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李思达看见了夏尊,他端着酒杯正与一对夫妻交谈。他还看见了花想红,她正挽着刘三妹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对面坐着一位与刘三妹年纪相仿雍容华贵的妇人,面目姣好,不输给刘三妹。贵妇边品尝着面前的一小碟点心,边与花家母女聊天。
李思达没敢去大厅的中央区域,只在边边角角里溜达。
尽管眼前的一切并不似先前设想的那么凶险,甚而是典型的上流社交氛围,一片祥和,可他沉下心来细细品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最令他不安的是,夏尊看似宽厚大度的笑容,总掩不住那深邃得近乎诡谲的目光。
回想自他踏进这户人家,便一点点放下戒心,一层层被剥去盔甲,最后竟毫无抵抗地任人摆布,这实在非同寻常。他甚至产生了错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强大而可怕的“磁场”,其中暗藏着一股神秘力量,使他如同被催眠,长达几个小时说不出一个“不”字……
想着想着,李思达的心里禁不住再次战栗。
在大客厅的一隅,他撞见一位客人正俯身撸着夏尊的那只小喵喵,似在跟边上的人卖弄:“雨果说,人们在家里养猫,是为了便于随手可以抚摸老虎。”
李思达有口无心地接茬,冷不丁儿却道出了自己的心声:“雨果还说,猫可以变老虎,侍从也会杀人。”
那位客人抬头望他,笑容一时间僵住了,手一松,放走了小喵喵。那两三人的小圈子也因此在他眼前迅速消散,化入人群。
这便是李思达在这场party(聚会)上说过的唯一一句话。他无趣地在人丛中再次搜寻花想红的身影,却恰巧与远处的她四目对接。这便是李思达最后一次见到花想红,这场2008年的圣诞party之后,李思达稀里糊涂地被捕了。
2010年圣诞节,李思达刑满释放,这一年他30岁。他身着单衣从监狱大门里走出来,来不及仪式性地额前搭檐抬头望天、大口呼吸自由空气,便一眼与不远处程玫儿的目光对接上了,她这是包了辆出租车来接他。这个现如今已学会巧借两侧鬓发遮出锥子脸效果的女孩,李思达一时间不知该拿她当亲人还是仇人。
进了市区,车窗外热闹起来。从背影上看,小姑娘们一个两个都虎背熊腰的,过马路的,就像跑偏掉沟里的保龄球;缩颈溜墙根的,则形同轮盘赌上的象牙球。横看成丸侧成球,远近长宽皆相同——球的背影还是球,恨不见记忆中满大街的“背多芬”。看来今年上海这是提早进入严冬了。
出租车的后排座上,程玫儿麻利地为李思达披上一件黑色呢子大衣,殷勤地掖拢他大衣的前襟,然后捧起他冰凉的双手,搓一搓,哈上几口暖气,却仍旧一言不发。
回到一室一厅的租屋里。
“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南方,室内冰凉。”这是李思达出狱后的第一句玩笑话。
下厨忙开的程玫儿听后眉展心舒,当下松了一大口气,“阎王爷都收不走你的幽默,呵呵。”可他那如霜的一头花白头发,配合形销骨立的身形,在她心尖狠狠地揪了一把。
程玫儿一早便将唯一的卧室腾出来给李思达。李思达清晰地记得,直到被警方带走那天,他在这间租屋里睡过两个月的客厅。关上门,他坐在毛了边的米白色帆布躺椅上,梳理起这两年间心头的恩恩怨怨,毕竟,此番终于有机会回来找他们算账。
两年来,李思达渐渐开始信因果,他将自己的遭遇归结为因贫穷而结出的恶果。可他信因果,却不懂得如何推演因果,尤其令他迟迟难以解开的一个死结是:像程玫儿这样一个曾经得到过他莫大恩惠的单纯女孩,为何在关键时刻也会出卖他?不对,那应该是一种“背叛”!
他了然当年“出卖”与“背叛”分别作用在他身上时理应被严格区分,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倘若他果真作奸犯科,那么业力所致,程玫儿当年的证词也许只不过是基于事实的情感出卖;可假使他是清白的,那她的证词便是昭然若揭的道义背叛、无中生有的险恶诬蔑!那是克伦威尔对费尔法克斯的背叛,也是费尔法克斯对革命和友谊的背叛。
可她为何要那么做呢?李思达还没有足够的勇气首先从程玫儿身上寻找真相,因为她毕竟曾经是他最亲近的人,同时也是他眼下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真相之所以离人们很遥远,不是它善于与人捉迷藏,而是它太恶心,人们往往能够看见它,却不愿相信它,更不愿亲近它。
令李思达欣慰的是,他的最爱——花想红,此番终于能够听他亲口解释,他也终于有机会向那个难以战胜的强大情敌——夏尊,讨还公道。可这一切,自他出狱这天起,似乎突然变得不那么紧迫了,而且越来越不紧迫。他犹如被施了催眠术,或是成了渐冻人,正一点点失去行动力。
这个故事要从两年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