液从他的眼角滴下来,滑溜溜地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同样反着光的痕迹。
四周除了海普,一个人都没有。
尽管海普很想飞奔到房子里看看那群人是否已经把这座房子改造成据点,但理智还是让他弓着酸痛的腰慢慢逼近奥塔拉常常坐着的树墩,再靠近那扇还有着奥塔拉血迹的窗玻璃,他努力地将视线从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旁移开,透过窗户向这个一天前还是自己家的屋子窥视——透过窗户上变了色的血迹和灰渍,他看到里面仍维持着昨天他离开时模样,叠的有些乱七八糟的被子、空荡的空间最右侧的上面空无一物的木头桌子、橱柜,还有床尾奥塔拉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两套衣物——一套是奥塔拉自己的,还有一套是海普的。
海普挺起身子,他听到自己的脊梁骨响亮地发出了“咔嗒”——类似钥匙开锁——的声音。他拐到大开着的门口,走了进去。
衣物和食物都只在“床”和小木桌上摆放过,因此海普往往在这座屋子里的活动都只是围绕着床和小木桌,鲜少会走到橱柜前,因为格罗先生常常让自己放学后留下给自己讲故事,海普也并没看到过奥塔拉打开这个橱柜,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个橱柜对海普的意义仅仅是“屋子里唯一的装饰品”、“为填满屋子空间而存在的东西”或者“喜欢沉默的大个头呆子”……但现在不一样。那句话在海普的脑子里回放着:
“你的母亲的字是很好模仿的名家字体。”
他走到橱柜前。
“你的母亲的字……”
他把手放在橱柜的拉栓上。
“很好模仿……”
他拉开了橱柜。
“名家字体。”
里面什么都没有。
海普迅速拉开橱柜下部的每一个抽屉,就像一个坚定的信念被打破,一个令他痴迷的猜测突然落空,那些抽屉里迎接他的总是空白,如果非要说有些什么的话,就是抽屉底部光滑的呆滞的木头表面。
木头表面?
小木桌,木屋,木头垫底的床……他的大脑在飞速回想。
海普找到了小木桌表面下用来削水果的刀片,上面总是残留着木屑,由于奥塔拉常常坐在树墩上,海普从来没有觉得奇怪过,然而现在一切都变得不同了,海普只认为既然有这种预感,就应该……
他把橱柜翻了个身,让橱柜的背面朝着自己。
橱柜的背面布满了刀痕,奥塔拉似乎充满艰难地在上面划开了一层层木片,甚至都无需海普动手,那些补丁似的奥塔拉亲手盖回去的木片背后,隐隐约约露出了白色纸片的影子。
海普把木片揭下来,伸手拿到了厚厚的一沓纸。
这是一本书,书名下方赫然写着:
奥塔拉·达佩斯[著]
达佩斯?海普不认识这个姓,海普自己的姓氏是利安德尔,也就是他未曾谋面的父亲的姓氏。奥塔拉这个名字很少见,海普几乎立刻确定这就是自己母亲所写的书,达佩斯很有可能是奥塔拉一开始传承自祖父的姓氏。
尽管如此,海普还是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没有立刻翻开那本书阅读,而是伸手从不同的木片下掏出越来越多的纸——一沓沓遍布手写体的信纸,海普只瞟到几个署名,全都是用工整笔体写下的“奥塔拉·达佩斯”……最后他终于清空了整个橱柜,那些手写的信件和书稿被他抱在怀中,他把木片重新塞回去,将整个轻了不少的橱柜移回原位。
海普最后一次走出了屋子,连地上的血迹都完全没清扫,整个屋子里他所带走的,只有藏在衬衣外套里的一沓厚厚的纸张和小木桌下的一小截刀片。他决定先找个地方,好好地把“达佩斯”的书和信读一遍……
“亲爱的利安德尔先生:
您的突然来访确实有些令人意外,不过我很高兴地告诉您一个您期待已久的好消息,那就是您的书稿已经成功出版,因为您个人身份的必要,本书的作者被印刷成了本社一位员工的姓名,但请放心,时机过去之后,本社将原封不动地把著作权移交给您,也就是说出于您的意愿,这本书将在您死后才以您的姓名出版。
感谢对本社工作的照顾!
奥塔拉·达佩斯
19**年 7月 23日”
这是所有信件中最上方的一张,相似的书信被用各种口气和笔调写了数十份,但每一份都采用了同一种工整的字体,海普慢慢翻动着每一张信纸,纸上的内容由一开始冗长的话语渐渐浓缩为最后只有十四行的简短说法,如此多的信件最终只表明了一个内容:“利安德尔先生”的书会在他死后由“奥塔拉·达佩斯”的署名转变为他本人的姓名再次印刷出版。
也就是说,“奥塔拉·达佩斯”为作者的这本书,实际上是由“利安德尔先生”写作完成的。
海普把信件细致地按原来的顺序排好放到身边,他正坐在镇中心一个小广场的石头阶梯上,为了让这些信件不被广场四面八方巷子里刮来的风吹走,海普不得不把小刀片放在上面。
他抬头眯缝着眼看了看深灰色砖瓦搭建成的模样相似的房屋,低头翻开了那本署名为“奥塔拉·达佩斯”的书。
第一页,全是空白;
第二页,全是空白;
第三页,全是空白;
第四页……
和那些海普翻开过的抽屉一样,光滑而没有一个字的纸片扎破了他的手指,让他感到钻心的疼。
他翻遍了这本书的每一页,上面并没有他想要的答案。
他把书放下,重新把信件和书一起抱在怀里,从石阶上站起来,走下石阶,挑了一个看起来最有希望的巷口,走了进去。
巷子很暗,两旁的居民楼也全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中,这条海普从未走过的路让他感到很奇怪:这样狭窄的巷子里种满了参天大树,每一棵都高处两旁的楼房十几英尺,他不得不随时改变着行进方向,避免撞上这些大树中的任何一棵——那可不是说着好玩的,每棵树之间的间隔常常不超过两个人的宽度,距离最远的两棵树中间也只隔了四个井盖那么长,时不时还有低垂的枝干遮挡住海普的视线,让他打个跙咧险些摔倒。
巷子越来越深,海普不知道这条巷子到底通向哪里,他几乎是越来越喜不自胜地向前探索着,由于树木过于茂盛,两旁的居民楼都渐渐被从他的视野里埋没、消失,然而他并不知道居民楼消失的真正原因:他早已出了镇,很快就会拐出这个巷子,外面是另一条马路——与海普家门外的完全不同,车来车往,而且这些车往往都是……
海普前方的路被一股常春藤盖住,这些常春藤从地表生长出来、从一条粗大的枝干上垂下,牢牢地攀附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
海普在一片明亮的青绿色树影下翻动着信纸,寻找着之前用来压制纸片的刀片,但在每一张信纸的中间,都只有斑驳陆离、随着风摇曳着的树影,他始终没有找到那一截短短的刀片。
他翻找了一次又一次。
他明白,刀片一定在刚刚他差点摔倒时从信纸间滑落下去了,他想沿着巷子走回去寻找,对于一个贫穷的身无分文的刚刚失去母亲仍需要生活下去的人来说,一截刀片实在是过分重要。
他回过头,朝着这条弯弯曲曲的路径直看过去,愣了几秒钟后,才笑着把目光垂下——刀片是不可能飘在空中的。
一个脏兮兮的毛球出现在他面前。
毛球上的每一根毛都被肮脏的灰尘或泥水覆盖着,哪怕如此,借着轻柔的绿色阳光,海普还是看清了那些毛原本应有的毛质——蓬松,温暖,飘在空中一定是一朵云的毛发。
之所以称之为毛发,是因为毛球中间还露出了一双黑亮的眼睛,两排白亮的牙齿,左边最尖的两颗牙尖,闪着来着刀片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