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租界，巡捕房牢房。
相较而言，巡捕房内的设施条件以及管理体制，确实优于中国传统监所，按照常理来说，犯人在此种监所之中，应当生活较为舒适，而更乐意向往之。
但事实上，自1903年英租界巡捕房启用之后，羁押于其中的华籍人犯却屡屡传出毙命狱中的新闻。
“一经押入，实亦痪毙者多而生全者少。”
“一闻西牢二字，心战胆裂，几若死刑加身。”
这些传闻在无形中反而加剧了犯人们对于这一监狱的恐惧，形成了华人犯罪，“不畏中狱而但畏西牢”的局面，甚而有听说被判归巡捕房的嫌犯因为恐惧而先行自杀者。
冲了凉水澡，换了粗布牢服，带着脚镣走在监房的走廊里，熊烨观察着两边的牢房。
虽然不至于是泥巴墙、稻草屋，隐约可以看出二十年前确实称得上一座现代制式的监狱，但这二十余年的风雨在这牢房上还是留下了不少痕迹，边角处的青苔，剥落的墙皮以及墙上大片的水渍……
单间牢房里，少的有五六人，多的甚至有上十人，犯人们的一切需求，就都在这一丈见方的空间里完成。
两边哄闹的栅栏里，并没有因为多了一个熊烨而安静下来围观起哄，不是熊烨想像中肖申克进监狱时，一群老鸟拿菜鸟寻开心的场景。
每一间牢房里传来各种排泄物与体液长期发酵后才能形成的秽恶之味，与洋烟燃烧过后的废气，两相混合，出来一种直击人灵魂的气味，像一把专门勾扯人肠胃的镰刃，令人触鼻即呕。
刚进监房时熊烨就差点一口吐出昨夜的晚饭，如今走到这么深，才勉强习惯了几分。
在这种环境下生存，恐怕都等不到刑期结束，体质差的犯人恐怕就会染病而死，更不要谈因食宿，犯人之间互相倾轧导致的伤亡。
之所以这么吵闹，是因为在巡捕房里，不光牢房的物理存在腐蚀了，监管体制也腐蚀得不能再腐蚀了。
烟不禁，酒不禁，甚至连赌博都不禁，只要有钱通融，除了短时间出不去外，基本什么都能办到。
有钱的吃得肚满肠肥，正三五围坐，抽烟打牌，不亦乐乎，像是换了个地方度假一般；无钱因冤屈而进来的，形如枯槁，面露菜色，连繁华地界的乞丐都不如，病恹恹的蜷缩在角落的湿地上，艰难等死。
显然这座监狱的并没有任何改造犯人的意愿，恐怕这些洋大人也不屑于改造这些被称为“劣等民族”的人们，这里只是英租界一处遮丑的垃圾场，维护西方人高尚的文明与体面。
“就这，进去吧！”
……
……
江汉关广场。
天阴沉的要渗出水来，雨却迟迟不下。
这队英国海军陆战队士兵，刚刚从张公堤上开下来，还没有接近江汉关广场，就发现后路被截断了。
在他们小队的后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一层荷枪实弹的革命军士兵。
这些兵的枪都平端着，是随时向他们开枪射击的动作。
领头的英国人是个大胡子，并不是个高级军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心里一愣怔：这是怎么啦？前两天，中国人在这里听革命军的宣传队讲演，我不是就带这几个人上岸的吗！我们一冲，开了几枪，打倒了几个中国人，不就像没事样地回去了吗！
大胡子英国人又朝前头一瞄，更是吃惊：我的老天爷啊，前面怎么也突然冒出这么多中国士兵？我们好像是被包围了呀！这个地方，是我们军舰炮火射击的死角啊。就算不是死角，也不能开炮哇！这就怪了，中国人怎么突然变得胆大了？
大胡子英国人完全糊涂了。他不知道是前进好，还是后退好。不过眼下的情况，前进或后退都要动真格的。但是，把对方的人数一看，再把自己被包围的态势一看，前进或后退，对于这一小撮英国人，绝对都是失败。
“不要动，不要动，尊敬的英国绅士先生们！”
就在大胡子英国人惶惑不解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当口，从前面横挡着的中国军队伍里，走出一个年轻军官模样的人，他说一口虽不标准，但绝对能让英国人听得懂的英语。这个中国军官左手拿着一只盘子，一只彩绘的瓷盘。
真不明白，两军对峙之时，这个中国军官，拿一只瓷盘干什么。尽管中国瓷器享誉天下，甚至，在英语中，“中国”这个词，本身就是“瓷器”的意思，可是，在这里，你拿着件瓷器，就相当于拿着或者举着中国么？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看好了，尊敬的大不列颠绅士先生们，这是一只瓷盘。你们都认识的，我来表演一下。”
年轻的中国军官还是用英语说着，手上的瓷盘朝天上一丢，盘子就飞旋着上了天。
就在所有的人都仰着脖子看时，中国军官倏地抽出短枪，朝飞旋的盘子连打了五枪。所有仰着脖子的人都看到了，军官的每一声枪响，天上的盘子就越来越碎！
这枪法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短枪尚且如此，用起长枪来，还不把头发丝都打断哪！英国大胡子军官不仰脖子了，他愣怔怔地盯着眼前这个浓眉大眼方脸盘英武的中国军人，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看到了？尊敬的英国绅士先生们，我不是来表演杂耍的。我的意思是，今天，你们面对的，是同样手里有枪的中国人。前几天，你们朝手里没有枪的中国平民开枪，他们没有办法还手。今天，要是你们不听命令，随便动手上的家伙，就让你们像刚才的盘子一样！你们要搞清楚了，眼下，你们既不是在你们的军舰上，也不是在你们所谓的租界里！”
说到这里，中国军官的声音严厉起来。
“弟兄们听好了，要是哪一个英国佬先动手，你们就往死里打！”
“大人，时代变了。”
这句话，这位年轻的中国军官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直到现在，钟昌心里才像出了一口恶气一样，浑身的毛孔都舒坦地张开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