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川被郝仁义拉着一路飞奔,竟然脸蛋绯红起来,一直走到一个僻静无人之处,郝仁义说:“川弟,你知道,我可以对你掏心掏肺,我特别信任你,亲近你,我觉得你不管做什么都是对的。假若有人说你的坏话,我会对他毫不客气——”郝仁义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今天去找监斩官去了,告诉他,我看过你的胳膊了,没有伤口,一点也没有。但是这个坏老头子好像已经怀疑上你了。我担心他会去告密。我劝你赶紧躲一躲。”
晴川轻轻地问:“你的意思是,你认为我就是那个刺客?”
“川弟,你是不是刺客有什么要紧,反正你就是你。假如你是那个刺客,我反倒觉得刺客也有理了。”郝仁义轻轻笑着说:“真奇怪,你不管做什么我都觉得是对的。”晴川内心轻叹一声,久久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暂时放下了。她不禁露出了一个笑容。郝仁义一见,就恢复了大大咧咧的姿态,两只胳膊环抱,从她左右肩头穿过,在前胸交织,上半身重量几乎都压在她身上了。晴川胳膊还有些没好,伤口被压住,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郝仁义忽然将胳膊抽回,神秘地看着晴川,黑红脸庞渐渐露出羞赧的笑容。他轻轻地问晴川:“川弟,我问你一件事。”晴川的心又收紧了:“什么事,你说。”
“我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每次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你的胸,我就想——那个?”郝仁义的声音低到都快听不到了,喉头打了结,喉结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晴川看着他不由得咯咯咯地笑起来,那如花的笑靥即使是褐色粗麻布的上衣垮裤也掩盖不住美丽啊。郝仁义专注地看了半天,叹息说:“你笑得真好看。假如你是一个女子该多好。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我到底有没有毛病?”
晴川揶揄地问他:“那你说你是什么毛病?”
郝仁义露出些许惆怅的表情:“我不知道。我就想整天和你泡在一起,可是你明明是个爷们儿嘛。刚才我发现,我竟然,有了反应。”晴川默默走到一边不言语。郝仁义的声音充满了自责:“我怎么会对一个爷们儿有反应?我该死,我变态。”郝仁义的声音带着哭腔,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晴川吃了一惊。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也不能做啊。她只能走过去,轻轻安慰郝仁义说:“郝大哥,你没有毛病,我是从小被当作女娃抚养长大的,所以你看我,总觉得可能像女娃。”
郝仁义突然一把抱住了她,把她贴到墙壁上,但很快,他就松开了手,推开晴川,双手扶着墙,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好一会儿,眼睛才缓缓睁开,一双眼睛因为充血变得通红,他有气无力地靠着墙,哎哟哎哟地叫唤着。晴川急忙询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摆摆手,痛苦地说:“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过来。”晴川手足无措,郝仁义忽然跪倒在地,使劲摁着自己的腿,大声呻吟着。晴川过去好心地想要搀扶他起来:“郝大哥,出什么事了?怎么了?我去找郎中来——”郝仁义连忙制止了她。“不要去,不许去,你过来,过来扶我一下。”晴川连忙过去搀扶,郝仁义一把抱住了晴川,伸手忙乱地去解晴川的衣襟结。晴川吓一跳,连忙挣脱,厉声喝道:“你要干什么?”郝仁义吓了一跳,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晴川厉声喝道。眼睛里射出两道凶狠的光。
郝仁义有点害怕,自己只不过是要求证一下而已,他竟然发这么大火,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郝仁义翻着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兵曹,缓缓地说:“你就是那个——”
晴川恶狠狠地问道:“你想怎么样?”
郝仁义心里有些难过。他向来视兵曹为知己,为弟弟,特别喜欢和他亲近,从来没有把他当外人。今天只不过发现了兵曹的秘密,兵曹的态度竟然视自己如仇敌一样陌生,一样凶狠,郝仁义内心委实有些难过。不过他倒是能理解。他有气无力地说:“你赶快逃走吧。监斩官已经发现了。你快走吧。这里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晴川的惊悸瞬间消除了大半,内心涌起一股暖流。她轻轻地问了一句:“你不去举报我么?”
郝仁义苦笑了一下,说:“你说什么话。在我心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两面三刀的人吗?”晴川心里一热,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郝仁义喃喃自语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相信你。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觉得你肯定是有道理的。你从来不会去做不应该做的事。”
晴川听到这话,内心潮水奔涌,不争气的眼泪瞬时就往上涌,她想把它逼回去,可是今天感情好像特别脆弱,是长久以来心底压抑的悲伤需要发泄吗?郝仁义第一次见到兵曹这样,一下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地拿袖口去擦拭兵曹的眼泪。晴川听任他为自己擦拭眼泪,可是这个温情的动作却让她的眼泪汩汩而下,仿佛打开了闸门。郝仁义擦了又擦,忽然一把将晴川抱在了怀里,问道:“你究竟是男是女?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不是个爷们儿?你还有多少秘密?”晴川想挣开他的怀抱,郝仁义却抱得紧紧的,胳膊像钳子一样紧紧地箍住自己,紧得透不过气来。她忽然不想反抗了,她太累了,每天的心弦都崩得紧紧的,时刻担心被人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多么需要这么一个温暖又安全的怀抱。她想投降,就在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面前投降。她分明体会到了那是幸福的暖流,那不是罪恶和背叛的寒冰,她内心宛如鲜花开放一般欣喜和憧憬。这一年多她一直在担惊受怕,为什么不能躲进郝仁义温暖的港湾里?晴川喜极而涕,泪水哗哗地流个没完。郝仁义生平头一次被幸福撞击得眩晕,沉浸在其中长久不能清醒过来。半晌郝仁义才开口问道:“你说的那个孤儿寡母是你自己?那咱们的儿子现在在哪里?”晴川哽咽着说:“和我师傅在一起。”郝仁义说:“我们俩一起逃吧。呆在这里凶多吉少。我们把儿子找到,逃到老贼抓不到的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晴川说:“血海深仇未报,哪能偷晌贪欢?我必要手刃那老贼才罢休。”
郝仁义说:“多大的仇恨,我来替你报。”
晴川说:“岂有此理。一旦失败,搭上的不仅是自己身家性命,还要夷灭三族,岂有为我搭上你全族人性命的道理。”
郝仁义扑通一声面西跪下,说:“苍天在上,爹娘在上,郝仁义这条命是双亲二老给的,苟活在世上二十六年。从今以后,这条命属于川妹。二老双亲,恕孩儿不能为咱郝家传宗接代了。”说完,站起,轻轻对晴川说:“我死不足惜,天底下像我这样的憨傻子多了。做了我们就逃走,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晴川泪眼模糊,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许久才平静下来。
轮岗出勤时间紧迫,二人无法多叙儿女情长。回到营房,老远就听到房间里嘈杂的喧闹声。郝仁义镇定地打开门,嘈杂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兵曹,你俩干嘛去了?”
“刺客没抓着,迟早要拿我们是问。刚才我和郝仁义将府里平日去得少的地方好好搜了一遍,以防刺客藏身。弟兄们以后也务必要勤谨些,四处大门岗哨看来要增强,巡逻排班恐怕要增加班次。”
一众弟兄罕有的没有人接话,空气显出少有的静默。郝仁义忽然走到一个叫做姚振邦的兵士面前,问道:“监斩老儿说,你告诉他的,咱们兵曹是个娘们儿?”郝仁义本意是诓他,他不知道谁无意中会透露这些信息出去,根据平时对人的了解,姚振邦一张大嘴很可能口无遮拦。也许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说不定平时聊天时无心的三言两语就成为川妹的把柄,他必须尽快堵住这个疏漏。
听到郝仁义的问话,姚振邦瞬间脸红,嗫嚅了半天,说;“又不止我一个,我们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没想到一抓就抓个正着。郝仁义气恼地挥着大拳头,压低嗓门嚷道:“刺客没抓到,上头捕风捉影,你们随口说说,说不定就会捉兵曹去审问。现在风声鹤唳,你们竟然还在背后编排兵曹的不是,不想活了?”
一阵沉默,没人接茬,目光纷纷回避郝仁义的怒火。郝仁义又说:“今晚我还真弄清楚了,兵曹是个爷们儿,他早讲过,年幼体弱,被当成女娃养的。人家不习惯咱们大老粗的行事方式,人吃五谷杂粮,秉受天地烟火,自然各个不同,有啥好奇怪的。你嚼嚼舌头不要紧,万一搭上兵曹的性命你们不是做下一桩罪孽?到了阎王老子那里有你好受的。”众人听罢,纷纷附和,都表示少说为妙。郝仁义又赶紧虚张声势地威胁吓唬几句,正当空气缓和大家复又一团和气的时候,忽然,不知道谁丢出来一个东西,软绵绵地丢到大通铺前的空地上。郝仁义还没看清,晴川却一下子认出来是自己月事用的绑缚带,全身血液几乎瞬间涌往头顶,看着那个散开的带子,目瞪口呆,无地自容。
“哪儿来的?哪儿来的?真太不仗义了,拿这些个娘们儿用的东西来陷害兵曹。”尽管压低了声音,郝仁义恶狠狠的语调还是让人心里一凛。然而反常的是,没有一个人接话,弟兄们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看郝仁义,又看看晴川,仿佛要他俩给个解释。晴川知道这是自己放在垫褥底下的,因为不方便晾晒,放垫褥底下,晚上睡觉时依靠身体热量把它捂干。捂干后自己忘记放箱柜里了,谁那么多事翻出来的呢?今天必得圆个谎把它搪塞过去,否则后面无法立足。
“大家多虑了。这是我用来辟邪的随身之物。”晴川淡淡地开口,装作很随意地捡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掀开褥垫,将那带子平平展展地铺好。
“怕引起不必要的担心,我就没对大家说。引起了大家的误会。”
“兵曹,这玩意儿能辟什么邪?”
“鬼怪、畜生、万物,但凡成精邪者,此物皆可避。然而,须要有新鲜经血在上,辟邪功力为最佳。我平生最爱洁净,师傅传我的这个法子,我最不能忍受。然而,师命不可违,师傅所受器物,不能丢弃,只得浆洗干净后勉强应用。若哪位弟兄需要,我罗川愿意忍痛割爱,届时再搪塞师傅说丢了,师傅必定又给我一个。”
众人听完,恍然大悟,房间内响起了一阵附和之声。有的说:“兵曹,你早说啊。害得兄弟们痴心妄想了这许多日。”这话一出,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晴川生气地断喝:“放肆!如此风声鹤唳的非常时期,兄弟们不思如何尽早抓获刺客,确保府内安全,却满腹非分之想,再有如此荒诞不经言论让我耳闻,定然责罚。”
此言一出,众人讪笑,吹灭了油灯,纷纷躺下要入睡。忽然还有一人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兵曹,这世上一直传有邪物,我却至今没有撞见,哪天让我撞到一个,也信了兵曹的话。”
晴川知道自己要是不拿出实证是难说服人了。她翻身坐起说:“都起来,都起来。穿好衣服。你们以为我所说是骗你?我们这兵营阳气太旺,阴邪之物难以近身,想要撞邪,简单得很,现时我即领你们去北面家法处,那个所在冤魂极多,长期不得超度,怨气盈天,不知多少邪物,点上灯,走,今晚一定要带你们去领教下邪物的厉害。”说罢,众目睽睽之下,又将那带子折好放进自己衣襟内,站在门口作势要出去。
众人听兵曹这么说,仗着都是行伍,阳刚之气十足,又人多势众,一时胆壮,穿好衣服,拿好兵器,跟着晴川就出门。碰到夜间巡逻的,一看是整队出行,问有何公干,晴川答道:“夜间机动训练”,夜间执勤人员也就不多过问。往万岁坞北面走去,渐渐感觉风一阵冷似一阵,刮在身上不寒而栗。队伍一开始有说有笑,现在也渐渐肃静起来。有人问:“兵曹,那胆大的邪物会对我等怎样?”晴川说:“有太师的运势罩着,他们不敢下手。”又有人问:“那离开了这里是不是就会害人?”晴川一边全神贯注地注视四方,一边点头说:“没人做道场超度,他们出不去。”听到这话,众人感叹。不一会儿到达家法室外,众人无端畏惧起来不敢再靠拢上前。晴川无非是要让人知道阴邪之物的存在就好,不需要大动干戈和他们斗法,因此对众人说:“尔等看好了。”说罢走到一处门前,听得里面有悲号哭声,她转身问众人:“你们听到哭声了吗?”众人皆摇头。晴川早知如此,她自小就知道自己和众人的不同之处,现在早已经习惯了。她站在门口,面向室内,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个头。正要开口说话,身后一片哗然,回头一看,众人皆跪倒一大片。晴川朗声说道:“各位前辈,在下来得匆忙,没有备下香烛果盘,待七月半或中秋,在下再来祭奠前辈。倘若前辈各有冤屈之处,今夜我带来这些弟兄,各位可于夜间捎信与我等。”说完又恭敬磕头,再站起来,面向众人说:“我等回去,今晚尔等会要多梦了。”
众人惊惶站起,跟在晴川身后亦步亦趋。一路没有人再吱声,一直回到营房,关上门。有一个人飞快地就溜上铺去,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晴川注意到他的异样,还没有发问,旁边人就说:“方才他没有下跪,不知谁朝他后腿心窝踢了一脚,他才跪下,回头看他后面却又无人,故而惊慌失措。”晴川点头。
一夜无话,天明晨起,众人纷纷对晴川叙述夜晚所梦之事,竟然全都是太师府折磨斩杀之人,梦中叙述被冤屈之事,俱是声泪俱下肝肠寸断。说罢,营房内引起一片唏嘘,末了大家纷纷感叹:“如今才知兵曹是个神人,难怪行事举止与我等凡夫俗子不同。”“以后谁再敢说兵曹是女流之辈,先把那人拖出去阉了。”众人这般感叹一番又说笑一番,这起风波总算可以平息了。